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王对皇上的喝止充耳不闻, 别有深意地笑着看了一眼景平,向李爻道:“你擅离职守,一是知道皇上不会怪你, 二是仰仗先帝的承诺, ”他目光落在李爻腕间免死铁券熔的黑镯子上, “可你知道, 这上面挂的骨头圈是何物么?”
不是先帝战马的腿骨吗?
李爻疑惑,却面沉似水。
嘉王看不出他心绪变化,仰头大笑:“喜怒不形于色?但我猜你不知道。李晏初你贱不贱, 他一年又一年也没毒……”
赵晟陡然出手, 一把掐住赵昰的脖子,吼道:“你居心何在,是要毁了这份安定,毁了赵家江山吗!”
他下手很重, 赵昰给掐得涨红了脸,狞笑着看他, 从嗓子眼挤出沙哑的音:“赵家江山……与我有什么关系?父皇说疼我,你也说疼我,可我只是你们用来彰显能力和优越感的废物……你们强大, 我就该心安理得当个废物么……”话说到这, 他眼神骤冷, 笃信皇兄单手掐不死他, 猛地一挣, 拼蛮力脱开颈间禁锢和左右侍卫的压制。
但急乱生意外, 他重心不稳, 顾此失彼,也不知怎么跟皇上彼此拌蒜——
下一刻, 刀由他前心穿入,背后冒尖,血珠子滴滴答答,自刀尖跳落跌在地上,又瞬间被地毯吸干。
“你……”嘉王凝视着皇上,他想不明白怎会如此寸劲儿,他一定很疼。
眨眼的功夫,冷汗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他脸上肌肉抽搐,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维持着狞笑把目光游移回景平身上:“贺景平……”他说话满是气音,“我知道你想查当年的事,你以为……杀你父母的……是羯人……”
“太医!”皇上着急大喝,嗓子都破了音,“快叫太医来!五弟!五弟别说话了!”
他的声音盖过了嘉王。
嘉王还想说话,但他想说的事太多了,情急之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哪件也没说清。他气若游丝,张嘴发不出声音,环视周围三人,带着不甘向后倒去。
直到此时,他眼角依旧挂着冷笑,手从袖间摸出个不足巴掌大的扁匣子,直愣愣向皇上扔过去。
匣子与范洪炸李爻那只极像,只是小了很多,李爻一见心都凉了。
“护驾——”他大吼一声,同时扯住赵晟掩在身后,飞脚踢在那东西上,“景平!”
话音未落,他回扑住不明所以的皇上。
景平眼疾手快,夺过近前护卫的配刀,抽过去,那玩意被他一刀抡出殿门。
“嘣——”一声爆响,震耳欲聋。
阴雨连绵的天空恍如跳下了太阳,遽而燃得高亮,淡粉色的烟尘紧跟着漫散,不及被雨水全部压落,便已倒灌进文安殿。
殿内人影窜动,“陛下”、“快护驾”的惊声四起。
景平不负所托,李爻松一口气,刚要说话,便被粉尘扑进鼻腔。
难忍的窒胀感顿时像爬虫窜向肺部。他只来得及说一句“陛下无恙”,就压不住咳嗽的冲动,狼狈又艰难地撑开身子,拿出面罩扣在脸上,狂咳嗽起来。
赵晟被樊星和护卫们搀扶起来。
景平冲到李爻身侧,见他窝在地上,急得大喊:“水!快拿水来压住烟尘!”
可是一片混乱中,没人顾得上。
景平情急,索性弯腰一抄,把人抱起来,几步冲出大殿,远离开那片粉蒙蒙、梦幻又可怕的地界。
李爻咳得满脸涨红,好不容易缓上口气,艰难地道:“没……咳咳咳咳……没事……放我下来……咳咳咳……”
“别逞强了好吗?”
