景平应了那句“是爷们就对自己狠一点”。
李爻那等阳剑事毕立刻动身去信安城的念想, 被年轻人一刀挑断。他不得不因为他暂时放缓行程。
私心里,李爻当然希望景平能从阿芊姑娘口中得到解毒方法,却又纠结于国别。
他与阳剑王再如何共同出生入死, 也已时隔多年;再如何抱膀子喝酒承诺得豪气, 也都是口说无凭之言。若往后两国利益有相冲, 不知昔日情谊能挡得住几轮家国利益的伐磨。
所以李爻不能让对方知道景平是要为他解毒。
另外, 那叫阿芊的丫头八成也不是善茬,她带着种不自知的邪气,她或许不是心怀极恶之念, 但做出来的事, 于对方却伤害不浅。
李爻赶着姑娘找景平前,好一番嘱咐,苦口婆心地从家国利益到个人安危,顺便再次跟他说不要以身试毒, 简直要把景平耳朵磨出茧子了。
景平头回觉得太师叔絮叨,可又犯贱地巴望人家多絮叨一会儿。好像对方拿个木鱼来念经, 都像天外仙音。
他想笑:从前听话本里讲到这样的人,我还笑话人家疯了呢,何曾想到我也有这么一天?
李爻说了半天, 见对方眼角含笑、态度倍儿好地听着, 听完却不表态, 暗骂这小混蛋“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大法又精进了, 遂在他肩上一拍:“说半天, 你听懂了没有!”
景平乐呵着道:“试毒一事没商量。其它的全都听懂了, 你帮你那山炮皇上安稳社稷最重要。”
李爻一愣, 鼻息略重地呼出口气。
景平向来对赵晟有敌意,好不容易平复些, 怕是因为前阵子变相禁足那事,又让敌意复燃了。
李爻有心劝他,搜肠刮肚片刻,觉得从哪方面劝都不合适,只得道:“知道就好。”
景平话出口既后悔,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只来得及说一句“我不是冲你”,门便被敲响了。
是阿芊来了。
她拎着分格的药匣,手上抱了一大摞医书,看来是要好好跟景平盘道的。
李爻识趣但不算特别识趣,他没出去,只是坐得远远的。
阿芊倒没说什么。
可李爻终归是心有防备,忧心源于隔行如隔山——他把阿芊想象的太厉害了。
但凡那二人讨论到他身上显现的症状,比如肺弱、心口疼、手脚尖发冷、身子麻痹,他就担心被阿芊看出端倪,总下意识打岔。
两次三番,景平先急了,笑着把他“轰”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月上枝头,景平虚着步子来敲李爻房门,知道他记挂着,是来跟他汇报情况的。
“阿芊姑娘的太婆医术高明。”景平进门来这么一句。
李爻笑道:“人外有人嘛。”
景平苦笑了下:“可那老太太痴心医术,十多年没回来过了,她家里的医术传承也零散。”
李爻刚想说“那就算了,不强求”,便听景平继续道:“她手上有你所中之毒的百余种配方比例,是她太婆留下来的,与我试出的结论确有重叠,很有参考价值。你放心吧,我没跟她提过你的症状,她不知道我是要为你解毒。”
景平说完,跟李爻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生怕李爻又要跟他纠缠试毒这事,不等对方开口,扔下一句“好好休息”,扭脸跑了。
李爻想追去看他的伤,不经意间想起对方意乱情迷时的吻——太炽烈了,像把骄阳火,烤得他外焦里嫩,让他这厚脸皮的老纨绔迟疑了脚步。
罢了,他想。
看他蹽得这么快,该是好多了,放他一马。
日子一晃,过了好几天,景平的身体也缓得差不多了。
这日早上,驿馆来了书生模样的人。
他拿腰牌进门,直接找李爻。
西南诸多城中,避役司的分驿建立起来了,而“避役”们会像真正的变色龙一样变换身份,可能是书生、卖肉的、说书的、也可能是富户家公子、小铺老板,总归他们可能是各样的人,散于各处,打探不同的情报,执行不同的任务。
“王爷,”书生低声行礼,“信安城查到牵机处探子的踪迹了。”
这书生就是避役,他跟李爻讲述细节时,声音压得更低了。
李爻正在吃早点,他垂着眼睛,拿小勺随意搅和豆浆,安静地听书生说完,与对方交流几句。
话毕,书生直了身子,行礼不再多磨蹭,转身要离开。
“吃早饭了吗?”李爻吆喝着,拿起个煮鸡蛋扔给他,“路上垫一口。”
书生抄手接过,向李爻一笑:“多谢王爷。”
这日晌午,李爻带众人与阳剑王辞行。
王上是个痛快人,军备的钱说多给一成便真的给了——即便景平已经不怪阿芊了。
这么一来,景平的私房钱包突然鼓到爆炸,他才不打算把这钱交公,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去处置。
路上,景平回头一望押送银钱的车队,向李爻道:“太师叔,这钱不如划进王府账里吧。”
李爻笑着看他:“这可不妥,万一让哪位言官知道了,御前参我一本,我吃不了兜着走。”
景平嘟囔:“他倚重你,又这般不敞亮,真是……”
恶心。
那这钱该怎么用呢?
