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航从来没觉得自家门锁这么难拧, 难到他站在门外淋着雨,捅了好几次钥匙都没插到锁眼里,好不容易插进去了, 左拧右拧怎么都开不了。
等到终于推开门, 迈步进屋时, 他又头一次觉得脚步如此沉重,门框有个差不多五厘米高的小坎儿,就这么个蚂蚁跳高都能过去的高度, 他硬是觉得抬起腿来都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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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淋了太久的雨,裤腿已经吸饱了水, 才显得格外沉重。
李燕正好玄关去厨房倒水, 扭身一听见他进门,吓了一跳,手里杯子差点摔了。
“哎呀航子, 怎么淋成这样, 快进来快进来!”
颜航掀起眼皮想看她一眼, 悲惨发现原来动一动眼皮都是这么疲倦到难以完成的一件事,他动了动嘴唇,发出了短促的声音, 却没说出完整的话。
李燕已经放下杯子朝他冲过来, 拉开他已经完全湿透的外套往下脱。
“快把衣服脱了, 去洗个热水澡, 别再感冒了,你这孩子,怎么回家也不知道打一把伞, 雨太大了躲一躲再回家啊!”
颜航踉跄了一下,从刚才就觉得双脚虚浮, 总也踩不实地面,终于在李燕只拉下他一半袖子的时候坚持不住,眼前一晕,腿一软,脑袋不受控制向前一趴,好在李燕眼疾手快伸手把他托住,才避免他直接用脸着陆。
“航子!”他听见李燕急急忙忙搂住他的肩膀,试图靠着这瘦弱不到一百斤的小身躯撑起自己高大的儿子。
颜航试着站起来,他闭着眼睛尝试着动一动,这身体却已经不听他使唤,千千万万汇成一句话。
好累,真的好累,身心俱疲。
“妈,我想,睡一会。”他在李燕耳边叹气。
“飞兰,飞兰!”李燕慌慌张张叫唤厨房里的田飞兰,“快来呀,我撑不住航子。”
田飞兰边往外头跑边摘下刷碗的黄色胶皮手套,身上还带着一股油烟和洗涤精的气味,伸手扯过颜航的胳膊,分担走李燕身上一半的重量。
“这孩子怎么回事。”田飞兰碰了碰颜航湿漉漉的额头,“妈呀,好烫,这脑瓜能煎鸡蛋了。”
李燕担忧地看着怀里的儿子,颜航从小到大就是一副好体格,小时候别的孩子三天两头生病发烧的年纪,他硬是每天活蹦乱跳,皮皮实实,老颜总是夸他,说他这老来子好养活,不让家里操心,是特意晚点来报恩的孩子。
此时的颜航虚弱到眼睛都撑不开,少年歪头枕着李燕的肩膀,发梢滴滴答答落下水珠,一张脸烧得燃起不正常的红热,薄唇微抿没有半分血色。
“去医院吧,航子,撑一撑。”田飞兰很快做了决定,当即就从手边拿来伞。
“不,不去。”颜航的眉头拧得更紧,他现在感觉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玩意儿在他脑袋里灌了沉沉的铅,让他这可怜的脖子连抬一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娇弱又没用的缩在李燕怀里。
“妈,我好累,我不去医院。”他吸吸鼻子,说话力气很小,听在李燕耳朵里,像是儿子对她可怜的哀求。
李燕一颗心抽得生疼,摸着颜航的额头安慰:“不去,不去,妈带你睡会儿去行不行。”
“行。”颜航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田飞兰还是觉得不放心,又看了一眼快要晕厥的颜航,说道:“不行吧,这样病得太重了,我怕出事,咱们打个车去医院,听话啊,航子,很快就到了,给你打一针什么都好了。”
“好吵,不要吵。”颜航剧烈咳嗽两声,在李燕肩膀上不耐烦地皱眉,他是真觉得吵,吵死了,好累,怎么这么累,他只想休息,他现在只想睡觉,就要睡觉。
“我要睡觉,妈,我想,睡一会。”他不断重复这一句话。
“好好好,不去了,睡觉睡觉。”李燕和田飞兰拗不过他,两人一人一边,把他搀到李燕的房间里,脱了身上的外套和里面的T恤,给他换上身干爽的衣服,只是裤子也是湿的,两人对视一眼,一时间有些束手无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是他妈,怕什么的。”李燕叹口气,“换了吧。”
“不好。”田飞兰扯开嗓子,“二智,出来照顾航子!”
