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的时间过去之后, 湘江府城的温度又降了一些。
城外村庄颗粒无收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府城里。农户们没有收获粮食,城里的粮价也降不下来。即便不再被高温炙烤了,百姓们心里仍然是愁云惨淡的。
宁乘风这几日一心念书, 没再关注外头的事儿了。叶丛和他姐姐找上门来时, 宁乘风十分诧异。
他听到敲门声去开门, 一打开门便见到这两姐弟站在外头。时隔两个月再见到叶丛和叶兰,宁乘风都快认不出他们来了。
他两似乎受了许多苦, 原就消瘦的两个人, 这会儿更是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他们身上的衣衫又破又脏,头上的头发也一绺一绺的缠在了一起。
叶兰是个女孩儿,宁乘风不好细看,他仔细地瞧了瞧叶丛的状态。
叶丛面色灰暗, 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他原先虽穿得朴素, 却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 同现在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一比,简直判若两人。
叶丛敲开门后,先是呆呆地看了宁乘风一会儿,又陡然在宁乘风面前跪下了。叶兰也紧跟着她弟弟,直直地跪在了宁乘风面前。
宁乘风被他两吓了一跳, 回过神后他赶紧拉叶丛起来。
“叶兄, 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叶丛原本不想起来,但他一个弱书生, 如今又瘦得不剩几斤肉了,哪里抵抗得了宁乘风的臂力。
宁乘风一把将他拽了一起来, 又示意他把叶兰扶起来。叶丛红着眼睛, 欲去扶他姐姐, 他的手刚伸出去,叶兰却已经支撑不住,晕倒过去了。
宁乘风一时如那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得头都大了。叶丛估计是好几日没吃饭了,急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却也抱不动他姐姐。
宁乘风见状连忙大声呼喊岳茗,让他过来帮忙。
人命关天,若是在现代,宁乘风便自己上手抱了,但这里民风虽开放,男女大防还是很严格的,宁乘风怕他这一抱,反倒害了叶兰,也怕岳茗介意。
岳茗听到动静,连忙跑了出来。他见叶兰晕倒在地,先将一旁使不上劲儿的叶丛扒拉开了,又一把抱起叶兰,送去了他们家客房的榻上。
其实小哥儿和女子平日里也不能这样亲近的,但这会儿岳茗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将叶兰放到床上后,宁乘风也扶着叶丛进来了。云哥儿和星哥儿听到动静,也跟在后头过来了。
叶兰面上不怎么干净,却也能看出面色苍白。宁乘风要去请大夫,却被叶丛拦住了。
“我姐姐没生病,她这是饿的,宁兄,求求你给她一点儿吃的吧!”叶丛看着宁乘风,目露恳切,他的面色仓皇又可怜。
不等宁乘风开口,云哥儿便道:“早上的粥还有一些,我热一下给叶兰姐姐垫垫肚子吧!做饭估计要等一会儿。”
宁乘风点头后,云哥儿便出了屋子,往厨房去了,岳茗和星哥儿也过去帮忙了。
三位小哥儿走后,宁乘风扶着叶丛在床边的木椅上坐下,问他们这些日子发生了何事,怎么会饿成这样。
叶丛面色十分失落,他先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才把事情的原委娓娓道来。
府学休学后,叶丛姐弟便一直待在叶家,没怎么出去过了,每日吃饭都是与叶父他们一道儿吃的。
叶丛那后爹把粮食看得紧,前头几日便只让这姐弟二人吃个半饱,后头旱灾越来越严重,那后爹便变本加厉的苛待起他们了。
虽是说怕后头家里的米粮会不够吃,但同一桌吃饭,那后爹与他亲生儿子,还有叶父,顿顿都是一满碗的米饭,吃不饱还能添,叶丛与叶兰碗里的饭却不够半碗,吃不饱也没得加。饭桌上的菜他两也不能多夹,否则就要被那后爹训斥,说他们“贪吃鬼转世,一点儿教养都没有!”
叶家每日只吃两顿饭,早上是稀粥,下午只有不到半碗的米饭,叶丛他们怎么吃得饱?