景平强忍着心疼,把已经被对方咳碎了的心勉强糊在一起,连责怪都不忍心大声。
他强逼自己冷静,把糟乱暂时抛去脑后,对待瓷器似的把李爻端到檐廊的高台上坐好,想摸怀里的银针,却摸个空——见驾前针囊交给殿前护卫了。
他只能帮李爻揉对应穴位止咳。
雨淅淅沥沥,户外的空气很不错,烟尘没来得及扩得更开就被扑下去了。
李爻稍微好些了,抬眼见景平急得脸色惨白,又强迫自己镇定,从头到脚写着“勉强”和“违和”。他笑着安慰他道:“你看……打雷下雨……咳咳……还是有好事的吧,简直是救了我的命。”
这档口了,他居然还惦记着景平不喜雷雨。
即便是转移视线的记挂,入景平耳朵,依旧让他瞬间酸了鼻子。
“都什么时候了,你在说什么呀……”责备的语调一如既往柔得只剩心疼,“好受些了吗?”
李爻肺里酸胀,压住内息缓缓深吸一口潮湿,觉得嘴里也不对——一股血腥味。
他借着面罩的遮挡装得没事一样,咽了咽,缓声道:“好多了,回去吧,里面爆烟落了。”
他跳下台子,迈腿要走,被景平拉住了。
景平低着头,表情藏在阴影里,暗得看不清:“赵昰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身上的毒……是不是赵晟害的?”
他声音嘶哑。
李爻定声道:“不是。”
景平骤然抬头,入眼是李爻遮了口鼻的银乌面罩,莫名残俊肃杀,独在眼睛里藏留着一丝柔和给他。他注视着点滴温柔,少有地恃宠追问道:“那赵昰为何那样说?你别骗我!”这些天景平也不眠不休,清隽的面庞挂着憔悴,眼睛里满是血丝,不知是激动还是怎的,眼眶都红了。
李爻心里某处蓦地柔软了,鬼使神差地抬手,轻轻抹掉对方脸上恍如泪迹的雨水,浅声道:“怎么还哭了似的?真的不是,我没骗你。”
景平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情惊得怔神,须臾分心,李爻已经转身走了。
文安殿内,依旧略有朦胧,但焦呛味散了许多。
嘉王的尸体还在地上,皇上失魂落魄坐在龙椅里。
“微臣肺弱失仪,请陛下恕罪。”李爻行礼,不敢摘面罩。
皇上没在意,木讷看着赵昰的尸体,眼睛里含着泪:“他……朕对他那么好,他算计朕!要杀了朕取而代之……到他死朕都想救他,可他却到死都要置朕于死地!”
李爻俊秀的长眉微蹙起来,他总觉得这事逻辑不通,嘉王是为了皇位吗?和皇上同归于尽,岂非鸡飞蛋打?拿命闹着玩呢吗?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郑铮言说的里通外族之人,八成是他——赵昰自告奋勇派人押送日禄基的妻小去边邑,中途失联,便是证明。
另外皇上是如何看出端倪,对他严加防备的?
显然不会是郑铮说了什么。
李爻暂时理不出头绪,低头恭谨道:“陛下,保重龙体。”
皇上仰靠进龙椅,长出一口气,再睁眼,悲意已经敛尽了,他没什么表情地看李爻。
这是今天他第二次对李爻淡置。
继而,他别开目光凛声吩咐:“将文安殿外押下的杀手通通下狱,查清有无漏网之鱼。查抄嘉王府,家眷收监候审,除了嘉王侧妃穆氏。穆氏是豫妃的亲妹,为社稷安康,大义灭亲,检举夫君意图不轨,救驾有功,但所行之事又背叛夫君。自古忠义难全,先将她送去侍道修行,再做后论,”他说完叹了口气,向樊星道,“再去传朕旨意,把半路截下的胡哈王亲眷押送回都城,日禄基那个成年的长子叫什么来着……赏个全尸,送到他的好父王面前!”
