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 虞浅这小屋子里仿佛变成了一间审讯室。
老谭没有说话,咬着烟,隔着一层烟雾, 脸色一边暗, 一边亮, 就那么观察着颜航的表情。
老警察都很会透过微表情看人,眨一眨眼,耸一耸鼻子, 也许都是心虚的证明。
颜航猜测,老谭大概希望此时此刻能在他的脸上读出哪怕那么一点开玩笑、说谎话的意味来, 只是很可惜, 他的目光平直坦荡,始终没有闪避一分。
许久,老谭耷拉下眼皮, “老颜要是知道得打死你。”
颜航笑了:“我倒是希望他能从坟头爬出来再见我一面, 那样的话打死我也认了。”
“你是他的独苗苗啊。”老谭狠狠碾着烟屁股, “怎么能...”
“谭叔,不管是独苗还是老来子,我都是我啊。”颜航向前够了够身子, “我相信, 老颜要是知道我跟虞浅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比过去他走后的那六年里任何一天都要快乐, 应该也不舍得怪我吧。”
“你想好了, 这条路不好走,你那两个妈知道了,谁都不会答应。”老谭烟头扔在矿泉水瓶里, 下意识还要去摸下一根,抬头看了眼颜航制止的目光, 最后只是搓了搓手,扶着膝盖,放弃了。
“多难的路不都走过来了。”颜航笑笑,“我也不差这一个困难。”
老谭闻言,抬起手,狠狠在脸上搓了一把,搓完了脸,又在自己那沧桑到没剩下几根头发的头顶上使劲搓了一把,同时伴随重重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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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航看着这样子都觉得对不起他,今晚的一切对这老警察来说真是打击太大了。
“我还是不能接受,航子。”老谭皱着眉,舔了好几次嘴唇,“我既不能接受你找了个男人谈恋爱,也不能接受你居然能跟仇人的弟弟谈恋爱。”
“嘘。”颜航听着屋外的动静,虞浅那边已经关了灶台上的火,听起来像是已经做完了夜宵。
老谭看着他。
“叔,小点声。”颜航压低声音,“别让人家听见,人家本来就一直觉着对不起我,满心愧疚呢,我好不容易才给哄好的,你别又给惹得多心了。”
老谭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皱眉骂他:“欠抽是不是,我还说不得了?”
颜航撑着胳膊,朝他笑了笑:“谭叔,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主动的,我自愿的,跟他没有关系,所以你想打想骂,都怪我头上,行不行?”
“哼。”老谭重重地喘了口气,瞪他一眼,“没见过上赶子找骂找打的,你也是吃准了你叔舍不得抽你,要是老颜还活着,你就等着被他扒一层皮吧。”
颜航低低地笑了两声。
虞浅在外面敲了两下门,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进。”颜航回头喊了声,“我们聊完了。”
虞浅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盘子,拿着筷子,随着他一起进来的是盘子里传出来的咸香油润的气息,他把盘子摆到老谭面前,说道:“家里面没菜了,只有冰箱里还有点带鱼,我干炸了一下,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盘子中央躺着五六块三指宽的带鱼,煎得完完整整,金黄漂亮,泛着盈盈的光泽,香味直接往鼻子里钻。
“尝尝啊。”颜航撑着凳子,有点骄傲地介绍:“这人做饭是一绝,他亲自下厨的机会不多,你算是来着了。”
虞浅还站在桌边,垂眼看着少年脑后的碎发和那宽薄的肩膀。
老谭没动筷子。
“你不吃我吃了啊。”颜航笑呵呵伸手抓来一块,也不讲究,手指上都是油,咬了一口酥脆,“香啊。”
“能馋死你不。”老谭看着他这熊样,终于还是气笑了,对虞浅说了声谢谢,戳起筷子夹了一块。
颜航拿出纸巾擦手,嬉皮笑脸凑上去:“怎么样叔,没骗你吧。”
“嗯,是好吃。”老谭夹了第二块。
虞浅也松了口气。
颜航擦完手,把纸巾揉成一个团,展开手臂搂过站他旁边的虞浅的腰,在虞浅一脸“是不是疯了”的表情里,无视他的挣扎,坚定地把他推到老谭眼前。
“叔,我家里你也知道,我一时半会儿都得瞒着。”颜航抬头看了眼虞浅,笑容灿烂,他歪着头搂着人,对老谭道:“但你是我叔,我不瞒着你,所以我想跟你正式介绍一下,我的对象,虞浅。”
颜航搂得紧了些,笑得更开:“没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身份,就是单纯的,我的男朋友,虞浅。”
老谭看不到的地方,颜航感觉到虞浅的手轻轻抚着他脑后的碎发。
老谭盯着眼前的这一幕,一声不吭嚼着带鱼,直到吐出刺,才咳嗽一声,不情不愿道:“你都这样了,还想让我说什么呢。”
“小子,路是自己选的。”老谭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我都只希望你能幸福。”
