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航一直觉得, 他能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梦,却还醒不过来这件事挺神奇的。
当他睁开眼,发现眼前不是虞浅家里面那扇绿莹莹的窗户, 而是一道昏暗狭长, 一眼望不到头的暗巷时, 他知道,自己又开始做六年以来经常做的梦了。
因为在梦里见过太多次,他看见这巷子已经比看见自己家都亲, 别说一砖一瓦,就是墙上涂鸦的违法小广告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抬起手看了眼, 果不其然, 和以前一样,他依然像个漂浮一团的空气,在梦里买了个最佳观众席, 只能瞪着俩眼珠子看事态发展, 说不了话, 发不出声,也做不了任何改变。
巷子里不知道哪来的灯闪了两下,就像是主角登场前的聚光灯, 颜航也知道, 他老爹该登场了。
不远处的大路上, 老颜微微驼着背, 左耳上夹着一根烟,右耳贴着电话,一手举着个不知道哪来的传单挡雨, 另一只手举着手机,在雨幕里眯起眼睛, 走得有些艰难。
老警察有一种特有的走路姿势,两脚外八,膝盖打弯,斜着肩膀,这些都是当警察留下的职业病,因为腰上挂了太多年的警械,两边受力不均,走起路来总是歪向一边。
这姿势颜航太熟悉,小时候,他就是在这样的后背上,被老颜背着长大的。
“唉,老宋啊。”老颜扯着嗓子喊,“你到家没有,哦,早吃上饭了啊,对,倒霉催的,又有案子了,是,就是上次被群众举报的那个台球厅,我今儿下班路上碰上个小伙子,被人催债追着打,见义勇为来着,顺嘴问多了一句,是,结果还真顺着摸出东西了,你要不来加个班,咱们就手就查了,别明天人听见动静跑了,咱哭都没处哭去。”
即使已经梦到过这个场面无数次,颜航依然忍不住想说:下班了就滚回家,在路上见义哪门子的勇为。
老颜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接着道:“是,那个台球厅应该跟老耗有点关系,我猜最近这些事应该能并案,你问那个小伙子,哦,他没什么事,一直求我,说家里面还有个弟弟,我看他挺可怜就先放回去了,让他明天配合调查就行了,嗯,唉,飞兰妹子,对不住对不住,你理解一下,我们干警察的,案子说来就来,改天我拎着酒,带着我们家航子和燕子,咱们吃一顿,给你赔罪行不行?”
颜航觉得这梦雨挺大,大到听到老颜说“航子”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脸上也下了点雨。
“对,你就去那个台球厅得了,我这边拿到一个新地址,13号巷,正好在九堡铺里面,我过去看一眼,没什么情况咱们俩台球厅见面。”老颜挂了电话,站在小巷子口,把森*晚*整*理他那个一砖头下去能砸开核桃的手机装进兜里。
颜航就看着。
习惯了,早些年做梦的时候他还在里面拼了命的喊啊叫啊,年少无知的时候甚至还哭过鼻子,求老颜不要在那个雨夜走进那条13号巷子,求他下雨了赶紧回家,别他他妈的一天到晚在外面逞英雄,求他不要把已经回家跟妻儿享受晚餐的老宋叫回来......
但是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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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着醒来一万次,枕头都哭发芽了,老颜还是死了,这是命,改不了,这也是梦,变不得。
老颜转过脸,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目光短暂地落在街口的颜航身上,停留了那么一秒钟,颜航知道他是看不见自己的,但这么短短一个对视,也足够他心满意足。
就像小时候,老颜带着颜航去公园跑步锻炼,每次他跑到要死要活的时候,一回头就能看见老颜迈着小步子跟在他身后,那时候,老颜看他就是这么个眼神。
爹看儿子的眼神。
一个特别靠谱慈祥的老爹看儿子的眼神。
颜航不忍心再看,错开视线,他刚刚转开脸,老颜那身棕褐色的皮夹克就已消失在巷子口,他的背影渐渐被黑暗吞噬,不一会儿,就只剩下雨声。
开始打雷了。
颜航迈开步子追上去,这些年梦到这个场景,他有时候不忍心接着看下去,就会强迫自己站在巷子口,等到天亮了醒来;有些时候则会倔强迈开步子追上去,哪怕知道什么也改变不了,也试图抓住老颜的夹克后摆,拦住他去送死。
他越走越快,鞋才在雨巷之中,溅起一层层泥水。
一道闪电,短暂划过天际,他怔愣在原处,接着亮如白昼的那一瞬间,望见老颜被人击中后脑、颓然倒下的身影。
浓重的血腥气味在小巷之中蔓延开来,伴随着梅雨季时空气里那股子消不去的腐臭发霉味道,钻入颜航鼻孔。
一个勾着脊背的黑影扔下手中的钢筋,转身朝更深的巷子里狂奔。
颜航几乎是下意识追出去,他跌跌撞撞扫开巷子里堆满的垃圾杂物,长腿跨出,一跃而过,老颜曾经训练他的追击能力在这一刻派上用场,即使在湿滑的地面,他的速度依然快如闪电。
面前的黑影越来越近,颜航朝他嘶吼:“老耗,把我爹还给我!”
那人没有回头,执着地向前奔跑,颜航见距离越来越近,大腿敏捷发力,狠狠向前蹬地腾空,双手朝的那人的脖子死死掐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疯了?”
