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元帝将手上这份答卷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 又坐正了身子,拿朱笔在上头添了几笔批注。
批阅之后,他将这份试卷跟最前头那两份放在了一起, 示意读卷官拿过去。
“按顺序来, 最上头那卷, 定为状元。”
一甲三人的名次定下之后,读卷官受命拆卷。露出姓名籍贯的试卷再呈到靖元帝面前时, 他随意瞥了一眼, 却面色微变。
周禄看着靖元帝的脸色由晴转阴,心中暗暗为那位考生叹了口气。他这状元之位,怕是要黄了。
果然,靖元帝眉头一挑, 轻蔑道:“自命不凡之人,不配坐这状元之位。”
似乎还有些不解气, 靖元帝又对着下面几位读卷官冷声道:“他会试不是都落到第十一位了吗, 怎么殿试倒教你们排在这前头了?”说完便把那卷试卷扔到了几位读卷官面前。
周禄一听这话,便知道皇帝说的是谁了。
跪在最前头的那位读卷官捡起地上的试卷看了一眼,又递给后头的几位读卷官一一过目。
这试卷的第一页,明晃晃地写了考生的名字——“宁乘风”。
顾家的小公子被找回来了,将军府还特意办了酒宴, 宴请朝中群臣去他家吃酒庆贺此事。席间顾月明那考中贡士的夫婿也被顾行之大肆称赞了一番。
这事儿前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宁乘风不过是个农家子, 会试也只排在第十一名,顾行之如此看重他, 倒叫别人笑话顾大将军有眼无珠,把个破烂当宝贝。
将军府真是没落了, 如今儿婿考上贡士, 也值得他们拿出来宣扬了。
不过后头皇帝派了周禄去给顾月明赐赏, 又让众人心里掂量了一下,顾家莫不是要重得圣眷了?早不赏,晚不赏,偏要赶在顾家办酒的那日赐赏,定是靖元帝要彰显他对顾月明和顾行之夫妇的看重,这是在给将军府做面子呀!
但今日再看靖元帝对宁乘风的态度,又似乎不是这么回事儿?靖元帝分明十分厌弃这人啊!若他真看重顾家,不该对顾行之的儿婿这个态度呀。
那几位读卷官跪在地上,心里叫苦不迭。试卷全都是弥封住的,看不到姓名,他们哪里知道这考生会试的名次,哪里知道这考生就是宁乘风?
况且,他们不过是将宁乘风排到殿试第七了,靖元帝刚刚可是要钦点人家当状元的啊!如今看到名字不满意了,又把这口大锅甩到他们身上来了。他们实在是冤枉啊!
靖元帝疑心重,怕朝中重臣借科举结党营私,笼络人心,读卷官都是选的有学识却位低权轻的臣子。
这会儿几个读卷官都提心吊胆的,生怕靖元帝怪罪下来,给他们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他们连声告罪,又忙不迭磕了几个头。
“罢了。”靖元帝摆了摆手。
尽管心里既委屈又害怕,但一甲的三人还是得定下来,宁乘风要排到第几,也得由靖元帝定夺。
为首那位读卷官觑了一眼靖元帝的神色,又仔细斟酌了一番,才斗胆道:“既然这宁乘风德行有亏,不如将他排到二甲里去,一甲的三人还请陛下重新定夺?”
靖元帝闻言怔愣了一下,半晌没回话。
他双眼半阖,揉了揉眉心。周禄见状连忙上前,手法轻柔地替他按摩起来。
众人又等了一会儿,靖元帝才睁开眼。他没管下头的读卷官,反而侧过头来,对着周禄道:“他们说要把宁乘风排到二甲里头去,禄公公意下如何?”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周禄在他跟前伺候了几十年了,哪里不知道靖元帝的意思。周禄心里明白,靖元帝虽然不喜欢宁乘风,但也不满意读卷官的提议。
将军府找到岳茗的事儿靖元帝早就知道了。顾行之突然跑到千里之外的湘江府城去,怎么瞒得住他。不等长公主来禀报,他已经派人过去探查了。岳茗和宁乘风还未到京里,他们的事儿已经被靖元帝查得一清二楚了。
顾行之说宁乘风不愿受顾府荫庇,而是要凭自己的实力考科举入仕。他是在夸宁乘风,但靖元帝听了却不以为然。
明明只是个农家子,却不想着赶紧加官进爵,让自己的夫郎过上好日子,反倒为了所谓的“名声”“骨气”,让夫郎陪着自己做平头百姓,这是何道理?后头顾府因为宁乘风要参加会试,将顾月明的认亲宴一拖再拖,就让靖元帝更加不满了。
宁乘风何德何能,娶了顾月明陪着他受苦?顾月明可是那人最宝贝的小侄子,他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周禄知道,靖元帝觉得宁乘风高攀了顾月明,所以看宁乘风不顺眼。但毕竟夫夫一体,若是宁乘风被踩下去了,顾月明估计也高兴不起来。周禄估摸着,靖元帝不想让宁乘风拿状元,但也不愿意见到他一甲无名,榜眼或探花才是靖元帝属意给他的。
想到从前那个风光霁月的少年将军,周禄心里有些感伤,还是想为他的后辈争取一下。
“老奴倒觉得这宁乘风当得状元。”周禄恭敬道。
靖元帝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下头的读卷官们更是瞪大了眼睛,朝周禄望了过来。
周禄不紧不慢地继续道:“陛下您可记得,湘江府的知府为宁公子请功,您还未批复呢。老奴觉得这宁公子虽然傲气了一点儿,但他的肥田法可是造福了成千上万的百姓呢!陛下圣明,能在十二份试卷中挑中宁公子的那一卷,足以见得宁公子才学过人。老奴认为肥田法之功,能抵他德行之过,这状元一位,宁公子当得。”
靖元帝面无表情地看了周禄一会儿,突然抚掌大笑:“好!禄公公说得有理。”
就在众人以为状元一位就要这样定下时,靖元帝却又冷然道:“虽然禄公公说得有理,但宁乘风还是太年轻了,性子也不够沉稳,就给他当个探花吧!”
