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岐武艺一般, 只来得及在马背上仰躺下去。
他余光瞥见斜向里有暗影急来,替他挡去锁链的凌厉。
“嚓”一声脆响,寒星迸溅, 擦出无数火花。
“殿下退开!”
赵岐带马向后退, 视线陡然开阔, 他得见护他之人是那模样文质的侍卫, 这人的兵刃居然是单只护手钺。
此人正是秦松钗。
李爻和景平得知赵岐被遣往信安城,便要他带避役司能人扮作侍卫相迎护送,今日果然出事了。
护手钺在他手中翻转如月, 他大喝一声:“保护殿下!”
话音未落, 已与对方动上手了。
转眼三四招过,赵岐看出这人本事远高于寻常护卫,更似早有防备,悬着的心刚要放进肚子里……
忽而, 对方头领打出声呼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道路两旁,冒出数十名黑衣人。
赵岐一行十来人顿时被围困其中。
敌众我寡。
一名避役喝道:“秦先生护殿下杀出去!”
言罢, 他与同伴猛朝包围圈定点突围,那地方顷刻如圆球被锋刃自内顶变了形。
松钗虚晃一招后撤,回头引着赵岐便走。
包围圈已经被扯开了破口。
眼看逃脱在即, 不知何处飞来一道暗器, 星火突变, 正中那突围的避役当胸——可以破冰的“钢刀”眨眼断刃。
他来不及叫一声, 已然倒地。
热血飞溅, 激了赵岐一脸。
赵岐还不到十六岁, 未上过战场, 没杀过人,常日里练武多是比划架势, 今天第一次动真格的,眼见有人为救他丧命,心下震撼,呆愣住了。
也不知为何,他陡而想起李爻:老师在我这个年纪,可没有我这般废物!护卫们为我拼出性命,我要值得他们相救才对。
这念头飘过,他千丝万缕的念想,化作李爻与他闲聊时说过的话:两军对垒,贵在气魄。
一时间周围杀声阵阵成了战歌。
赵岐策马随腰在地上一抄,捡起不知是谁掉下的钢刀,嘶吼一声,直冲包围圈薄弱之处。
“兔子急了咬人”的气势不是盖的。
他突然发疯,把对方和自己人都唬住了。
双方愣神的功夫,他已连斩两人。
无奈豪情万丈也只璀璨于对方呆愣之时。
待到敌人回过味,四五人同时呼喝着向他攻过来。“兔子嘴”即刻不够威风了。
眨眼的功夫,他左支右绌。
“要活的!”领头人一声喝。
松钗看见赵岐在慌乱中露出个冷笑。
然后,他觉得皇子疯得发狂,只攻不守,仗着对方舍不得杀他,自己不拿命当回事了。
但避役们不能由着他不拿命当回事。
场上乱象环生,好似无论是杀手刺客,还是护卫官差都比大殿下更惜他的命。
双方阵营中不乏高手,被一个豁命的小子闹得七荤八素。这般缠斗下去,都烦了。
刺客头领骂了句很脏的街,手一抖,飞刀破风而出。
他瞄得不是赵岐要害,意图极其明了——不死就行。
松钗余光瞥见亮晃,大喝一声“当心”,见赵岐正被两人缠着,只得将护手钺猛甩出去,撞开飞刀。
激战之下,对方怎会容他喘息?
还不待护手钺回旋,第二枚暗器又来了!
白驹过隙间,松钗只得以身相护。
他把心一横——没迎来刀破皮肉的疼痛。
伤人凶器在运动轨迹上被撞开。
“保护大殿下,拿下刺客!”场外一声女子亮声呼喝。
循声望去,姑娘骑在枣红色的高头骏马上,秀发高束,整身武生打扮。
她左手提长/枪,右手端着弩。
显然,刚才是她救火解围。
呼喝声落,她脚夹马腹,红骏马像一支燃火的箭矢,带领身后护卫直冲入战阵。
眨眼功夫,她将外围两名黑衣人挑于枪尖之下。
敌方头领见来了硬茬子,胡喝一声“扯呼”,黑衣人四散分逃,眨眼功夫无影无踪。
姑娘没有下令追击,戒备片刻,提/枪下马,对赵岐行礼:“蓉辉给大殿下问安,救驾来迟,殿下恕罪。”
赵岐将染血的钢刀抛远。
他手臂、身上几处小伤都不严重,一番乱战眼花、头痛之症反倒淡了,心里没来由的痛快。
他念着辰王与父皇的纠葛,不明白郡主打哪儿冒出来的。可眼下毕竟是她救了自己,于是他正色道:“依姐姐说什么呢,若不是你及时解围,我与诸位都危险了。”
松钗上前见礼:“卑职避役司秦松钗见过二位殿下,请二位速回驿馆,大殿下怕是已经被牵机处盯上了。”
这遭险情之后,整个信安城都惊醒了。
黄骁迅速调配、整顿了巡守、探查兵力。
景平在来路上,遇见了前去鄯庸关给李爻传讯的令官,得知此事骑马疾行——羯人诱捕赵岐不成,乱子怕会接踵而至。
赶到信安城时,天将擦黑。他直奔驿馆与大皇子和蓉辉郡主相见。
景平此行目的本是为了郡主。
那姑娘对李爻的感情纯粹,他对她有几分好感,好感里杂糅着对李爻独占的醋意,两相对冲滋味一言难尽。
但眼下,他没工夫闲话,见礼之后直言道:“郡主为何来了?此地不安稳,请郡主赶快回都城去。”
蓉辉不知道景平与李爻已经心意相通,只念着二人的关系密切,对他多了几分柔缓的好意。
她想了想,道:“我是来保护大殿下安危的。”
眼下几人在驿馆二进院子的正堂里。
景平环视堂上护卫、侍人,向郡主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蓉辉稍有迟疑,而后还是示意身边人不用跟着,与景平转入偏厅。
景平单刀直入:“辰王殿下要有何动作,让郡主跑来‘保护’大殿下?你独自来,王爷岂非要急疯了?”
