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爻推门进屋, 诧异景平就在门口呢。
他垂眸看见景平握在手上的药瓶,笑道:“给我的吗?”
景平递给他:“我依着阿芊姑娘的家传方子揣摩出点门道,这药清肺, 也能缓解你经脉滞涩麻木的症状, 只是……”他把李爻让进屋里, “有一点我想不通。”
李爻熟稔地随意坐下, 抬眼狐疑看景平。
他已经洗漱过了,头发散着,垂顺地遮在脸侧, 柔和了面部线条。
有一缕头发恣意了, 景平抬手帮他理。
这动作放在从前没什么不妥。
现在李爻已经将景平的心思猜透了,反觉得这动作暗昧。
他再如何想多宠着景平些,也一时下意识难以适应,不经意间让了下身子, 轻巧地躲开了。
景平的手悬顿在李爻脸侧,蜷了指节。
继而, 一股隐匿又难掩的情愫在二人之间爆开。
李爻轻咳一声,调笑道:“你这臭小子,仗着上回让你亲一口, 越发想对我动手动脚了?”他装模作样地把那缕头发捋好, “有事儿说事儿, 别耍流氓。”
景平让他噎得哭笑不得, 独自一人时的扭捏烟消云散, 拉开椅子在他身边坐下, 正色道:“你所中之毒不会随着年月增长加深, 你在江南五年,身体虽然没好, 也没变得更糟,便是作证,所以……”
话没说完,李爻已经明对方是何意了——自他回都城,身体状况便急转直下。
他心里生出连串的困惑:他相信起初赵晟不知先帝密诏,所以先帝驾崩后,有旁人背着皇上操作这件事,后来东窗事发,赵晟说要彻查,到现在都没说出个子丑寅卯。
为什么?
没查清?
又或是赵晟在护着这个人?
“会不会是我闲散久了,回来之后身体吃不消?”李爻问。
“我说不好。”景平找不清原因,很是气苦。他担心又有人暗地里下手,催化李爻体内的毒素。无奈寻不到半点端倪。他太在意对方身体,多少有些风声鹤唳了。
李爻明白他的隐忧,安慰他道:“我觉得就是闹心的,往后我多在意些便是。”
说到这,他挠着脑袋,张了张嘴,似是还有话,没想好先说哪个字。
少见的窘态逗得景平笑了:“有什么话你说便是了。”
李爻舔了舔嘴唇,道:“上次我身子发麻,你帮我行针之后好得很快,我此去鄯庸关,得防着万一,若是……”他轻咳一声,“你教我个救急的法儿呗?”
“这次的随队军医是梁大夫,应急之法我昨日已经教给他了。”
景平说完,又自寻思:但战事焦灼,依着他的性子,不一定能听军医安排,且伤患众多,军医也不一定能第一时间顾及他。
果然,李爻感念景平安排事情妥帖之余,放软了口吻磨他道:“总得防着万一嘛,要是我上了战场一激动,突然麻了……”
“别瞎说!”
景平打断后话——李爻百无禁忌,眼看什么为国捐躯、英勇就义都要出来了。
他无奈地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个袖珍针囊展开,里面是几十根寸长的、带有圆帽头的银针。
是景平用来埋针在穴道里的那种。
“你认识穴位吗?”景平问。
“大穴都认得,其它的……能认个大概吧。”
景平点头:“那我来说几个,你记下,若是……觉得不妙,”他抿了一下嘴唇,“就在这几处穴道将针埋下去,无力之感即刻便能去七八分,但缓解麻木却需要时间,所以……若是临阵,你须得防备自己受了伤不知道。”
“这针灸有什么手法么?我看你每次都是悬针入穴。”李爻认清穴位当场实践,极其果决地给自己来了一针——也不怕把自己扎瘫了。
他有打暗器的手法底子,乍看挺能唬一气的。
景平给自己下针虽然不当回事,但看李爻这般,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银针破皮,李爻轻抽一口气:“哎哟,你别说!神清气爽啊,半个身子都轻松了。这玩意没事就这么扎着行吗,多久不拔出来我会变僵尸?”