“还是那句话,叔。”颜航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了解,我这人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所有的决定都是深思熟虑以后才做出的选择,所以放心吧,会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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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谭挥挥筷子,无奈接受他的说法,对虞浅道:“你也坐吧,别吓得跟个鹌鹑似的,看着我穿着警服就不敢说话了,我现在已经下班了。”
“好。”虞浅小心在床边搭了个屁股。
老谭又吃了两块,把筷子放在盘子上架着,找颜航伸手要了餐巾纸,擦着嘴,问道:“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嗯?”虞浅吃不准他在跟谁说话。
“我在问你。”老谭看着他,“我看过当年的笔录和身份信息,记得你是无业,初中没有毕业,后面去特殊学校念了几年,家里收入来源全靠你哥哥,我想问你,发生那件事以后,你这六年怎么过来的。”
“记不清了。”虞浅低着头,长发挡着他一半的脸,“就是什么都做过,四处应聘,从帮厨和小工开始,后来慢慢练出来,懂了点火候什么的,就试着自己研究做菜,发现还有点天赋,就这么一直干下去了。”
颜航别开视线,不忍再看他。
以前他没觉得自己能是个共情能力这么强的人,跟着老颜见识过人间太多的苦,后来觉得无能为力,也就慢慢接受了人各有命的说法。
直到听见虞浅这么平静地叙述这些他不曾参与过的往事,才第一次生出些恨来,恨不得真能有个法子能让他回到过去,回到六年前,给二十二岁,一无所有的虞浅撑一把伞。
老谭听完,也没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窗外。
“又下雨了。”他说。
“嗯,还不小呢,你带伞了吗?”颜航问。
“没事,马兴就在这附近,最近接了个麻烦点的案子,昨儿刚解决,那帮小的正在这附近聚餐庆功呢,一会儿他来接我。”老谭说。
“那就行,你要是没带伞我给你送出去。”颜航也看了眼窗外,“不知道雨季什么时候能过去,台东什么都好,就是雨季太长了,一下下好几个月,哪儿都潮。”
老谭又跟颜航聊了会儿他那套房子,小老头对自己给颜航弄来这么个房产这件事特别自豪,一直沉的脸也逐渐露出点笑模样来。
“我去上个厕所。”虞浅站起来。
“去吧,打伞。”颜航说。
虞浅点了下头,从门边拎着颜航送他那把黑色的伞,推门出去。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又是一场瓢泼大雨,颜航兜里的手机响了。
“小马哥。”颜航看了眼来电显示,对老谭说,“来接你的吧。”
他接通,喂了声,说道:“小马哥,下雨了老谭没伞你得——”
“航子!”马兴那边听起来一片混乱,他好像没有打伞,正在雨中奔跑,手机听筒泡了水,听起来滋滋啦啦,声音听不真切。
“什么?”颜航愣了,“你在哪儿?”
“你二哥。”他一边跑一边喘气,“跟我们吃饭,有人喝多了,说,说漏嘴了。”
颜航眯起眼睛,已经听见屋外一阵惊天动地的奔跑声,溅起层层的水花,有什么东西拖在九堡铺的水泥路面上,发出一阵难听带响的聒噪,在夜晚格外明显,越来越近。
“他已经知道当年和尚,的住址,现在跑过去,要报仇,我们都没拦住!”马兴陆陆续续说完。
一声巨响打破雨夜的沉闷,西窗外短暂亮了一瞬。
下一秒,他隔着门板,清晰听见宋绘智的怒吼:“里面的畜生,给我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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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浅!
颜航瞪直了眼睛,没有一瞬犹豫,手机往桌上一扔,推开门就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虞浅刚刚从后院的厕所出来,还没来得及撑伞,一抬头,借着闪电短暂照过的一瞬,猛地看见自家那条小巷口站着个索命鬼一样的男人。
那男人的厚眼镜片上已经全被雨淋湿,他低着头,喉咙深处发出阵阵如猛兽的嘶吼,头发衣服让雨淋个全湿,站在雨幕深处,一手拎着一把不知道哪里来的红色塑料椅,目光恐怖地看着他。
“你找...”虞浅没反应过来。
“你也姓虞吧。”那男人冷飕飕地说完,没等虞浅回答,脸上的表情急速扭曲,“你他妈一块儿去死!”
虞浅眼睁睁看着他抡起手里的塑料板凳,踩着地上坑坑洼洼的水坑,劈头盖脸朝他砸过来,那红色的凳子在雨夜格外明显,挥舞起来带着十成的力道,在风中划出一道凄厉的风声。
屋门砰得被推开,一道黑衣背影从里面蹭得窜出来,已经严严实实挡在他身前。
而那把凳子不偏不倚,迎头扣打在那宽阔的肩膀上,因为力道过重,塑料四散碎裂。
一切发生的太快,来不及躲,虞浅听见颜航疼得闷哼一声,腿一软,身影在雨巷之中踉跄几步,最后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就这样,那道背影还是结结实实挡在他面前,跟暴怒的男人对峙着。
寸步也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