景平思量这事:
太师叔不缺什么,我也不缺……
我总想护着他,得了银钱又像小孩拿了压岁钱要给大人献宝一样……真是没出息。
不对不对,我这是拿钱给家里的。
嘿嘿嘿。
他心思百变,理出个让自己开心的因果,顺着这条思路继续想:他树大招风,我该帮他把这钱花在刀刃上才是。
“太师叔。”景平喊人,他骑马稳着气息压低了声音,“你曾说我若是有想做的差事,便跟你说?”
难得他主动开口。
李爻看他。
“通过组织富户游览打通多国商路的事,能跟皇上说,让我参与吗?”
李爻向来觉得景平能力不低,不该被困在太医院做个无名医者,眼下难得他主动请缨,便道:“好说,这事本来也是你的提议,成型了不是交给礼部,便是户部,回到都城给你谋个负责此事的官位不难。也或者皇上会彻底恢复你世子的身份,他都提过两回了。”
李爻不细问,答应得痛快,让景平诧异。
他高兴起来,撒开缰绳一抱拳:“多谢太师叔。”
李爻瞥他一眼,而后目光没挪开,笑眯眯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了几个来回。
景平被他看得后脑勺发凉:“怎……怎么了?”
“礼部还是户部,都是后话,眼下有个更重要的事需得你去做。”
“何事?”
李爻没答,神神秘秘笑得更坏了,扬鞭打马,带众人加快步速,进了信安城关。
这地方是景平的故乡。
记忆中的城墙很高,房子也高,道路宽阔,就连穿城而过的溪流都像大河一样。
而今,景平成年了,却觉得一切都变小了,没有记忆中巍峨壮阔,与其他城镇没太大区别。
因为地震,外城变得破败萧条,记忆里清澈的溪流里混着泥沙。
景平当年太小了,对家乡本就不甚具体深刻的记忆,被时间磨得更加模糊了,但他对信安城有种骨子里的牵绊,熟悉又陌生。
他心里有点难受,听说不得善终之人的魂魄会一直盘桓于暴毙之处。
爹娘的魂魄还在这里吗?
看没看到他回来了……
南晋的军队无政令不得入城。
是以,皇上派给李爻的四万大军得在城外安营扎寨。
李爻只带着内侍庭侍卫队入城,依旧乌泱泱的百余人,招摇极了。
他声势浩大,半点不收敛,直奔府衙。
信安城太守被告知康南王即将亲临,早晚了八村。收拾好仪容,滚出来迎接上官时,李爻已经背着手在府衙门前等候多时了。
“下官胡晓,恭迎王爷大驾。迂缓怠慢,请王爷恕罪。”
这胡大人五十多岁,从面相看,该是个爱笑的,眼尾、鼻梁生了很多笑纹。
若再细看,一把长胡子末端居然编了个小辫,辫子尾巴上还系着个小蝴蝶,粉嫣嫣的缎带,八成是慌乱来接驾,自己都忘了。
李爻没点破,端着个架子:“大人不需多礼,是我来得突然。我等舟车劳顿,劳烦大人给安排住处便是。”
胡太守从未与李爻接触过,摸不准他的脾气,保险起见,当然是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当即给王爷牵马领路去了驿馆。
他到了地方亲力亲为安排接待事宜,就差钻进李爻那屋里,亲自拿扫帚给他整理床铺了。
李爻没客气,他乐意折腾便随他折腾。
这胡太守或许是见景平无时无刻不跟着李爻,戴着很冷酷的面罩,一脸淡素也不说话,便总忍不住偷眼看。
在他不知偷看了景平多少眼之后,李爻悠悠道:“胡大人认识我身边这位大人吗,他面善么?”
胡晓顿觉失礼,陪笑道:“见大人气质端雅清俊,忍不住多看两眼,对不住了。”
李爻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一眼,送给他一句“胡大人公务繁忙,不必多照顾”把人轰走了。
院里清净下来。
李爻又一次从头到脚打量景平,不待景平彻底发毛,他一点手,无人注意的院墙暗影里有人过来,正是那报信的书生。
李爻目光掠过景平手上的斑驳,低声问:“脸上若是也有这样的瘢痕,能不能遮住?”
书生垂眸看过景平的手,便笑了:“好说,即便脸上沟壑坑洼,属下也有能耐将人变成貌赛潘安、肤若白瓷的美男子。”
李爻一拍巴掌:“那你快给他捯饬捯饬!”
景平不明所以,却知道太师叔没憋好屁。
见那书生做手势请他进屋,只得先跟他进去。
书生让景平在铜镜前坐好,从书篓里拿出一堆东西,铺在景平面前。
妆粉、胭脂、还有许多细小的、景平叫不上名字的工具。景平顿时看得眼晕——这些玩意比姑娘梳妆的家伙事还麻烦。
这一刻,他明白了李爻所谓的“捯饬”是何意,突然怂了,少有地面露菜色。
书生见了便笑:“大人莫紧张,公务有关,一会儿王爷自会与大人交代,”说着,他自来熟地将景平的面具摘下,赞道,“大人骨相堪称完美。”
景平心底寒意更盛了:“他……王爷到底要我做什么?”
书生不回答,和腻子似的拿着瓶瓶罐罐调水搅合,跟着,将那腻子往景平脸上细抹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