景平实在不知说他什么好,皱眉随着他笑,脸色太违和:“你是受虐狂么,扎针觉得爽?”
“真的!刚才浑身僵硬,一针下去脉络就通了!”李爻眼珠一转,“神医,要不你再给我来几针,估计我今儿晚上睡觉都香。”
见过怕扎针的,没见过上赶着挨扎的。
但景平拗不过他,将他手臂里的针起下来,卷进针囊让他收好,又拿了寻常的银针来,“毒拥于你经脉间,你确实更容易乏累,随行的梁大夫针灸技术不错的,你若是过于乏累了,就找他给你行针,血脉得以疏通,对身体有好处。
景平第一次在李爻背上落针,也是第一次光明正大看到对方身上交错的旧伤疤。
触目惊心,把他隔着衣衫看李爻腰身时,心里烧起的旖旎灭得什么都不剩。
他只想用最温柔得力道抚摸过每条伤痕,恨不得它们从没出现在这副躯体上。
李爻血脉通了,趴在景平床上披了薄单子,把脸埋在手臂间,合着眼睛。
那模样懒洋洋的,乖得很。
景平安静看着他,任时间流过,想让他多歇,又觉得这样他歇不彻底,终归是把针给他下了。
一动,李爻睁了眼,起身披好衣裳伸懒腰:“我居然睡着了……精气神从脚丫子通头顶,恩同再造!真想到哪儿都把你揣兜里带着,”他往门口走,“我回了,你也早点休息。”
话音落,他伸手开门。
景平突然紧赶两步上来,一把拉了他抱进怀里。
这次与上次不同,二人都站着,景平便比李爻高出一小节,他是躬了身子把对方裹在怀里。
“一路平安,”他在李爻耳边道,“战无不胜,毫发无伤。”
如此炽烈。
李爻再没溜儿,也不会当这是狗屁的师徒情了。
自他知道景平以身试毒,便不知该如何回馈对方的真情。
可若是怀着回报的心思对他做什么,又似乎是对这情致的贬损。
李爻一时无所适从,僵在景平怀里了。往常的游刃烟消云散,现在只觉得推他不是,抱他也不是,一双手多余到无处安放,恨不能变成一条棍子算了。
反倒是景平,察觉到对方的紧张,又道:“太师叔别多心,是我僭越了。”
他说话时收紧双臂,似是想把李爻的身形轮廓刻印在怀里。
浓情一瞬起,一往而深,随即又放了对方自由。
“我想起还有几句话要同梁大夫说,现在去找他,你快回去好好休息。”
景平突然来这么一句,说罢,抄起衣服就出门去了。
他的背影披着月色很快转出院子,李爻反应过来心有不甘时,那人连影儿都没了。
嘿,头回吃这种瘪。
第二日一早,大军开拔。
李爻回眸扫过送行人的身影——从城楼上的陛下和文武大臣到涌出城门的百姓,就连滚蛋都坠着大军的尾巴跑了好几里。
独不见景平。
李爻自觉懂得景平。
小冰块觊觎他,把别样的小心思藏得很深,甚至一度将他骗过去了。
直到那心思被近来接二连三的变故推搡到二人面前,终于藏不住了。
年轻人气血方刚,怎么可能没有欲望?
