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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9章 身份

二臣贼子 张参差 4198 2024-09-26 09:30:31

景平言简意赅把李爻身上是毒非病告诉了郑铮。

“大人半点不知情吗?”他问。

郑铮确实不知道, 但不代表他此刻没有猜测。

“太师叔和师父都支支吾吾,皇上曾当面与太师叔道歉,还有嘉王临终前的话……这毒与皇室有关对不对?”

郑铮看一眼景平:这孩子是真把晏初放在心上了, 可晏初在他心上重一分, 事情深挖的风险就多一分。

他稳声道:“看晏初的态度, 事情恐另有隐情, 你莫过于心焦,咱们步步为营,定能查出因果, 现在……容我想一想。”

烛火跳跃在苍老的眼瞳里, 景平看见了从不曾见的算计,不属于风烛残年的老人,源于翻覆风云的谋者。

郑铮顿挫片刻,柔和了声色, 又问:“晏初是你很重要的人,你想护他?”

当然。

景平承认得干脆。

郑铮心怀安慰:“可若事情因果复杂, 你即便医好了他的身体,还是有人看他不顺眼,怂恿皇上猜忌防备他, 又该如何?”

他以为会把景平问住。

谁知年轻人对答从容:“我自然要在手中握有足够的筹码, 待到万难险境, 能让皇上因为更大的利益, 对他网开一面。”

郑铮心下略惊:“更大的利益是什么呢?那位已经是天下之主了。”

景平笑道:“一时是, 不代表一直是, 更大的利益是江山稳坐, 长治久安。”

郑铮没说话。

这年轻人待李爻赤诚,心思看似至纯其实很深, 他像一柄剑,能护人,亦能杀人。

俩人在屋里聊得投机,时间过去不少。

李爻等得焦急,敲门道:“景平,看得如何?”

要说的差不多说完了。

“太师叔和王爷请进来吧,”景平没事人似的把远处窗户开了个缝隙,“郑大人屋内多通风,不直吹就没关系,昨儿太医开得方子很好的,您按方服药,白天起来活动,好得更快些。”

郑铮笑着应了。

李爻和辰王对视一眼,两相诧异:一会儿的功夫,老爷子状态不一样了?刚才像风一吹就要灭火苗子的灯,现在起码扣上灯罩子了。

贺景平年纪轻轻,确实有两把刷子。

老大人要休息,几人关照几句,便告辞了。

府门口,王爷要送李爻回去。

景平凑过来低声道:“太师叔咱们走回去吧,我有话想对你说。”

李爻向辰王笑道:“小孩儿要说悄悄话,王爷早些回吧。”

辰王笑着摆手上车,与二人告别了。

“我不是小孩”景平已经不想再絮叨了,他先不动声色生了片刻闷气,而后开始检讨自己——大人事还是做少了。

而其实李爻多少有点故意。

消遣景平、把人家惹急眼,已经成为他回都城后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只是经上回马车里那一遭,景平表现大度许多,大有一副“不跟你一般见识”的纵容架势,李爻一拳挥出去索然无味。

他悻悻地问:“好啦,要说什么?”

“我要回江南去了,今天跟院判报批,还没来及跟你说。”

李爻先一皱眉,而后赞道:“做事有始有终,挺不错,那边有你师父在,我也放心,多注意身体。”

景平听他连个磕巴都不打就答应,有点失落。

“神医,”李爻突然搭他肩膀,“你刚才跟郑老师说什么了,眨眼妙手回春。”

他嗓音低磁,毫无预兆地拉进距离,景平被撩得心里一紧,眼看化身正被女儿国王调戏的唐僧,立刻眼观鼻,鼻观口,只差闭眼了。

他缓神分毫,答道:“给他找了个奔头。”

郑铮都这么大岁数了,无妻无儿,还有什么奔头?总不能是给自己奔爵位前程,身后能穿金缕衣,躺纯金棺材板子吧……

李爻莫名其妙歪头看景平。

谁知景平根本不看他,眼神飘忽,往街边没关的店铺看。

李爻来气,在他肩膀捏了一把:“臭小子,还非让我一句句问你?”

景平把李爻的手从自己肩膀摘下来,略重地压在掌心,问道:“太师叔,你自己的奔头是什么?”

把李爻问得更懵了。

“帮赵晟守着山河万年是你的奔头吗?”景平又补了一句。

李爻虽然嘴上总“小孩儿、小孩儿”地称呼人家,私心里早发现这年轻人颇有想法,并且,属于心里门儿清嘴上不说的那类。

靠事实抹去“二臣”非议、替皇上守着天下太平、辅佐他做圣主明君曾经是李爻的奔头,可自从看见密诏后,这奔头就打折了。

他也曾因此厌世,觉得一切没意思,拼死拼活更没意义。

而后,他跑到江南,眼见曾经的战乱流离被他护佑出安宁平静,偶尔又想这或许便是意义。

可这事非他做吗,天下若没了李爻,便不成吗?

当然不是。

家国大义未敢忘,却要背负骂名,何必呢?

