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安被围第三日。
羯人大祭司发来帖子, 说得知大皇子在城中,恭请皇子殿下到羯营作客,若皇子不赏光, 便派卫队亲自来迎。
直白成一句话:赵岐来羯为质, 不来就开打。
上次劫持不成, 这次更简单粗暴了。
赵岐从前生活在高墙深院中, 出门在邺阳转一圈,满眼是人间烟火气;勾心斗角和百姓疾苦都是从书里看来的,似乎离他很远。
而近一个月, 他才知道皇权争斗如此残酷, 他读圣贤书、看兵法韬略自以为是时,叔父辈们心中全是戒备算计。
他此刻念着自己无能无知,下定了决心不让信安百姓遭战火离乱之苦。是以他得知“为质”之事,想都没想便同意了。
“你去不妥, ”蓉辉拦道,“我去, 毕竟……”
她没把事情说破,看向景平:毕竟是我父王惹出的乱子。
城中所有人,对事情来龙去脉最清晰的是景平, 她指望他能支持自己。从她偷偷跑到信安城, 便是在默默地、妄图以一己之力阻止父亲。
景平没说话, 他有别的算计。
正在众人僵持时, 大门处光影一晃。
“依姐姐去不妥, 还是我去吧。”
循声望, 大皇子赵岐站在门口。
而紧跟着大伙儿又反应过来——大殿下不是在上座吗?
左看右看, 这驿馆堂屋内,竟有两个“赵岐”。
首当其冲大惊失色的当然是本尊。
赵岐几步窜到“自己”面前——极近的距离, 对方做不到照镜子般一模一样,但也足有八/九成相似。不是待他极熟悉的人,不可嫩看出端倪。
假赵岐笑了,神色也很像,更甚他眼眸里有正主没有的沉稳,单论一国大皇子的气度,冒牌货更胜一筹。
他躬身端正一礼:“卑职秦松钗,见过大殿下、郡主殿下、各位大人。”
在景平看来,松钗前去最得宜。
这般决定的原因当然也残酷,比起郡主和大皇子,舍弃松钗的代价更低。
国之安定,向来只问得失,不讲情谊深浅。
“松钗先生此去只要不被识破,定能安然回来,”郑铮忍不住细看松钗,对方的假脸好像是长成那个样子的,半点看不出装扮粉饰的痕迹,他道,“此事只有在座几位知道,不可再传扬出去。大殿下这几日正好闭门不出,养养身体。”
信安城内有牵机处探子,就连府衙、驿馆内也不是密不透风。
“我与先生同去吧,”景平道,“皇子出访,一国正使随同才像话。”
依着景平的算计,李爻不会按兵不动,晏初他一旦解开鄯庸关的麻烦,必会设法反制羯人,到时与他里应外合,最好趁夜黑风高一刀将那大祭司抹了脖子。
“还是我一起去更妥当,秦先生若被揭穿,贺大人的身份压不住羯人的怒火,”蓉辉沉吟道,“我扮作殿下的侍女随行,几日后若李帅能牵制敌军主力,我便与先生伺机擒贼擒王。”
她也是这般算计,她又到景平近前耳语道:“贺大人留下护住大殿下,莫让我父王一错到底。”
景平垂眸思量,终是同意了:“郡主不需擒贼擒王,二位只在得宜时机脱困便可,我会设法通知康南王接应二位。”
郑铮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看一众年轻人,抽/出三分心思感怀安慰:江山辈有人才出。
正事定下,景平身在故城,心有牵系。他向众人交代一声,说要去府衙。
年轻的几人不明白因由,郑铮是懂的——信安城府衙曾是信国公府。
老大人贴心地问了句“要不要人随同”,景平清淡地摇头,说他半个时辰内必会回来。
乱事一触即发,他想抓着片点光景“回家看看”,可他不想有人跟着。
家已经模糊了,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勇气踏进去。
他到府衙门口递腰牌,说去里进院子,不用人跟,衙卫称“是”。
景平前脚迈腿,后脚衙卫追了几步:“大人,不久前王爷也去过里进院子,当天也是卑职当班。”
“哪个王爷?”景平有点懵。
衙卫答道:“康南王。”
府衙的最后一进院子有景平幼时的房间,现在整道院子堆放着办公杂物。来路上满怀的乡愁和悲切被“康南王”三字撞散了许多。
景平推开旧木门,房间熟悉又陌生,陈年积灰有李爻触碰过的痕迹,木马、小弓多被擦净了。
他弯了下嘴角,难以形容现在的心情。
扫视间,他看见藏在桌、柜夹缝里《玉尘的藏宝簿》。薄册子是他小时候自娱自乐“过家家”的宝图,也明显被动过,又悉心地放回去“藏”好了。
景平揉了揉脸:他连这个都发现了么,丢人啊,晏初笑话我了吧?
