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航又做了那个梦。
阴寒潮湿的雨中夜晚, 老颜歪着身子,一个人走进深巷里迎接必然的死亡。
这回颜航淡定多了,知道自己在做梦, 再加上白天干活太多, 梦里也觉得四肢酸痛, 懒得跑,懒得跳,于是选择旁观。
他拉起帽子, 插着兜,跟着老颜走进那条巷子。
然后亲眼目睹黑影拿着钢筋敲过老颜的后脑勺, 血溅满巷子整面高墙, 落在黑灰一团的霉菌绿苔上,再被大雨冲刷无痕。
真凶一如既往跑向深夜,颜航没追, 踩着水, 慢慢悠悠走到巷子尽头, 一般来说,这会儿他大概就要醒了。
可这次不同。
小巷尽头,他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 长腿斜着放, 几乎挡住整条路, 那人的长发被雨水打湿, 一绺一绺从肩膀上垂落而下,水珠滴答。
颜航看笑了。
他走上前,蹲下, 拨开那人长发,看着那张脸说:“唉, 我是不是这几天跟你待在一起时间太长了,做这么个梦你都在里头。”
梦中的虞浅抬起头来,眼眸深深,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湖。
“走了。”颜航歪头,伸手拉他的手腕,“这儿不是什么好地方,回家了。”
颜航很确定这回他是生生饿醒的,眼睛还没睁开,先听见肚子一个劲的叫唤。
他的肚子好像变成一层薄薄的皮,贴着肋骨,胃里空到就差自己消化自己。
睁眼时,四肢又疼又酸,他保持着四敞大开的睡姿,和虞浅四目相对。
“你他妈。”他差点把魂儿吓飞。
“哎呦,醒了。”虞浅笑起来。
“你怎么看着我睡觉。”颜航捂着胸口坐起来,“很吓人行不行。”
“没睡着,无聊,欣赏一会儿帅哥,不看白不看。”虞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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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点了?”颜航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就记得自己一屁股坐在虞浅床上,觉得床挺软,想躺下去试一试,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凌晨四点。”虞浅把手机扔给他。
“这不完蛋吗。”颜航到抽一口气,“我干妈得把我皮扒了!”
“不会,我给她发消息了。”虞浅跪在床上朝他这侧够了够,点开他的微信,“喏,学着你的语气发的,她没怀疑。”
“行。”颜航笑了两声,“真聪明。”
“只是记性不好,也不是脑子不好。”虞浅拉开被窝躺回去。
颜航扭头看着他,稍稍扭捏了一会,犹豫要不要麻烦虞浅起来给他弄点吃的,想了一会决定不跟这货客气了,他好歹也帮着干了一天活呢,劳苦功高,要点吃的也应该。
“我饿了。”他推推虞浅。
“吃我吧。”虞浅抬起胳膊伸他眼前。
“别说,我现在真能把你蘸酱油生啃了。”颜航拉过他的胳膊,“快点,家里有什么吃的,我自己弄也行。”
虞浅懒洋洋笑着爬起来:“有,知道你饿,我睡觉前去附近超市买了点泡面,等我烧点热水给你泡。”
“谢谢。”
颜航看着虞浅拿了水壶出来烧热水,又看着他掏出一桶红烧牛肉面拆包装拿叉子和料包出来,一想到还得十分钟才能吃上,他都想说要不把面饼拿来,直接生啃算了。
“大丽姐那边弄好了吗?”颜航盯着虞浅的背影,主要在看他的翘臀。
“好了,你睡着了以后那个人来了一趟。”虞浅回答。
“老杨啊。”颜航接话。
“这默契。”虞浅笑了,“嗯,是他,来了以后跟头驴似的,一个劲儿埋头干活,把大丽姐那屋都收拾出来了,临走前还非要留下一千块钱。”
“真是老实人啊。”颜航感慨,老杨在加油站工作,自己手头也不像是宽裕的人,还愿意一口气掏出一千块钱,真不简单。
“你不也是老实人。”虞浅食指弹着粉料包。
“你专门欺负老实人。”颜航白他一眼。
“老实人愿意让我欺负。”虞浅盖上泡面桶,坐回床边,拿来挂在椅背上的外套,从兜里掏出银行卡递给他。
“这个还你,用不上了。”虞浅把头发别在耳后,“买的家具都不贵,家里东西收拾收拾大部分也能用,我存款够了。”
“哦。”颜航接过卡,放自己兜里。
他没跟虞浅假客气,这钱本来就是给他应急的,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算,不存在承不承这个人情。
“你平时钱都从哪儿来?”虞浅问。
“警察局每个月会给我爸发补助,还有我妈的退休工资,这些加起来大概有六千块钱,每个月生活费就这么多,我一般拿两千块钱给我妈收着,再拿两千块钱给田飞兰当生活费,剩下自己拿着两千,在学校用,每个月用不完的就存起来。”
颜航估摸着方便面差不多了,起身走坐到桌边开吃,就算还没泡开,他也等不及了,再等几秒真能活活饿死。
“你就靠这个攒钱?”虞浅搬开椅子,坐他旁边。
“不全是,还有家里不知道的兼职收入。”颜航捧着面桶,吃得狼吞虎咽,“像是在网上当陪玩带老板打游戏,一个月能存个几百,除此之外还有些零碎的小活,比如老谭有时候会给我找长途开车送货的活儿,跑一趟能赚个几百,不过不常有。”
“这么多兼职啊。”虞浅惊讶,没想到十九岁的小孩能有这么强的赚钱能力。
“嗯。”颜航闷头喝一大口汤,“上大学以后时间多,没课的时候就赚点。”
“你赚那么多钱干什么,生活费不够用?”虞浅问。
“不是,够用。”颜航放下面碗,看着他抹了抹嘴,“我也不知道,就是想趁着家里不知道,多赚一点是一点,想留住点值钱的东西真正属于我自己,真正能够由我支配,大概就是这种心理。”