李爻年纪不算大,身边早没了亲近长辈引导,不可能没有犹疑。他想身后名无愧于心,也想人活一辈子,随性罢了。

两相矛盾,是他在江南小院五年也没做明白的功课。

而他终归是能者,被人惦记、被事情赶落、出于对郑铮的情义领命赴胡哈,这一去便再没空想这些咸淡。

直到他重新回到相府,骤然看到父母上战场前栽下的梧桐树开了花,对皇家的厌烦忽而淡了:若这世间又乱了,爷爷的二臣骂名岂非白背了,父母岂不是白死了?

先人豁出声名性命,不过为了四个字——不负苍生。

他们从没说过,却身体力行。

答案就在那里,参天而生,馥郁芬芳,只等待他自行看见。

李爻没答景平,反问道:“你想说什么?”

景平扣住李爻的手紧了紧,声音很轻地道:“我想查旧事,是为我爹妈、为信国公讨要说法;而我想解你的毒,是纯粹属于我心底里的愿望,我若不是信国公世子,便不会有前一个奔头,但只要我还是我,第二个愿望总不会变的。”

这说法隐晦分裂得紧,李爻脑袋再好使,也被他绕糊涂了,看癫子似的看他:“什么你是你,你不是你的,你是蚯蚓吗,一切两段还能活?”

景平笑了下:“你为南晋殚精竭虑,出生入死,因为你是当朝丞相,是李老将军的后人,但若抛开这个身份,你只是李爻,想做什么呢?”

李爻终于明白了,笑着摇了摇头,抽出手来重新搭在景平肩膀上,装腔作势地语重心长:“果然是思考人生的年纪,”他扬起左腕,晃晃黑镯子:“人都生有父母,无从可选,身份就像这镯子,有的套得松些,比如你是药铺老板的儿子,很容易能做到不以卖药为生;也有的套得紧些,如你是信国公世子,身负仇恨,也如我是南晋丞相,必得在其位谋其政。这样的身份若想抛下,或要削肉磨骨,或要自断一腕,非到绝境,抛不开也甩不脱,既然如此,想这么多做什么?依着自己的心,把该做的做好就是了,”他说到这,向景平露齿一笑,“活那么明白干嘛,糊涂点挺好的。”

正这时,起了微风。

李爻难得没咳嗽,风将他银白的发丝掠起递到景平面前;把他身后店铺的灯火吹得飘摇,给他周身描了一圈虚影,衬得他温柔得不行。

景平一时看呆了,没接上话。

李爻被他一通纠缠,早忘了原本想说什么,看他傻呆呆地看着自己,那招欠的性子几天没跑出来蹦跶终是按捺不住了。他一本正经地正色低声,景平以为他要说什么要紧话,赶快附耳过来。

却听这人沉声道:“窥见天机,容易被灭口!”

景平:……什么跟什么啊。

他先是无语,紧跟着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李爻不在乎,“哈哈”大笑,依旧逍遥自得,松闲打个哈欠:“快走吧,困死了,明儿有大朝,又得半夜去赶集,也不知看见的是人是鬼。”说完,他不等景平了,背手、迈着方步往家溜达。

-

第二日天没亮,景平早巴巴起床。

今天他要回江南,想临别再送李爻上一次朝,没想到李爻已经走了。

这才什么时辰啊?

真半夜赶集去了……

景平挺失落,打算也启程算了。

正往门外走呢,碰见胡伯拿小包裹,迎他过来:“公子,这是相爷吩咐给你带着路上吃的,怕你饥一顿饱一顿。”

景平暗喜,眼睛冒贼光,问道:“是什么?他怎地这么早去上朝?”

胡伯“咳”了一声:“昨儿你们歇下没多久,宫里就来信让相爷今日早去,之后他便没睡,在厨房给你备了吃的,丑时过半,就出门了。留话说,让你注意安全,到了来信,完事早回来。”

景平捧着小包袱,陡然觉得情义压手。

他小心翼翼解开包袱皮,见那里面是个藤编的食盒,分格的內匣里是一叠叠的小圆饼,散出很淡的香气。

景平忍不住拿起一块,咬了口。

千层的饼皮,碰就掉渣,入口酥糥,又带着恰好的嚼劲。馅很特别,景平尝出滋味,愣住了——

淡淡的甜混合着花香,恰到好处不腻口。香味太熟悉,是李爻时常用的梧桐香。

胡伯见他呆愣,笑着解释道:“相爷喜欢梧桐花,每年那树开花,他都命人将花敛起来阴干,做香也做吃食,好吃对吧?”

可太好吃了!