言外之意听者有心,蓉辉大惊愣住。
她定定看着景平好一会儿,才问道:“你知道什么吗?还是晏初哥哥知道了什么,交代你来?你们……不劝阻我父王吗?”
这话已经变相承认了辰王的野心。
蓉辉没有半句解释掩盖,让景平省去了刺探的麻烦,同时也让他诧异,他理解不了郡主因为李爻投射给他的信任。
但他对旁人总是藏着心眼的,起码要把李爻藏好护好:“太师叔不知道,只有我看出辰王殿下的一点涉政之心。陛下龙体欠安,辰王殿下若是能帮陛下理政,是好事,他二人对权柄相争,不损及百姓利益,便是赵家的家事。”
哪怕关起门来打得头破血流,又与我何干,与晏初何干。
蓉辉突然“噗嗤”笑了:“听说你是跟着晏初哥哥长大的,确实有他的风骨。”
她比景平小上四五岁,总听景平叫李爻“太师叔”,自持是个大辈儿,说话特持重。
玩笑一句之后,她敛起笑意,轻叹一声:“我爱慕晏初哥哥,心意天下人皆知,但他无意于我,所以我想……我这一辈子,不该只守着情意爱意。总该有些其他的真挚情感能凌驾于恩怨情仇之上,我想来找一找。”
这话像是追着李爻的步子心系苍生。
家国大义、百姓福祉,赵家若人人如此,何至于落得今日之境?满门七尺男儿,竟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么……
“郡主心怀宏愿,景平佩服。”
他的手藏在文生大袖中,抚摸着腕间的平安结,李爻的银白发丝静卧腕间,亲切顺柔,他想了想,端正神色定声问道:“郡主到底知道、又或听到了什么?大殿下为何需要你亲自来‘保护’?”
“我也不知道,”蓉辉则在摩挲佩剑剑柄,“我只是直觉不对劲。前几天我说想来信安城助力灾地重建,父王疾言厉色地让我好好在府里待着,他从不凶我,太反常了,若他真的想……”她顿住了,“某朝篡位”四个字当然不能出口,“我总归想劝阻他一番,若他与陛下意见相左,我也……不想看他与皇叔、晏初哥哥有反目的一日……”
只怕最后一句“不想见”才是心里话。
她只有十几岁,说出来的话无论多么豪情万丈,落到实地依旧一半是父亲的宠爱亲情,一半是心上人多年为苍生百姓的奋不顾身。
她的父亲从来想让她置身事外,但她生来姓“赵”如何能逃得开身份的牵缚。
景平暗叹,若蓉辉言之尽实,她于事情是知之不详的,委实是自己裹进来的。
她在这里,也能够削减辰王对赵岐暗下黑手的可能。
他正一时迟疑,没想好是否让她留下当个挡箭牌,外堂郑铮回来了:“老朽郑铮,敢问蓉辉郡主是否在偏厅?”
李爻尊敬、爱戴的人,在姑娘跟前都会被高看几眼,她闻言即刻转到正堂,向郑铮叉手行礼。
“殿下折煞老朽了,”郑铮忙欠身还礼,“老朽恳请殿下明日一早返回邺阳。”言罢,持着礼不肯起来。
蓉辉一点都不意外,早料到会有这一段,她从容笑道:“我父王给老大人发了书信吗?若是如此,我便更不会走了。”
她对郑铮疏远,不可能将父王的司马昭之心公然叫破,上前双手托肘扶起郑铮,柔声问:“他在信上说了什么?说我叛逆离家,给您添乱?要您即便是绑,也要把我绑回去?”
郑铮一愣,道:“正是,王爷担心殿下。”
蓉辉心照不宣地看了景平一眼,跟着话锋骤冷:“大人当然可以将我绑回去,但你们如果这样做,我能保证送回辰王府的是一具尸体。这责任,谁想担?”
众人没说话。
郡主年纪小,做事愣头青似的,委实将在座人均七八个心眼子的老少爷们狠狠将了一军。
郑铮看景平。
景平撇嘴。
他可以把郡主药倒,然后给她来几针,让她一路睡回都城去,但他不打算这么做。
众生皆平等,绑她回去是蔑视,让她留下是成全。
郑铮见景平不接茬,也没办法了。
老大人身心俱疲,眼下时间已晚,事情僵持不出结果,干脆作罢。
他打发众人各自安置歇息。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
事情总是发生得让人措手不及。
这日深夜,信安城中四处粮仓起火。大火扑灭时,粮食已经毁去了七成。
后半夜,官军、衙卫、暗探没人消停。
景平得知消息,心翻了个惊天大跟头,更可怕的猜测怦然爆开。
他急向李爻传讯:敌军或许有围城之意!
也同在这一夜,搁古的王室牢狱中,二王子奥单躺在草铺上仰看气窗透出的片点天空。
他正破罐子破摔地昏昏欲睡,突然听见牢外一阵杂乱脚步声,利落至极,该是功夫高手——大哥终于要下死手了么?
他惊而坐起,来不及戒备牢门就被打开了:“殿下快随我来,是祭司大人让小的来救您出去!”
奥单讷神,紧跟着冷笑:没想到,这时候最可靠的那个羯人糟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