昨夜临到分别,景平忍不住给他一个不同往常的拥抱之后,便将情愫果决截断了。他是不愿在此时让二人间的纠缠牵绊了李爻。打磨掉他的锐气。
太识大体,也太小心翼翼。
景平当然会怕,怕被拒绝、怕被厌恶、怕连伪装的师徒情分都丢掉。
李爻是不知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却从没被谁这般如痴如醉地奉在心尖上爱过。
那爱意浓烈且克制,让李爻这浪惯了的货都招架不住。
更令人意外的是景平居然莫名会拿捏维度,他今日没出现,恰到好处给了李爻喘息之机,没把他最后一口气逼断了。
李爻不相信这是景平在玩欲擒故纵,他更相信对方是想让二人长远地走下去。
王爷一身戎装,骑在马上威风凛凛,身后声势浩大跟着一众骑军,风一吹,他心思也落落恣狂起来:这么扭捏做什么?要不收了他得了!
闪念划过又唾弃自己:当初你拒绝郡主,都知道摆出留下幼儿少妻于心不忍的道理……
于景平便忍了吗?
和他甚至连个孩子都留不下,岂非更残忍。
他越想越心烦,暗叹一声“莫负”——不去辜负小景平眼下不纠缠他的苦心。
斥马一声开始狂奔。
骑军们被主帅撒癔症似的行径闹得莫名其妙,忙打号令提速,爆土攘烟地跟着他卷远了。
而景平呢,他当然不是没来。
他在城关旁的防御塔上看着李爻,直到那背影模糊到看不清轮廓,他才转身从登高处往下走。
他近来从芝麻小官,跃居到从二品正史,又正了信国公世子的名头,天子脚下但凡有丁点官位的,都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了。
防御塔上的禁军哨官见他年轻,没什么架子,忍不住搭话问:“贺大人送行,怎么找这样偏僻的地方?”
景平看他一眼,神色挺柔和,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也想不明白,他不舍又不忍、想见又不想被见,只得藏起来了。
他觉得自己有病,病得不轻。
可若无痴爱,何有病生呢?
他回城去准备启程,城里没有牵挂的人了,再多半天也不想在都城待。
更何况,战事吃紧,他要日以继夜地将一些事情的进程加快,好在关键时刻能帮李爻一把。
李爻一路赶到晋国西南,直奔鄯州边关,到地方即刻召将领巡营。
初次与黄骁将军见面,是在一片混乱中。但显然,现在不是与黄骁纠结信安城惨案的时机。
黄骁见李爻来,松了一大口气——如今是他暂行帅领,老将军常健依旧昏迷不醒,而那连失十一城的常远将军在两天前战死了。
黄骁将战况介绍完,李爻便知道这是场攻守皆难的硬仗。
鄯州内城往外十里是残破的古长城,名为鄯庸关,守军盘踞在内城与长城堆垛之间与敌军周旋。
古长城是依山势而建的,这边常年不打仗,关外已有很多零散村落,离战区较远的百姓还没有撤完。
“开战至今已经三四个月了,”卫满皱眉道,“为何不通知百姓撤回城内?”
黄骁单手扶着腰刀柄,那刀他似乎用了很多年,刀镡上有一对老虎头,已经被他盘得锃光瓦亮,他嗤笑一声:“卫将军是都城高高在上的将官,不知边戍小民的心酸,他们或许经了几辈人的颠沛流离才得以安家,如今你跟他们说要打仗了快跑,他们则反要问你,何时打过来?我跑了谁给我赔房子,你又要让我住去哪里……”
这话把卫满噎了一下,他并不像黄骁说得那般不知人间疾苦,他曾在边关待过,知道边民生活艰辛,总觉得他们不至于这般舍命不舍财。
“若是讲清利害,相信百姓们能明白事态轻重吧?”
黄骁更不屑了:“如今边防军只余五万多,若分散去干这事,遇到敌军急攻,岂非是丢了西瓜捡芝麻?那些流民不愿舍财,自己要进鬼门关观光,何苦与他们周旋?”
李爻道:“常老将军带七万定边军前来,咱们已经折损了两三万人吗?”
还不待黄骁回答,不远处的营帐里传来一声惨叫,撕心裂肺。
黄骁见怪不怪,叹气道:“他们又在折腾那些搁古俘虏了,统帅莫去看了,我让他们安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