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秋出发去衡宁的前一日晚上, 湘江府城终于下雨了。
燕母正坐在油灯前为他缝制口罩,燕行秋陪在一旁,同她说话。明日就要去衡宁了, 他心里其实也有些放心不下, 有诸多事情要同他娘交待。
母子二人说着说着, 便听到了雨水敲打屋檐的声音。燕行秋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他与他母亲对视一眼后, 一起朝窗外看了过去。
这一看便激动不已。因为天热, 这屋子里的窗户并没有合上,燕行秋隐约瞧见细细的雨丝穿过朦胧的夜色,淅淅沥沥地落下。
他急忙扶着燕母出去,到了外头, 燕行秋伸手接住天空落下的雨滴,兴奋地朝他娘笑道:“娘,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此刻, 湘江府城城里城外的百姓都欣喜若狂,大家纷纷拿出家里所有的器具来接雨,又跑到雨中欢呼跳跃,庆贺这迟来的雨水。
许多人笑着笑着,便嚎啕大哭起来。他们等这一日, 等了太久了。
尽管夜色已深, 但湘江府城的百姓却舍不得入睡。大家都跑出了家门,汉子与汉子, 女子和女子,哥儿同哥儿抱在一起, 又哭又笑。
绝处逢生, 湘江府城的百姓这次真的熬过来了。
第二日一早, 燕行秋随萧将军——萧重,骑马出城,赶往衡宁。
萧重瞧着约莫四十来岁,长得高大魁梧,面目周正。
因为身份悬殊,他刚来府城时,燕行秋也不怎么往他跟前凑。直到偶然听说,这位萧将军是顾大将军的部下,燕行秋才对他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萧重负责押送物资,保护钦差的安全,燕行秋因为府城总捕的身份,时常与他打交道,两人渐渐地便熟悉了起来。
熟了之后,燕行秋发现这位京里来的将军做事儿认真负责,人也没什么架子,是个值得结交的人,从此他对萧重话也多了起来。
有一次他见萧重一个人在院子里那棵枯树下席地而坐,拿着根枯枝愣神。燕行秋以为他是思乡了,便过去同他闲聊了几句。
“萧将军可是第一次来湘江城,对这里的饮食可还习惯?”燕行秋在萧重边上坐下了。
萧重自嘲地笑了笑:“早些年也曾来过一次。我一介武夫,在吃食上不怎么讲究,有什么吃不得的。”
京城离这里路途遥远,萧重竟是第二次过来了,燕行秋有些好奇:“哦?您第一次是来探亲访友吗,还是过来游玩的?”
“不,我是来寻人的。”
他说这话时,眼底的失落十分明显,燕行秋估计他寻的这人对他来说极为重要,可能最后没有寻到。
燕行秋是个热心肠的人,见不得身边的人失落,这会儿他便开口道:“萧将军可寻到要找的人了?若是没有,下官倒可以帮您找找。下官自小在这里长大,无论是府城里头,还是下头的县城,都还算熟悉。”
萧重低着头淡淡道:“不必了,他们估计不在湘江城。”
见他不欲多谈,燕行秋便没再说这个事儿,只说了些湘江府城的趣事儿,来给萧重解闷。
燕行秋没帮上忙,但萧重对他的印象却又好了一些。只觉得这人长得五大三粗的,心思却还挺细腻,为人也热心。
后头燕行秋自请去衡宁,萧重就对他愈发欣赏了。这次骑马去衡宁,还特意将他安排在自己边上。
两人骑马并行,靠近城门时,燕行秋远远瞧见,道路两旁万头攒动,许多百姓簇拥在那里。等燕行秋一行人靠近了,便看到那些百姓神情激动地高声呼喊。
“感谢各位大人千里救灾,感谢朝廷,感谢陛下!”
“感谢朝廷的救命之恩!陛下圣明,陛下万岁!”
“各位赈灾的大夫们,一定要保重好自己,湘江城的百姓等你们凯旋归来!”
……
这次去衡宁的大夫都是自愿去赈灾的,这一去还不知结果如何,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此刻听到百姓们的祝福,许多人默默的红了眼眶。
燕行秋也有些动容,路边有几岁的稚子,也有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全都在朝着赈灾队伍道谢。有些激动的人,还含着热泪跪了下来。
他正感动着,却远远的瞥见岳茗和宁乘风站在路旁送行的百姓后头,朝他这边张望着。燕行秋连忙朝他们挥了挥手,又要骑马过去,宁乘风却摇头示意他不必过去。
燕行秋笑了笑,他这弟夫定是怕他误了事儿,也罢,他就不过去了。
昨夜下了雨,大家的欣喜之情还未散去,今日又被百姓们夹道相送,赈灾队伍里的官兵们这会儿心情都不错,萧重也有心情也同人闲聊了。
燕行秋面上蒙了半块布,手上还学女子一样,戴了丝质的白手套,整个人看起来怪模怪样的,萧重注意他很久了。
这会儿他实在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这身打扮?”
