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航这一晚上睡得奇奇怪怪的。
本来雨季的被窝冰凉潮湿, 结果身边还贴上来个不要脸的,那不要脸的老男人体温温热,若有若无贴在他的皮肤上, 湿湿滑滑, 像条水里扑腾的鱼。
他早上睁眼的时候, 虞浅还扒在他身上,抬起大腿缠着他的腿。
“死开点。”颜航好气好笑地把他弄到一边去,“咱俩都快锈一起了。”
虞浅还困, 他本来也不是习惯早起的人,闭着眼睛问他:“你今天什么安排?”
“上午回一趟家, 看看小漂亮要不要过来跟着我。”颜航揉了揉脑袋, 昨晚磕的那地方还是挺疼,一碰一个鼓包,“舞台剧晚上才开始, 我下午回来, 晚上带你去。”
“什么舞台剧?”虞浅睁开眼。
颜航长久地瞪着他。
“想不起来不去了。”他说。
“别啊。”虞浅拉住他的裤腿, 笑起来:“别这样,提醒一下,给我一点点小小的友情提示, 我就能想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这脑袋真是挂脖子上只起个装饰作用。”颜航叹口气, “昨儿晚上阮俊豪邀请的, 学校舞台剧, 哈姆雷特。”
“哈什么特?”虞浅眯起眼睛,像耳背的老大爷似的,“哦, 我好像听说过,是不是那个额头长个大疤的小男孩。”
“文盲。”颜航盯着他, 评价。
“文盲。”虞浅点头赞同。
上午天公不作美,小雨黏黏糊糊持续不断,停一会下一会,始终不见太阳。
颜航本来还想把他和虞浅这两天换下来的衣服拿去盥洗室洗了,但是思来想去,这天气洗干净也晾不干穿不了,索性就算了。
反正他衣柜里T恤和裤子还多,应该勉强够他和虞浅再换洗几日。
“午饭之前我不一定能回来,你拿着我的饭卡,中午跟阮俊豪去食堂吃。”颜航走之前站在门边穿衣服,一边嘱咐。
虞浅背对着他坐在桌前打游戏,心不在焉答应着。
“我说话呢。”颜航走过去,在他肩膀上捏了一下,“听见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虞浅回头看着他笑,“你这是什么啰嗦精,爹系少年。”
“就得这样,谁让你在自己家门口都能丢。”颜航再三嘱咐,才提了垃圾,出门了。
去招待所的路不算近,没有李奇文的奔驰大G,想靠着腿儿过去有点困难,颜航在台东大学门口等了好久,才排到一辆网约车。
偶像剧里总有个情节,女主角或者男主角坐在开窗疾驰的汽车里,心中无限畅想,总会在被风吹透发丝的刹那,醍醐灌顶,思绪万千。
颜航以前不屑一顾。
今天他坐在网约车里,因为车里面有些潮湿腐烂的气息,他顺手开了窗户,独属于台东早春的空气便肆无忌惮拂面而来,那气味潮湿、空旷、冷冽,而那之后,又是丝丝缕缕春日躁动的微甜。
他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虞浅的恋爱邀约,第一反应是逃避,这是一件懦弱却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的犹豫也绝对不在于他到底喜不喜欢虞浅这个肤浅的层面。
颜航拉高了帽子,刘海有些长了还没时间剪,从碎发后面望着台东雨后洗涤一空的城市景观。
他没答应的原因,在于责任。
老颜在他短暂活着的岁月里,曾经跟他讲过一些男子汉大丈夫为人处世的道理,有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责任。
对家人、对工作、对爱人都是如此。
李奇文说得对,颜航就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性格,他的人生朴素的像一杯没有味道的白开水,不懂浪漫,不起波澜,寡淡无味,但捧在手里,水是热的,能暖手暖胃也暖心。
对颜航来说,答应虞浅的恋爱邀约就等同于把他的人生和自己的人生紧密捆绑,意味着这一次他要主动找一份责任扛在肩上,意味着他真的要管虞浅一辈子。
为一个住在九堡铺,和妓女相依为命,天生失忆,偶尔还文盲的孤儿的人生负责,他又真的能做到吗?
到招待所门口,这回李奇文的奔驰没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辆警车。
马兴站在车边正抽烟。
“小马哥。”颜航走上前打招呼。
“来啦。”马兴也是一脸疲态,别看他去年刚参加工作分配到老谭手底下,当基层民警短短几年,快老了十岁。
“看见你我就想是不是没考警校也是对的,老的太快了。”颜航说。
马兴乐了乐:“这几天防水抗洪累的,家家户户统计人口,统计伤情,你说哪里发大水不好,非得在九堡铺,这工作量多大。”
“怎么呢?”颜航问。
“人口流动太大了呗,统计起来费劲。”马兴用脚后跟踩灭烟,“好多来台东的打工仔都是找二房东在九堡铺租的房子,别说合同,身份证都没有,今天来明天走,你说这帮人怎么统计。”
“哦。”颜航抿了下唇,“这次会有伤亡吗?”