颜航烧得头昏脑涨,脑袋反应迟钝,但也不耽误他在心里面腹诽宋绘智,他心想他二哥这么个备战考研的大忙人,怎么可能花出他伟大的时间来照顾他这么个屁大点的小事。
不过他也不知道了,李燕给他穿上干爽T恤后,他实在是支撑不住,身子向后一倒,闭上眼睛,直接失去意识。
他也不想知道什么,都他妈的,什么也不想管了。
好吵,好累,只想睡觉。
睡觉,睡一觉,一觉睡到死最好。
人在发烧的时候总是多梦的,这些病重期间的梦常常没有逻辑,上一秒还在天边,下一秒就到地下,颜航觉得自己转啊转啊,用了大概半辈子那么长时间去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关于老颜。
从很小时候开始,他那时候看老颜的视角还是个小矮瓜,他总是需要扬起脖子来才能看见老颜警帽上的银色国徽,那时候觉着,他老爹真高啊,肩膀跟座山一样,轻而易举就能把他抱起来放在肩上,走遍台东的大街小巷。
后来慢慢长大,他也离着老颜的警徽越来越近,到十三岁那会,已经到了垫一垫脚就能够到的地步,当然,老颜的腰也一天比一天弯,完全不像年轻时候那样挺拔高大。
现在呢,印象里老颜也就一米八不到的身高,而颜航,上一次学校体检测出来是一米八七还是一米八八,如果老颜还活着的话,现在也轮到他踮起脚来才能看见颜航的脑瓜顶。
颜航能感觉到有一双手拿了干毛巾给他擦头发擦脸,也能察觉到另一双手用棉花球沾了酒精,正给他擦着脖子降温,他只是稍微动了动眼珠,仍然没能清醒过来,索性继续睡下去。
这一梦,他再次回到这些年无数次梦到的那个场景,九堡铺阴冷潮湿的小巷,夜雨烦闷,老颜的身影第无数次消失在那条巷子的暗处,而他也第无数次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试图阻止所有噩梦根源的发生。
只是依然晚了一步,老颜仍然命定一般被一道黑影举着钢筋一棍敲死,那道黑影被忽然而过的闪电定格一瞬在长满绿苔的墙壁之上,颜航这回疯了一样迈开腿,用他这辈子最大的力气,竭尽全力也要抓到那个人。
他一路奔跑,跨过巷子之中杂乱的一切,越跑越近,这么多年第一次,近到一伸手就能抓到那道影子,可是,越近,他就发现自己身后好像拦着一个人,那人总是挡住他的脚步,双手攀着扯着,拖慢他的速度。
颜航烦躁地要命,几次想要挥开,却发现怎么都摆脱不掉,眼睁睁看着那道黑影终于还是彻底跑出他的视线内,消失无踪,他本就蓄满的怒意终于到达顶峰。
回身,低头,拦腰扯过阻拦他的那人,过肩摔在地上,于是他们两人就那么滚在巷子深处,滚在雨中泥泞的水沟旁,撕打成一团,他打得不要命,半分力气也没收着,自己也不怕疼,那人回身挣扎,同样一拳照着他的鼻梁扇回来,他躲都没躲。
管他呢,他妈的做梦呢。
他不知道废了多大的力气,直到自己的鼻血都被脸上淌下来的雨水冲淡成一条淡粉色的细流,他才喘着绝望的气息,仔细去看身下那人的样貌。
他只是颤抖着伸出手,拨开混着血、泥、水的长发,就看见他梦里的虞浅,还是那双蒙着雨雾的破碎眼眸,静静地在他身下看着他,不声也不响。
“操!”颜航情绪直接失控,他跪在雨中,拎着虞浅的衣领,盯着那长发后那一张他熟悉到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一张脸。
“为什么!他妈的!是你啊!”颜航死命晃着虞浅的肩膀,一字一停:“你他妈的,离这些烂事远一点,好好的,跟我谈一场恋爱,能死吗!”
梦里的虞浅大概没给他什么反应,只是那样麻木空洞地看着他,任由他发泄怒火,颜航只记得他在梦里撕心裂肺,吼得累了,最后慢慢低下头,和虞浅贴着脑门,闭上眼,眼里泛酸。
“为什么偏偏是你啊...”
颜航再睁眼的时候,就看见小漂亮趴在他的床边,大眼睛眨巴眨巴,察觉到他真的睁开眼睛后,兴奋地喊:“谭爷爷,醒了,小舅醒了。”
一双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不用看也知道是李燕。
颜航疲倦地转了转眼睛,嘴里面像是放了一整个撒哈拉沙漠那么干,吞一口唾沫都费劲。
他看了一眼窗外,仍旧阴阴沉沉,白天也跟黑天没区别,不大分得清时间,于是咳嗽了一声,哑着嗓子问:“几点了?”