燕行秋猜测他是好奇自己的口罩和手套,便转头问道:“将军是问我面上戴的这布巾和手上戴的手套吗?”
萧重点了点头,“正是。”
燕行秋朝他笑了笑,又解释道:“我面上戴的这个叫‘口罩’,它和手套一样,都是为了保护我不染上那瘟疫的。昨日我岳茗兄弟听说我……”
燕行秋话还未说完,萧重却面色大变。他疾言厉色地打断道:“你兄弟叫什么?‘yue ming’是哪两个字?”
萧重话音刚落,又冷静了下来。
燕行秋的兄弟,估计是个男人,不大可能是他要找的人。而且湘江城他已经来找过一次了,应当不会有遗漏。
燕行秋被他陡然打断,有些懵了。反应过来后,他有点儿为难,不知要不要如实回答萧重的问题。也不知道萧重问这个岳茗的名字是何意,会不会对岳茗不利。
担心萧重来者非善,燕行秋硬着头皮多问了一句:“不知萧将军问我兄弟的名字做什么?”
萧重看出眼中的担忧,思量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不必担忧,我并无恶意。我之前同你说过我来湘江城找人的事儿,我找的其中一人,名字叫顾月明,所以刚刚听到你说你兄弟yue ming,我才激动了一些,让你见笑了。不过我刚刚想岔了,你兄弟不可能会是我要找的人。”
燕行秋听他解释完,才放心了一些。
“我岳茗兄弟是我认的义弟,他就姓岳,不姓顾,应当不是您要找的人。”
尽管知道不太可能,萧重还是多问了几句。得知“岳茗”两个字只是与“月明”同音后,他又失望了下来。不过燕行秋说那个岳茗也是一位小哥儿,萧重不去亲自看一眼,实在是不肯死心。
他暗自决定,等衡宁的事情结束了,要去拜访一下燕行秋的义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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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宁乘风和岳茗在燕行秋离开的第二日便去了他家里,探望燕母。
这几日外头的铺子大都还没开张,宁乘风和岳茗没处买东西,便提了些叶兰做的小点心过来,又拿了一小坛腌黄瓜,一小坛平菇酱菜,给燕母佐粥吃。
燕家雇了一个仆妇陪着燕母,燕行秋后头又买了一个小厮在家里做些体力活,燕母被这两人照料得十分妥帖,倒也不需要宁乘风夫夫再为她做什么。
不过燕母瞧他们两过来很高兴,她拉着这两人说了许多话,又要留他们吃午饭。
虽然前夜下了场大雨,但如今水和粮食都还有些紧张。宁乘风夫夫自然不愿留在燕家吃饭,给燕家增加负担。见燕家没什么需要他们帮忙的,宁乘风和岳茗便找了个借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宁乘风一边赶着驴车,一边同车厢里的岳茗说话。
“茗宝,咱们要不要也像燕兄一样,去买个人来帮忙干活?”
燕行秋家里的小厮是从西岭逃难过来。旱灾发生后,那边有许多人背井离乡,想找个有水源的地方安顿下来。但西岭离湘江已经有些远了,那些人步行过来,又缺水粮,走到湘江城后,人便少了一半。
更可怕的是,他们到了湘江城外头,才知道这里也发生了旱灾,而且湘江城已经不许流民进城了。
万般绝望之下,有的人便想了法子,那就是把自己卖给牙行。牙行买了他们,他们便算牙行的人了,也就能进城了。虽说以后就是奴籍了,但好歹能活下命来。
燕行秋买的那个小厮便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宁乘风要买仆役,一是为了给家人分担杂务,二是为了他和岳茗不在时,家里有人能看家护院,保护两位弟弟。
上次家里进贼,两个小哥儿被吓得好几日晚上都睡不好觉,宁乘风便起了这买奴仆的心思。
他虽是个现代人,但到这里两三年了,也渐渐地习惯了这边的行事规矩。对于买人做奴仆,宁乘风并没有太过排斥。去外头雇人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还得担心所托非人。家买的奴役就不一样了,卖身契捏在手里,便是最大的保障。
在者那些牙行也不是做慈善的,牙行买的人若不能及时被转手卖出去,也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里头的女子和哥儿,会被卖去窑子里接客。男子,则会被派去做苦力挣钱。做苦力分到的多是些又脏又累,可能还有危险的活计。
所以卖身进牙行的人,最大的指望便是能卖去富贵人家做家仆,即便不能进富贵人家,被普通百姓买去干活也去进窑子或者做苦力强。
被宁乘风买下,对于他们来说并非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