王爷谋逆是炸了天的事,李爻再将范洪与嘉王所用爆炸机关盒类似的事情说完,要查的事更多了,全都安排下去,天都快黑了。
皇上这时,才又正色看向李爻。
李爻极有眼色地躬身行礼:“微臣擅离职守,请陛下允臣即刻回洛雨城去,待到毒患平息,胡哈乱象稳定,必还朝来领罚。”
“你知道就好,”赵晟冷声说完这句,缓了口吻,“行了,你心里记挂着朕,朕明白;危难时刻救驾,朕领情。但居其位谋其事,不该僭越,更该相信朕能掌一国命脉,不是个会被轻易蔽视混听的庸君。”
李爻站直身子,低头道:“臣知错了。”
景平闷不吭声站在李爻身后,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他突然插话道:“陛下,微臣有话说。”
李爻以为他因为皇上的责怪,对皇上的敌意又要冒头,刚想拦他,却见景平抬眸向他笑了,微微摇头,似是无声地言说:你放心,我再不会像当初那样莽撞。
皇上示意他说。
“太师叔在南援途中接到紧急军报,先是快马赶到江南亲上战阵,后又折返回宫救驾,一连多日不眠不休,偶尔小憩也只个把时辰,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更何况……”他说到这,担心地看一眼李爻脸色,却只见暗哑得让人心冷的面罩,“敌军粮草已烧,嘉王薨逝,胡哈心知靠山倒台,是不敢嚣张的,请您垂怜,容李大人修整两日,再反战阵,才能做陛下的出鞘利刃,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赵晟冷淡的神色被这话说出几分温度,他上下打量李爻,柔声道:“刚刚你咳得厉害,快回府休息去,景平说得对,朕若把你累倒了,还能仰仗谁?”他嘱咐景平,“你也快随着回去,你太师叔有你照顾,朕放心。”
而后他一摆手,移驾先安殿了。
先安殿是宫内供奉先祖牌位的地方。
取地风水极好,为免人声杂乱,搅扰先人安宁,这地方平日里只有供奉洒扫的侍人。
雨还下着,曲径通幽处藏着无人的冷殿,不知该形容作静谧还是阴森了。
天色很暗,赵晟在小路口下了辇舆,示意身后护卫不必再跟,只由樊星伺候着进院去。
殿门打开又关上,台上的供灯、香烟被风带得摇曳。殿极高,只有一层,灯火通明,举头依旧晦暗。
赵晟站在先帝牌位前,片刻无语,刚撩袍要跪,供案旁光影晃动,悄无声息冒出来个人。
那人身形佝偻,花白的头发剩不得几根,脸被烛火映出斑驳沧桑。他眼角、嘴角全都是向下的,乍看像个哭丧的老鬼。
即便早知殿里有这么个人在,赵晟依旧给惊得深吸一口气。
“阿公……五弟还是反了……”他定神道,说完这话,整个人像漏了气,跪坐在蒲团上,怔怔地看着先帝牌位,“父皇若是在天有灵,要伤心了。”
那丧鬼似的老人端详皇上片刻,在他身边跪坐下:“老奴伺候了先帝一辈子,深知先帝心意。他当年传位给陛下,就是看出五皇子性子过于激进,哄着、顺着还是闹到这般田地,先帝不会怪陛下的。”
“可是……可是啊……”赵晟在这老人面前没有防备,“他宁可死!也要把父皇埋下的秘密抖出来,他搅闹江山社稷,丧心病狂到这般田地。是朕!朕……亲手杀了他。是朕趁乱向他下手……但朕是真的不希望他死……”
老人眉头紧缩,拍着皇上的肩膀安慰道:“陛下缓缓气,仔细坏了身子,”他问樊星道,“你来讲讲,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樊星躬身,毕恭毕敬把文安殿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老人听罢,若有所思片刻:“先帝密旨李爻早就知道的,至于他镯子上的骨圈由来,陛下倒也不必过于担心,宫里知道此事的老人儿,只剩老奴一个,只要陛下不说、辰王殿下不说便好,退一万步讲,即便有风言风语透露出去,也无法查证。只是……嘉王殿下说的贺家灭门之事,老奴暂时不知有何深意,先帝当年的手段,老奴也不全知道……”
皇上脸色好看了些,轻声道:“朕想跟父皇坐一会儿,阿公去歇着吧。”