这么想着,他将宝藏簿拿起翻开,本想去看藏在隔壁的“宝藏”有没有被动过,惊而发现册子里添了一张新宝图。
与小孩子稚嫩的笔法不同,那人笔力很稳,图画得简明、准确、标志建筑特点鲜明,颇有战略布图之风。景平一眼认出那是邺阳城康南王府门口的地形图。
王府位置被画图人学着小景平的模样标记了个“×”,图下两行小字,铁划银钩,亲切又熟悉。
第一行:“×——也是玉尘的”。
第二行:“玉尘是我的”。
景平抚摸上那行字,不自知地笑了:是啊,你的是我的,我是你的。
也正是这日天没亮时,檄文到了都城邺阳。
皇宫内院。
赵晟由皇后照顾着梳洗更衣,他面目好了些,脚还跛,但能走路了。
他当初被苏禾率群臣殿谏,气晕过去,醒来一度怨恨皇后父女。
繁华落尽养病时,他倒想明白了很多事。
针对他的只有想要皇位的赵晸;其他人,要么是附庸,要么是对事不对人。
而今,他还想要皇位和天下,不能把人得罪光了,即便想秋后算账,也要等来“秋后”再说。
诸多大臣中,最容易被稳住的,是他的老丈人。
“这些年跟着朕,你心里委屈吧?”赵晟抬手,柔缓抚摸皇后脸上的伤痕,“把它治好了吧。”
皇后一怔,表情似动容又似悲伤:“臣妾得陛下尊为皇后,怎么会委屈呢?”
“这道伤痕是你上次的委屈,离火教为朕背负的污名是这次的委屈,”赵晟叹息道,“朕要你容颜如初,待到事态平息了,再昭告天下朕因为你才放任离火教是无稽之谈,好不好?”
皇后眸子闪了闪,没说话。
皇上病发醒来后,确实变了很多。他极少召其她妃嫔陪伴,也不再找公子小官,多数时候只要皇后陪着。赵晟说与皇后的情意是夫妻患难,与旁人只是寻欢作乐。
这时,樊星从门外进来禀事,轻声道:“皇后娘娘,苏大人送来一封家书。”
细想“家书”不呈到皇后宫里,显然别有用意。
皇后看过“家书”,神色骤变。
“何事?”赵晟问。
那是一封打着家书名头,给赵晟传递消息的信。
羯人的檄文到兵部之后,被辰王以“不要搅扰陛下养病”为由拦下了。他对“暗通羯族”的指控不置是否,只说要在明日朝会上,给诸位大人一个说法。
苏禾在“家书”末尾写道:世家良臣,心忠大晋,并非是某人的家臣。
言外之意很明白,一是提醒皇上应对,二是表明自己立场。
赵晟将信在香炉里焚了,看青烟缭绕腾空,向皇后低声道:“这几日朕无论做什么,都是假的,你莫要害怕,”他又转向樊星,“给后宫热衷攀附君恩的散个消息,说朕今日精神不错。”
第二日大朝,龙椅空置。
皇上很久没登过殿了。
朝中事务近来均是提出、众议、辰王与几位重臣商量拍板的流程,其实还挺和谐的。
今日众人首要议的便是羯人围城。
辰王当殿端立:“此事外族挑唆,一来不实,二来一个条件都不能允,但事因本王而起,本王带兵前去平乱,给天下万民一个说法。”
他因势利导,正中下怀。
与搁古议和之前,他就想制造个给李爻雪中送炭的机会,在军中立威,同时逼皇上托付掌武令。
但这算计被康南王府闹刺客的事给搅黄了。
后来,景平居然让争端不战而平……
他正愁得不着兵权呢,机会来了。
“此次解围城之困,或需兵力调遣,康南王远在千里之外,难以与陛下合以梼杌符下令,需得请陛下暂赐掌武令。”
哪怕掌武令不在赵晟手里了,他也得有个态度。
苏禾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其他臣子已经开始附和合情合理。
辰王正想着人去请陛下前来,却见大殿屏风后趔趄出个人影。
更是未见樊星,先闻其声——小公公接连不断地念叨 “陛下慢一些”。
可想而知谁来了。
群臣即刻整理衣冠,端肃站定。
多数外臣已经多日不见天颜了,今日一见,差点被空气呛得不会喘气。
赵家人单论相貌谱系是很不错的,无论是辰王、嘉王还是赵晟,各有雅正、勇武、风流倜傥,就连那肥得滚圆的越王赵昆,眉眼都不难看。
可此时在群臣面前亮相的年轻帝王不仅嘴歪眼斜,走路踮脚。还因半边脸面血脉不畅,好像总在斜眼看人。
眼神里带着种诡异的审视意味。