颜航猛地睁开眼,从床上跃起,掐住虞浅的脖子,将他按在床上动弹不得。
就像是自己真的跑过一整夜,心肺涨满,疼得抓心,连喉咙都布满甜丝丝的血腥味,连喘了几下,颜航才慢慢从那电闪雷鸣的噩梦中挣脱。
“我操。”
被他掐住的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虞浅惊魂未定地握住他的手腕,仰躺在身下望着他。
“你想干什么?”
颜航艰难地转了转目光,脑袋依然昏昏沉沉,他轻轻弯曲手指,食指抚上虞浅颈侧,摸到那里温热跳动的脉搏,感受到那有力的节奏时,他才分清现实和梦境。
虞浅的长发被他弄乱了,散开在枕头上,还有一绺挡在脸前。
“这么摸我,又调情呢?”虞浅皱了下眉。
“对不起。”颜航被烫了似的从他身上跳起来,“做噩梦了。”
“看得出来。”虞浅坐起来,“我差点就报警了。”
“几点了?”颜航像是死过一次。
“才四点半。”虞浅随手把自己的手机丢给他,屏幕亮起,上面有时间。
颜航松了口气,还没到他设的闹钟时间。
“你还没睡?”他抬眼看着虞浅眼下青黑的眼圈,因为皮肤白得发透,虞浅的黑眼圈比别人都明显,黑里面透青。
“还是被我吵醒了?”颜航不确定地问。
“你说呢。”虞浅抚着自己的脖侧,疲倦地躺回去,“本来我都快睡着了,结果您老是人家从三点开始就在蹬腿,玩了命地抽抽。”
“不好意思。”颜航又道歉,“做梦追人呢。”
“追谁?”虞浅揉着眼角。
“姑娘吧。”颜航躺回去,闭了闭眼,“睡前聊到对象的事儿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你这姑娘挺能跑的。”虞浅说,“你再多睡会儿,追着追着,能破那什么拉松世界纪录,唉,那词儿是什么来着,谁拉的松,太久没用了,忘了。”
“马拉的。”颜航说,“马拉松。”
“嗯。”虞浅叹口气,“得亏是躺着睡得,你这要是跟马一样站着睡,睡醒一看都跑出省了。”
颜航扯起嘴角笑了笑,累得没再说话。
这回他很快就再次睡着,事实证明,回笼觉这个东西就是一场合法的赌博,他这一次没做梦,睡得很沉,沉到早上五点半的闹钟都没听见。
虞浅可能也是累了,也没听见。
于是颜航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六点,这个时间点按道理来说田飞兰肯定已经起床了,他屁滚尿流从床上爬起来,从椅背上抓了条裤子就往身上穿。
虞浅醒了,但没睁眼。
“我走了。”颜航把衣服穿得乱七八糟,扯了扯裤带,觉得不大对劲。
“嗯。”虞浅显得很冷漠。
“今晚不来了。”颜航怕他忘了,又说一遍,“接下来——”
“不用,就说今晚就可以了。”虞浅翻了个身,被子盖头,“你说多了我也记不住,来不来随你。”
“哦。”颜航咬了下后牙。
今天早晨,难得没有下雨,颜航裹了裹衣裳,拎着他的东西,从虞浅家出来,一路狂奔朝自己家去。
真是梦里跑,梦外跑,马拉的松。
打开门,田飞兰果然已经起床了,而且果然准确地在他鬼鬼祟祟推门进来的那一瞬间用目光锁定他,问道:“我早上看你不在家里,干什么去了?”
“没干坏事。”颜航不动声色关门进屋,把手里的口袋藏在玄关,“醒得早,出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真有闲情雅致。”田飞兰走进厨房,回头对他说:“赶紧帮小漂亮洗漱穿衣服,我找人借了辆车,吃完饭,你开车送小胖他们俩去火车站。”
“我今天得去学校,有必修课。”颜航无力地提醒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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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田飞兰选择已读不回,他也没办法,有时候颜航觉得,田飞兰就像个游戏世界专门发布任务的NPC,只要颜航一靠近她,就有无穷无尽的事情交给他做。
把小漂亮从床上晃醒穿衣服,颜航拿着梳子从卫生间出来时,比小漂亮嘴快地说了句:“小舅还是不会编发扎小揪揪,今天依然是小辫子,明天肯定学。”
小漂亮盯着他,摇头晃脑:“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古诗学得不错。”颜航在她脑门上点了下。
吃完饭,宋绘智甩着手回屋了,说是学习太累,回去睡个回笼觉;宋绘心扯着两个孩子出门上学上班,颜航胡乱给自己梳洗一番,衣服都没换,就要出门送田飞兰的妹妹和死小胖去火车站。
好在,今天早上李燕心情不错,让颜航放下心来。
田飞兰把车钥匙递给他,说道:“这是我昨天找老宋的老同事借的车,停在附近那个宾馆的地下室了,你把车开到九堡铺外面那个道口等着,我们拿东西过去,近便。”
“行。”颜航拿过车钥匙。
“唉,我听说。”田飞兰拐了拐他的胳膊,“市里面公安局下派了个领导,放着大官儿不当,跑来坐街道派出所了?”
“消息挺灵通。”颜航说。
“借车时候人家跟我说的。”田飞兰眨了眨眼,微微噘嘴,“我猜这人该不会是老谭吧,要真是他,改天一块儿吃个饭,这也好多年没正经聚一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