“下午四点。”床尾一个中间男音回答他,他反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那应该是老谭。
想想他从虞浅家没吃午饭,打了一架,然后淋着雨跑出来也就中午十二点多,而现在才下午四点。
“我才睡了不到四个小时?”他抬手捂着自个儿脑门,看了眼床边担忧他的李燕,李燕现在眼睛里还满是后怕,颜航就见不得她妈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面内疚的不是滋味。
“我觉得我睡了一辈子那么久。”
“是挺久。”老谭走到他床边,“现在是周六下午四点,航子,你整整睡了一天。”
“什么?”颜航被吓得精神了点,想坐起来。
小漂亮赶紧压住他,“小舅不动,针针。”
颜航这才看了眼他的手背,正扎着点滴,脑袋上面用衣架和夹子临时diy了一个输液架,就放在李燕床头。
老谭叹口气,坐在他床边,说道:“你小子是轻易不生病,一生病就生个大病,你差点没把你那两个妈吓死。”
“怎么回事?”颜航自己已经不大记得清楚。
“还说怎么回事呢。”田飞兰从外头进来,嗔怪瞧着他:“说了多少次带伞带伞,傻小子非得淋雨回来,两眼一闭就倒了,我和燕子怎么着也降不下你这体温,想着送去医院还都不会开车,只能叫老谭过来帮忙。”
老谭接过话来:“我想着你这情况叫起来送去医院也是折腾你,外面还下着雨,不如干脆给你请个医生上门来看。”
颜航有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扯个笑:“辛苦了谭局,为了群众这点小事还特意跑一趟。”
“傻小子。”老谭侧身,展开胳膊给他介绍角落里站着的人,“来,认识认识,这是我们市局法医科,龙茂龙科长,龙茂,这就是老颜那儿子。”
颜航坐起来些,就见一个身材高挑漂亮的女人从暗处走过来,她这人下巴尖,额头饱满,眼位生得高,一瞧就是个极其干练又聪明的人。
他这会儿倒是没空顾忌这人的长相,挑了挑眉:“法...法医?”
“活人死人都一样。”龙茂笑了笑,“我也是学临床医出来的,这点感冒发烧的小病还是能治的。”
可能是知道她是个法医,颜航瞬间觉得这屋子里全是福尔马林的臭气。
“谢谢龙法医。”颜航无力笑了笑,“我尸体情况如何?”
龙茂扫了他一眼,说道:“尸体情况还行,从头发上的水渍来看推测昨天中午淋过雨,吹风着凉,是风寒性感冒,听诊心率过速,生前可能受过刺激,血压偏高,不过你这尸体男,十九岁,身体素质优秀,可以自行恢复,输液退烧就好了。”
颜航和老谭低低笑起来,都觉得这话莫名其妙的好笑,田飞兰翻个白眼,叹气道:“得得得,你们这些干警察的说话也不嫌晦气。”
才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颜航已经觉得精神支撑不住,他大概也猜到这次的发烧来势汹汹,像他这种平时不生病的人,一旦生病肯定轻易好不了。
老谭看出他的昏沉来,从床头取来水杯,说道:“喝点水再睡会儿吧,晚点你干妈和宋绘心给你煮了粥,还买了补品,起来多少吃一点喝一点,也不能全靠葡萄糖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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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颜航喝着水,看见他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喝水的动作顿了顿,也就一两秒,他继续若无其事地喝完一整杯水,也没有拿过手机看一眼。
“我再给你输一包生理盐水,现在应该是不烧了,得补水。”龙茂转身去随身背来的包里取药。
小漂亮还在他床头站着,颜航一扭头,就能跟小丫头脑门贴脑门。
“小舅。”小漂亮问他,“你又要扎针了吗?”
“嗯,是的。”颜航点头。
“那我陪你。”小漂亮咬了咬嘴唇,明明自己怕针头怕得要死,还坚强在这,“小舅不哭。”
“嗯嗯,不哭。”颜航轻轻一笑,伸手在她小脸蛋上捏了捏。
龙茂又给他输上液,手背上冲进来冰凉的液体。
即使已经睡了一天一夜,颜航身上那股疲倦就像在他脊梁生根一般,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大概也知道,这玩意儿叫心累,无论是中医西医还是法医,活人还是死人,心累都治不好,只能自己调节。
他没什么办法,他是个胆小鬼,甚至都不敢再重新回想前天中午发生的一切。
还能怎么样,睡觉吧。
他扯了扯被子,发现裤子已经被换了,他抬头问李燕:“谁给我换的?”
“你二哥啊,我们都是女的,也不合适给你换裤子,你发烧这一天,都是他给你擦的身子。”李燕说。
“哦。”颜航闭上眼睛。
还算有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