让人心里发毛。
更要命的是,皇上登殿,连衣冠都不整。
南晋的朝服很宽阔,对襟的长褂颜色深沉,意为疆域土地广沃,外氅上有流云星图,名为披云氅,飘逸潇洒,意为天子披云霞造福世人。
这衣裳穿起来庄重又飘逸,很能彰显皇家的气度威仪。
可赵晟连中衣扣子都没系,长褂外氅全都大开着,啰啰嗦嗦,像个喝了大酒的招魂幡成精,又十足是刚鬼混完,被大房抓包的流氓样。
无奈哪怕皇上真的是流氓,他也是皇上。身为臣子礼数少不得。礼官一声宣礼提示,群臣刚要行礼,赵晟“哈哈”大笑起来。
他嘴歪不兜风,吐字很奇怪:“爱卿们聚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呀?”
这问题乍听奇怪,细想脑残。
干什么?上朝啊。
赵晸一皱眉:要给我来装疯卖傻这招么?
他向兵部尚书使了个眼色。
兵部尚书出列道:“陛下,如今羯人犯境,围困信安城,辰王殿下自请带兵平乱,如今康南王远在鄯庸关,不能配合调兵遣将,还请陛下奉请掌武令,暂时交予辰王殿下,以平国难。”
兵部尚书说话时,赵晟一直眯着眼睛,歪头抻脖子,一副耳朵不好勉力在听的模样。
人家话都说完了,他还是那副智障的样子。
“陛下。”樊星低声叫人。
“啊……”赵晟回神了,“好说,昨夜有神使托梦给朕,已经说明缘由了,掌武令朕带着呢。”
此言一出,连辰王都出乎预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掌武令不是不在他手上么?
赵晟自御阶而下,一瘸一拐到辰王面前:“掌武令重要,辰王兄可要收好了,用完一定完璧还朕。”
皇上离众臣近了,周围几位闻见他身上一股很浓的熏香味道,不似是他从前喜欢的幽隐基调,这味道张扬,尾调里又掩藏着一股怪味。
辰王更觉诡异了。
皇上与他对面而立,他只得躬身行礼:“臣遵旨,请陛下放心。”
跟着,光影一闪,他手里被塞了个东西。
他以为是掌武令,下意识接住。
入手触感奇怪。
看一眼——曾在战场上勇猛无双的王爷心要蹦出嗓子眼了。
手中哪里是掌武令?
那是真真切切一只人手!
断腕处还带着血。
“拿好。”赵晟笑眯眯的。
他说着话,还在四场八开的衣裳里乱掏,显然人手刚刚被他揣在怀里。
不等群臣看清兄弟二人当殿“授令”的勾当,那过于宽大的衣裳里又有东西滚落,浑圆的一团,好像是个皮球,“骨碌骨碌”眨眼跑好远。
“人——人头——!”不知是谁御前失仪大喊。
旋即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皮球”上。
那是个人头!
停在大殿当中,一双死不瞑目的眼,定定瞪着殿门外的响晴白日。
又不知是哪个官“嗷——”一嗓子打破了沉寂。
满殿皆惊,蛤(fpb)蟆吵坑。
糟乱中,赵晟急向人头追去,腿不利索,自拌自脚一个马趴摔在地上。
他索性不起来了,深得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开始蛄蛹之精髓,手脚并用地爬到人头跟前,把人头抱起来,入怀深情款款地嘟囔:“仙官,昨日是你告知朕真相,又要与朕共赴巫山,今日怎么就要离朕而去了……”
话说到这,他如在无人之境,向那死人头吻了上去。
此时,已有臣子看清那脑袋是赵晟后宫一个以色恃宠的小郎君的。
离皇上近的数名官员更是闻见,皇上衣裳的香味底子里分明透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这日之后,辰王只得与都城武将匀称兵力,临时拼凑出一支不足两万人的队伍往信安城进发。
同时,“皇上疯了”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出邺阳,一道往信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