叶丛和叶兰反驳过,但是没什么用,叶家的粮仓钥匙在那后爹手里,那后爹不放心叶兰,一直都是自己做饭,只让叶兰洗碗。若哪日剩了一点儿饭菜,那后爹便会盯着叶兰洗碗,生怕他偷吃。
除了吃饭,那后爹也不许他们姐弟多用水,叶丛和叶兰已经许久没有洗头洗澡了,所以他们才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出现在宁乘风面前。
那后爹如此欺负人,叶父却听之任之。
好在粮价还未上涨时,岳茗就多发了两月的工钱,让叶兰他们去买些米粮存着。叶兰自己也攒了些银钱,她不仅买了米粮,还把其中一部分做成了耐放的干粮。在家里吃不饱饭时,这些干粮便排上了用场。
叶兰不知道旱灾要持续多久,为了保险,她和叶丛只在实在饿得严重时,才偷偷拿出干粮吃。
可好景不长,叶兰藏的干粮还没吃完,就被那后爹发现了。
那后爹对于叶兰卖糖糕的事儿,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虽不喜叶兰浪费家里的柴火,但叶兰赚了钱,他就有理由不出钱供叶丛念书,也不用给这姐弟二人置办衣衫了,反正叶兰能赚钱。
他以为叶兰每日赚个十几文便不错了,没想到,叶兰卖糖糕竟赚了这么多钱!粮食涨价这么久了,叶兰屋子里竟存了这么多米粮,还做了干粮!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那后爹马上去找叶父告状了,他说叶兰姐弟每日在家白吃白喝,赚了这么多银钱都不交给家里,还自己偷偷摸摸地吃独食。
叶兰解释那些米粮都是粮价上涨前买的,那后爹与叶父皆不相信。那后爹先是没收了叶兰的米粮和干粮,又逼叶兰便银子交出来。叶丛想要反抗,还被那后爹生的儿子打伤了。
叶兰不肯交钱,那后爹在他和叶丛屋子里没搜到银子,便把这两人都关进了柴房。后头他想到叶兰是卖糖糕赚的钱,又逼叶兰把糖糕方子交出来,给叶父的点心铺子用。
叶兰姐弟被关到柴房里,关了整整十日,每日都只有一碗稀粥吃。两个人都对叶父心灰意冷,失望透顶了。他们后来便打定了主意,不等旱灾结束,就趁现在脱离叶家。
叶丛和叶兰发了狠,他们同那后爹说,银子与糖糕的方子,他们可以交出一样,让那后爹自己选。条件是他们姐弟与叶父断亲,从此两方不再往来,他们就当没叶父这个爹。
如果叶父不同意断亲,那他们便鱼死网破。他们自己在叶家不好过,也绝不让其他人好过。便是饿死,也要拖个垫背的,银子和糖糕方子也绝不交给叶父。
不知那后爹怎么同叶父说的,叶父最后在断亲的契书上签了字,画了押,还将这姐弟二人在族谱上除名了。
那后爹最后选了糖糕方子,拿到方子后,他第一时间便将这姐弟两人赶出了家门,说叶家不留他们这样的白眼狼。
叶从姐弟从叶家出来后又饿又渴,他们挖出藏在外头的银子,便过来投奔宁乘风了。
宁乘风听完叶丛的话,心里十分复杂。
他实在没想到叶父能狠心至此,府学停学那日,他同叶丛一道回家,路上宁乘风问叶丛家里的情况。叶丛说叶家存了许多粮食,家里也有井。
没想到叶父开着点心铺子,家里存粮也不少,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一双儿女在柴房挨饿,每日只给一碗稀粥喝。叶丛和叶兰在家里的待遇,和外头那些靠官府救济维生的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叶父得有多愚昧,才能被那后爹如此蒙蔽呀!
最后,叶丛将他和叶兰存的十五两银子拿了出来,求宁乘风收留他们一段时日。
“宁兄,我年长于你,却屡次求你帮忙,实在惭愧。我知道这十五两银子如今买不了什么东西了,若只有我一人,我便不教你为难了,可现在外头太乱了,我姐姐又是个女孩子,我不得不带她寻个安全的地方住下。能收留我们的人,只有你了。”
叶丛的面色十分愧疚,宁乘风相信,他若不是走投无路了,断不会过来求自己收留。
他正欲开口,却瞧见岳茗端着个小碗,推门进来了。
“先把这碗蜂蜜水喂你姐姐喝下吧,等她醒了便能喝粥了。”岳茗将碗递到了叶丛手上。
趁着叶丛给他姐姐喂蜂蜜水的功夫,宁乘风拉着岳茗出去了。
宁乘风和岳茗买的粮食足够他们四人再吃一年的,而且朝廷的赈灾人马就快到湘江府城了,想来湘江府城的情况,很快便能好起来。为叶家姐弟提供吃喝,对宁乘风来说不是难事儿,只有住宿的问题,让他犹豫了一下。
他自己是愿意收留叶丛姐弟的,但这宅院毕竟是他们四人在住,宁乘风还是想问过岳茗和两位小哥儿的意见,再决定是让叶丛和叶兰住在这里,还是另给他们寻个住处。
宁乘风同岳茗和两位弟弟说了这事儿,他们都同意留叶兰叶丛住下,宁乘风便应下了叶丛的请求。至于那十五两银子,宁乘风却没收。
“你们姐弟攒些银子不容易,以后还得留点儿银钱傍身,这十五两银子我便不收了,你若不好意思,以后山云小馆开张了,你和叶兰多来帮帮忙便是了。”
叶丛之前竭力维持镇定,这会儿却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了,他对着宁乘风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宁兄与嫂夫人还有两位弟弟的大恩大德,叶丛一定铭记于心,宁兄以后若有需要我叶丛的地方,叶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短短几句话,叶丛数度哽咽。
他们姐弟被血缘至亲赶出家门,却被相交不到一年的同窗收留,叶丛不知道,他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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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兰被喂了蜂蜜水后,没一会儿便悠悠转醒了。
宁乘风宽慰了他们姐弟几句,云哥儿和星哥儿便过来了。星哥儿手里端了一盆水,云哥儿手里则是拿托盘端着粥和小菜。
“我帮叶兰姐姐擦擦手脸,乘风哥哥你也带叶秀才去洗漱一下吧!洗干净了,吃饭的时候也舒服点儿。”星哥儿对着宁乘风道。
宁乘风连连点头。他们家里还是星哥儿最细心,叶丛和叶兰即便身上不舒服,估计也不好意思同他们说。他和岳茗只知道要让人填饱肚子,都没想到要给人打水洗洗手脸。
叶兰这会儿有了点儿力气,她坚持自己下床含水漱口,又仔细洗了手脸才开始喝粥。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