老人被樊星搀起来,告退之前还是沉吟道:“事情毕竟闹成这样,先帝防备李爻不是没道理,陛下即便心疼这个自幼伴读的弟弟,也要留三份防备,今日他虽是来救驾,却也是无诏擅离,若有一日他变成第二个嘉王……”
话说到这,皇上抬眼看他,眼神从未有过的冷冽。
可那老人也不知是不是眼瞎,没看见一样,继续道:“前朝仁宗施行仁政,弱化了暗探权柄,才使几朝下来,内患滋生。先帝在世时,曾想过重整此类机构,如今看来,确是必要……”
皇上眼睛眯起来,沉声道:“朕今日被五弟辜负,才知当年晏初心里该有多痛,这些话阿公不必再说,朕有数,退下吧。”
先安殿祖宗牌位前终于安静了。贡炉里直上的香烟似是受了感召,缭绕出窗棂缝隙,像要飘到乱事初定的文安殿,去接引赵昰的灵魂,顺便看一眼李爻,是否安安生生,做个实心实意的良臣。
李爻还暂没离开,他在文安殿偏殿缓劲儿,想趁景平不注意把面罩摘下,可那小子一对眼睛就跟黏在他身上似的。
“我嗓子难受,你给我寻口温水来。”最后,他只得找借口把人支开,摘下面罩,果然见星点斑驳。
回想景平方才急成那副模样,他赶快用湿袖子抹一遍口鼻周围,将残血擦了。
片刻,景平回来,递给他半杯温水:“你刚刚咳得太厉害,不能一口气喝太多,慢点,润润嗓子就好。然后咱们回家去吧?我扶着你。”
李爻没吱声,只是接过杯子——只要他不舒服,景平就周到得黏糊。
政务上的糟乱刚压下去,江南军帐中察觉到的诡异情感又冒头了。
不让人消停劲儿的。
他缓缓喝了水,缓缓往宫外走,没让扶。
景平不强求,撑伞帮他遮去风雨,闷不吭声地跟着。
出宫门前,正好遇见卫满的亲卫。对方快步迎来行礼:“相爷,我们将军让我来向您回禀,禁军营卫未见异常,请您放心。”
李爻道一声辛苦,问道:“遇见辰王殿下了吗?”
亲卫答道:“见了,殿下是担心营中生乱,现在还在营里。”
看来嘉王的算计和手段只是谋刺,并没有搅闹至军中哗变,万没想到事到临头让自己的侧妃卖了。
那女子当真只是大义灭亲么?
李爻一边盘算,一边往马车近前去。
等候的家人见他来了,忙掀帘让他上车:“相爷,您和公子的干衣裳都备下了,手巾也有。”
李爻和景平撑伞也是两只落汤鸡,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湿哒哒地坐进车里。
景平拿手巾递给他:“太师叔擦擦。”
李爻应声去接,不想手巾放在他手上,他居然没拿住,一下掉在地上了。
这么多天,李爻尚没来及正视身体的毛病,现在总算暂时安静、安全了,他仔细感受——那感觉一下把他拽回御前吐血时。
当天他强撑着精神辞官,跌跌撞撞回到府上一跤跌倒,有半边身子沉得不像是自己的。
现在和那时很像,只是没有当时严重。
那症状在当时浮光掠影,后来再没犯过,李爻以为只是偶然,怎么要卷土而归么!
“怎么了?”景平把手巾捡起来,递给他另一块干净的。
李爻没敢再用右手接,谁知却只是换手这细节便让景平生疑了,年轻人拉过李爻右手:“手怎么了!似是刚才殿上就不大对劲?”
呵!这份敏锐让李爻头皮发麻。
“没事,骑马受风了,有点使不上劲。”李爻随意擦头发,暗道:这小子还真绝口不再提嘉王临终那几句话了,真是沉得住气。
景平对李爻一直这样,凡事只要李爻否认或闪躲,短时间内他多是不会缠着问第二次的。他在李爻面前,把自己的身位放得很低,与其强逼对方至其厌烦,他聪明地拿捏着进退、沉默地陪伴,然后暗地里为他做些什么。
而且李爻现在确实要累死了,欣然领会景平沉默是金的贴心,道:“顾你自己,眼珠子粘我身上做什么,难不成还想看我换衣服?要看看你太师叔身材好不好吗?”
流氓耍得突如其来,把景平说得低了头,摘下面罩细心擦干净。
仿佛在他心里,擦面罩比擦自己还重要。
李爻消遣完人家,兀自笑着,不动声色动一下右脚,果然也不大对劲。他不打算换衣服了,免得又让景平大惊小怪。
于是李丞相现在无事可做,决定以攻为守,手巾往边上随意一撇,大爷似的靠在座椅里,架起二郎腿:“早知道我在我们小景平心里重要,没想到这么重要啊。”
他故意这么说,他还是怀疑景平对他不仅是师徒之情。
但这事不好明着问,他想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