“希望没有。”马兴看了他一眼,“但经验之谈,一定会有。”
话题趋于沉重,马兴摆手道:“行了上去吧,师父在上面呢,估计被那位田大婶折磨得快疯了,你去救救他。”
颜航走上招待所二楼,在楼梯口就听见田飞兰叽叽喳喳的声音。
“老谭你太不够意思了,你说这么多年你回来看过我们娘几个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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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不是工作忙么。”
“忙什么忙,都是坐办公室享清福要退休的人了,每天去办公室泡着就是喝茶,有什么忙的,我看你就是不惦记我们,老宋走了以后你就不认我们这些朋友了。”
“那怎么可能。”
颜航走进,一间屋子里挤着所有人,宋绘心带着两个孩子在床上坐着,宋绘智在最远处的单人沙发上玩手机,田飞兰和李燕并肩坐一张床,老谭在另一张床边搭了半个屁股。
“谭叔。”颜航叫了声。
小漂亮见他进来,扭过笑脸就笑。
“唉,来了。”老谭看向他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像看救命恩人,“来,航子,你送送我。”
“你要走?”田飞兰马上警觉,“跟我们吃顿饭再走。”
“不了,警局有事,下次再说。”老谭逃似的,走路速度都比平时快了一倍。
颜航心里好笑,表面装得面无表情,说道:“那我去送送他。”
跟着老谭再次回到警车旁边,颜航站住脚步,知道这老警察是又想找他说说话了。
“来,这边走。”老谭粗糙宽厚的大掌推在颜航的背后上,将他带着往外走,一直走出招待所的停车场大门才停下。
“再走就出省了。”颜航说,“什么事,还得背人背成这样。”
“肯定是不能让你干妈听见的事儿。”老谭叹了口气,这几天马兴都老了十岁,更别提他这个本来就显老的老刑警,熬夜熬得眼珠子带血丝。
“怎么了?”颜航指了指路边的花坛,从兜里掏出卫生纸,擦干净一片地方,邀请老谭坐下。
“田飞兰听说我回来了,前阵子特意来找我,跟我吃了顿饭。”老谭从兜里摸出打火机扔给颜航,自己弹开烟盒咬出一根。
颜航擦开打火机,替他点上。
“跟我吃顿饭叙叙旧但也没什么,结果结束的时候,你干妈开口求我帮忙办个事儿,她说宋绘智岁数大了,该成家立业了,让我帮着跟警局申请申请,给他再分一套房子,结婚用。”老谭说。
“嗯。”颜航静静听着。
“你们家之前住的那一套拆迁房,已经是当初警队因为老宋是烈士,破格分给田飞兰的大房子,按规定,真是不能再给一套了。”老谭又叹口气,“更何况六年前的房价,跟现在怎么能比,田飞兰开口就想要市中心的,我上哪给她弄去。”
“弄不了就算了,规定是规定,你再大的官也越不过。”颜航想了想,“你就放放吧,过一段时间跟她说不能办就算了,她还能去警局门口闹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问题是啊。”老谭从唇边拿下烟,透过薄烟望向颜航,褶皱的眼中尽是慈爱,“我给你申请了一个房子,已经批示下来了。”
“我?”颜航一怔。
“嗯,给你的。”老谭咳嗽一声,说道:“你爹当年死的冤枉,没能给算成烈士,还挨了批评,我觉得不公平,这次回来以后打了几次报告,希望组织重新定性老颜的事,原本没抱希望,也就试一试,谁成想还真办成了,虽然不再追封身后的殊荣,但是组织答应,一切按照烈士的补助都一样不少,自然包括你的房子。”
“谢...”颜航张了张嘴,“谢谢叔。”
“跟你叔客气什么啊,这么多年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最了解,帮你和老颜办事,我心里也高兴。”老谭抖落烟灰,咧嘴笑了笑,“恶劣点说,我有时候就瞧不上田飞兰,你说她的儿子宋绘智需要房子结婚,难道你就不需要了吗,凭什么只想着她自己家,一点不帮你问问。”
颜航扯起嘴角,笑容寡淡。
“你和你妈当年收留田飞兰一家,卖了自己家的房子给她们填补装修,供宋绘心那两个孩子上学,仁至义尽了。”老谭语重心长,“你也长大了,不能总是在别人家里寄人篱下,自己也得攒攒家底,和你妈过过轻松点的日子。”
“嗯。”颜航看着花坛下的地砖,雨后,蚂蚁成排爬出,“话是这么说。”
“这件事暂时只有咱们俩知道就行了。”老谭吐出烟,“等到尘埃落定,房产证到你名下了,也就不怕谁闹了。”
“我干妈不能干。”颜航笑了笑,笑容有点苦。
“那就推我身上。”老谭呼出一口浊气,“叔给你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