景平心底舍不得,还是把食盒让了让:“您也吃一块吧。”

胡伯看出他护食的小心思,笑着摇手:“老朽吃了甜食胃反酸水,只有馋嘴的份儿。”

景平便不再虚情假意了,东西包好,抱在怀里,抱了金蛋似的,出门去了。

与此同时,李爻在御书房面圣。

赵晟见他来,向樊星吩咐:“晏初也没吃东西,一会儿早膳多备下些。”

樊星领命,出门安排去了。

“坐吧,没有外人,不必拘束,”赵晟道,“朕想把避役司归置归置,找你来商量,若妥帖,一会儿朝上就宣下去了。”

事情李爻听辰王说过,他已知因果,并不诧异。

“你做南征军前锋营统领之前,做过暗卫,虽然与避役司不大一样,总归是贴近的,所以……现在趁着军务不甚繁忙,朕想让你把避役司各地的驻邑站建出雏形。这件事情有利有弊,但权衡之下,还是该尽快动一动。”

范洪心知必死御前自裁,他是否是牵机处的人,暂无定论。

但无疑,羯人的手早伸到晋国疆域内了,李爻也早想把牵机处端掉,如今借题做大避役司查牵机处,算个办法。更何况,避役司内稀奇古怪的能人,只放在皇城根,确实屈才。

至于这样是否会制造酷吏机关,李爻相信这事只要他能直管,便不会走歪。

这种事情,皇上大可以安排给辰王去做。

李爻明白皇上示好的心思——先帝虽然防备你,但朕对你开诚布公。你看,连直隶监察机构,都放手让你操控,你心中芥蒂该散了。

依着赵晟的脾气,这事在他心里埋了疙瘩。

若不顺着他把疙瘩化解掉,往后有得闹腾。

“微臣领命。”李爻道。

赵晟面露笑意,李爻紧跟着站起来了,郑重道:“臣有一言,想问问陛下。”

自他回来,少有这般严肃,赵晟示意他坐下,道:“你直言便是。”他高兴,觉得李爻与他似是变回从前有话直说的模样。

“微臣想不通,嘉王反得很怪,死前也很怪。”

李爻说着,抬眼看皇上,见对方眉心一缩,似是懵噔,正待将话说得明白些,却听御书房偏阁有人报:“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赵晟示意李爻容后再议:“叫他来。”

片刻,偏阁有一人来,身形单薄,还是少年模样,正是太子赵岐。

李爻打眼看他,见他年轻堪称青稚的脸上扫不尽愁容,倒比他爹那副日常三分笑的脸孔更似为国沥尽心血。

李爻躬身:“见过太子殿下。”

“一别五年不曾见,老师终于还朝了,孤实在太开心了。” 太子一躬到地,异常恭谨地还礼。

从前,李爻指点过赵岐骑射,他虽教得不算放水,赵岐也并不愚笨,但他太忙,只算偶尔点拨。

“殿下折煞了,老师二字,愧不敢当。”李爻清淡一笑。

他以为客气一句便过去了,谁知赵岐又道:“为人师表,或言传,或身教,从前丞相大人言传虽少,但行为风骨历历刻于岐儿心间,是孤认定了的老师,一辈子不会变的,如今父皇准许东宫协理军机文书,岐儿是切实要喊大人一声老师了。”

李爻一愣。

随即明白皇上的意思——你在朝中时多教教太子,出外差时你右相的担子,太子帮你分。

安排得这般明白,李爻不好再说什么,客套两句,告辞往九卿房等上朝去了。

御书房内太子未离开。

“你刚才一直旁听,怎么突然跑出来?”赵晟问。

太子赵岐行礼道:“儿臣隐约知道丞相大人要与父王说什么,但这话说不明白,还不如不说。”

“什么意思?”赵晟问。

“李相脾性杀伐果敢,其实心细得紧,当日嘉王事败,言行看似杂乱,却非是勇武之夫阴谋败露的怨怼,李相约是觉出他意在搅扰您身边人离心离德,想要提醒。可这话若是论得深了,李相便能确定您给亲弟的致命一刀非是偶然,他与您之间裂痕尚存,此事多说恐更让他觉得天家冷血无情,儿臣才多事来打岔阻拦的。”

赵晟笑了下:“依你看若不打断他,他会说什么?”

赵岐道:“李相明白父皇将避役司交予的诚然用心,投桃报李,该是想要提醒父皇,嘉王想不出层叠连环的设计,背后或藏着心机深沉的谋士,看似帮他出谋划策,其实是拿他当了枪使。”他话说到这,像是胸闷,深深吸了口气。

“不舒服吗?”赵晟关切道。

太子持礼躬身:“儿臣能力有限,只顾得看文书,骑射拳脚练得少了,日常多些锻炼便是。”

李爻出御书房被夜风一吹,便觉得太子打岔甚妙。

他没来及说的话纯是依着嘉王性子与事件矛盾的推断。一朝为臣,是来替皇上解决问题的,揪嘉王背后之人一来不归他管,二来毫无证据说出来图扰人烦。

不说也罢。

他与赵晟终不似少年时,言论随意,想到哪里便能说到哪里了。

“太子殿下待相爷是上心的,前几天……”李爻身边陪送的小太监突然开口。

跟着摆出一副“哎呀,小的实在多嘴”的表情。

李爻只一笑,不继续问,寻思八成是赵晟安排来念好听的,御前的人谁没事这么多嘴。

不问你也还是要说。

没想到直到入九卿房分别,那小太监也没多言半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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