他看着虞浅发懵的表情。
“算了,是我没说清楚。”颜航摆手。
“差不多能懂,通俗点说,就是你想有部分钱,你能够不用问你妈,不用问你干妈,不用考虑家里任何一个人,毫无负担的想借给我就借给我,是吧。”虞浅托着下巴,慢条斯理朝他眨眼。
“牛逼。”颜航小幅度弯起唇角,“真聪明。”
窗户开了一条缝隙没关,清晨落了小雨,雨丝和凉风一同吹入屋内,与此一同而来的,还有一阵由近及远,诡谲突兀的唢呐声。
“唢呐声?”颜航看向窗户外面,“这才凌晨四点啊。”
“出殡。”虞浅淡定地把他吃完的面碗顺手扔垃圾桶,“九堡铺的习俗,凌晨四点天没亮就要从家出发抬灵出殡,一路吹唢呐送魂儿,一直到下葬。”
“这我倒是知道。”颜航支起耳朵仔细停了会,“我爸之前在九堡铺执勤的时候给我讲过这的习俗,我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早就开始,但是一般不是都有孝子贤孙在前面拦灵摔盆哭坟么,怎么只有唢呐动静,没听见人喊。”
虞浅没什么表情:“那就是没有孝子贤孙呗。”
颜航微挑眉毛,不知道说什么好。
“九堡铺。”虞浅起身,掰开西窗的窗拴,凉风拂面而来,唢呐声在这薄雾浓浓的清晨清晰哀婉,听得人起鸡皮疙瘩。
颜航搓了搓手臂,寒气透到心里头。
虞浅接着说:“这儿住着好多孤零零的人,户口本上就一页,从哪儿来的,要到哪儿去,一概不知,哪一天嘎巴死家里了,跟死了一只流浪猫狗没有区别,等到尸体臭了才能有邻居发现,最后还得派出所居委会来给收尸,这样的人就没有孝子贤孙。”
虞浅说话时一直背对他看着窗户外面,哪怕只有一个后脑勺,颜航也能从这个后脑勺里读出他的失落来。
颜航沉默着,在思考要说什么话来安慰虞浅。
“颜小航,你觉得什么是家?”虞浅站在窗户边,回头看他。
突然开始哲学。
颜航站起来揉着吃太猛而酸胀的胃,走到虞浅身边,看着窗外蒙蒙亮的天光。
“不知道。”颜航老老实实说,“你要让我形容,就是乱乱糟糟一帮人,住在一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屋子里,计较鸡毛蒜皮,计较碎银几两,忙忙叨叨,吵吵闹闹,每一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儿,上面是老的,下面是小的,就这样的,叫家。”
虞浅搭着胳膊,枕着下巴,趴在窗沿侧脸看他,眼底映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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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嘛?”颜航瞥他一眼,仍旧看着窗外。
小酷哥的下颌线锋利流畅,这样一张不笑时就清冷严肃的脸,让这位大学生实在是帅得有些嚣张。
虞浅突然在想,如果颜航同志穿上警服,估计会帅到他腿软。
“要我说。”虞浅看了好几秒才转回去,“家么,就是四四方方一个不透风不漏雨的屋子,然后跟自己最爱的人待在里头,吃喝拉撒,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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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航没忍住,说道:“四四方方不透风,你说的这玩意儿跟骨灰盒差不多。”
“还真是!”虞浅神经病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毕竟,小盒才是我们永远的家啊!”
“神经。”颜航伸出手,在虞浅的后脖上捏了捏。
他一直很喜欢虞浅的脖子,纤细白净。
“我认真的。”虞浅缩缩脖子,拿下他的手,“我一直觉得骨灰盒一个盒子就一个人住,特别孤单,你不觉得么?”
“我...”颜航卡壳,“我们普通人一般不想这些问题。”
“我会想。”虞浅看着他,“到时候大家一人一个小盒,我的小盒里就我一个人,那得多寂寞啊。”
颜航觉得自己是疯了,疯得不轻。
因为他想了想,对虞浅说:“那行,等我死了,我把我的骨灰分出来一点,放你的骨灰盒里,咱俩倒在一块,拌匀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不寂寞了。”
窗外那株爬山虎层层密密的叶子随风舞动,莎莎颤抖,虞浅趴在窗台上看着颜航,笑得肩膀和爬山虎同频率抖动,发梢蹭过颜航的小臂。
“你怎么这么可爱啊。”虞浅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他微微仰起脸,“唉——明天吃拌饭吧。”
颜航觉得他很长时间都没法好好的吃一顿拌饭了。
虞浅朝他身侧稀稀索索靠近,用胳膊肘碰他的手臂。
“怎么?”颜航看他。
“做我男朋友这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虞浅看向他的眼睛深处,好像能直接看入他的心。
“我。”颜航偏过头,目光微垂,他叹了口气:“再给我点时间考虑。”
“可以。”虞浅没有咄咄逼问,他轻轻松松笑了笑,“你可以慢慢考虑,但是也别太慢。”
他将薄唇抿成一条漂亮的线。
“太慢的话,我怕我会忘记。”
颜航扬起下巴,眼眸微凛。
“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