“我看他也就那张脸还凑合了。”靖元帝面露不屑。
下头的读卷官们神色一言难尽,但也不敢出言置喙。
等他们应下后,靖元帝又道:“一甲的另两人,选一个年纪大的定为状元,另一人就定为榜眼。”
状元与探花掉了个位置,榜眼倒是没变。众人心情十分复杂,但也松了口气,好歹是把一甲的三人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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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传胪大典在华盖殿举行。宁乘风和刘文锦高中一甲进士,被赐“进士及第”。宁乘风被钦点为探花,刘文锦则是榜眼。状元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书生。
叶丛考中了二甲,被赐“进士出身“。
传胪之后,一甲的三人被皇帝召见。宁乘风这次终于看清靖元帝长啥样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靖元帝看他的眼神有些嫌弃。但这不应该呀,既点了他做探花,应当是对他的才貌都很满意才是呀!
后来宁乘风发现皇帝看刘文锦和新科状元时表情也不见赞赏,便有些释怀了。可能靖元帝高高在上久了,看谁都这样吧。
靖元帝召见宁乘风他们的时候,殿里还有一位大臣陪同。宁乘风与他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也算旧识了。
这位大臣便是吏部尚书纪浩同,他原先是刑部的人,三年前曾经奉命去湘江府清湖县调查“采花贼”一案,还给协助抓人的岳茗和宁乘风赐了一块牌匾。
纪浩同是靖元帝的亲信大臣,在他面前很说得上话。
大楚朝廷也是实行的三省六部制。按照往年的规矩,状元会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一职,榜眼和探花则是翰林院编修。
但今年靖元帝竟然多问了一句,他不仅问了宁乘风三人的志向,还问他们欲就何职。
鼎甲三人的职位向来是皇帝钦定的,哪有人敢口出妄言,自己挑选的。那状元郎心里惶恐,只道“愿听圣上差遣。”。刘文锦也忐忑地表示听皇帝的。
宁乘风却顶着众人诧异的目光,上前一步,拱手说出了自己的意愿。
“臣出身农家,在农田耕作上略有心得,愿往工部屯田司施展所长,为陛下效力。”宁乘风本都打算好了,先去翰林院做一年的编修,一年后再上折子,请皇帝给他换个地方。
但既然靖元帝开口询问了,他便不想翰林院空耗一年了。宁乘风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下不仅是刘文锦和状元郎,连靖元帝和周禄都惊愕地看了过来。
靖元帝问这话确实是冲着宁乘风来的,他想听听这小子的想法。但他着实没想到宁乘风不仅敢挑选,还一挑便挑了一个最次的地方。
工部居于六部末尾,工部尚书的品阶都要略低于其它五部尚书。这个部门不仅清贫,地位也比较低。宁乘风去这里,还不如按照旧俗,去翰林院当编修呢!
翰林院可以说是朝廷的人才储备基地,时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之语,进入翰林的庶吉士又被称为“储相”,由此可见翰林前景之好。
宁乘风舍翰林而选工部,实在出人意料,纪浩同和周禄都没忍住,给他使了个眼色,想要阻止他胡来。
宁乘风视若无睹。
靖元帝冷脸道:“工部清苦,你可想好了?”
宁乘风在靖元帝脸上看出了些“恨其不争”的意思,但他还是没改变主意,点头道:“臣愿往工部。”
纪浩同捂脸轻叹,刘文锦一脸紧张地看着好友。
靖元帝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他以为宁乘风会改变主意,才重新问了一遍,没想到他执意如此。靖元帝被他哽了一下,顿时气得不想说话了,只想请太医过来给宁乘风看看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