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浅数着步子, 低头专心看着路,鞋底踩过危楼里面灰尘扑扑的地面,偶尔还要小心避开斜突穿刺, 四处翘起的钢筋, 走得很艰难。
走上三楼时, 他回头看了眼两边栏杆都已经歪曲坍圮的楼梯,光是看着那三层的高度都觉得眼晕,提了口气, 才回过头,朝着不知危险、始终站在楼层边缘的虞深走去。
“哥。”虞浅叫了一声, 在他身后停下步子。
虞深没回头, 目光落在楼下。
“颜航陪着你来的?”他问。
“嗯,对。”虞浅也不瞒着,“他放心不下我, 一定要跟来。”
虞深笑了笑, 转过头来:“这小子倒也挺有意思的, 哈巴狗似的一天到晚在你边上守着,有时候我都不太清楚,他图什么。”
“他是我男朋友。”虞浅说, “什么都不图。”
“也行啊, 有他你就不是一个人, 挺好的。”虞深说得不着情绪。
虞浅敛了敛目光, 自嘲笑笑:“我这辈子从娘胎落地就倒霉透顶的,我一直觉得,能碰上个颜航, 可能是老天终于看不下去,开了一次眼赏给我这么个人。”
虞深瘦了许多, 这种瘦并不是当代流行审美追求的健康瘦,而是油尽灯枯,仿佛丧尸骷髅一样的暴瘦,原本的圆脸上一层骨一层皮,两只眼睛从皮肉之间突出,眼底之下,青一片红一片。
虞浅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愣了愣,哪怕他跟虞深相依为命十几年,现在也有点认不出了。
“哥。”他觉得眼眶发酸,“把自己弄成这样,何必呢?”
“我能选吗?”虞深双目无神地笑着。
“不能吗?”虞浅挺直了些,朝他走近一步,“你别装傻,你有多少次能重新选择的机会,你从来都没有珍惜。”
虞深那双干枯的眼睛看着他,许久侧过脸去摆手,“不说了。”
他掏了掏兜,拿出自己的烟盒,转个方向朝着虞浅,问:“来一根?”
虞浅一动不动,眉头紧锁。
“这个没有掺东西,就是普通的烟。”虞深坚持往他手边递了递。
虞浅还是没动,从自己裤兜里掏出马兴的烟盒,掏出一根咬在唇边。
“好吧。”虞深收回手,又拿出打火机,“哥帮你点个火,这总可以吧。”
“嗯。”虞浅这次没拒绝,向前凑了凑下巴,点燃了烟。
虞深给自己也燃了一根,呼出一口气,重新转过身看着危楼外漆黑一片的夜色。
“阿浅,你对这还有印象吗?”虞深问。
虞浅含着烟,含糊地说:“不记得。”
“也是,你那个脑袋,怎么可能记得那么小时候的事儿。”虞深乐了,“这栋楼原先叫圣三一孤儿所,我就在这长大的。”
虞浅眨了眨眼。
“咱俩也是在这遇上的。”虞深回头,笑容温柔,“当时你巴掌大一点,刚出生没几天,被裹在一个破烂席子里,被人半夜放在门口,喏,就那个铁门底下,你在这能看见。”
虞浅顺着看过去,那扇铁门下,现在站着颜航。
虞深也不嫌地上脏,盘腿在地上坐下,撑着胳膊抽烟,他现在体力已经被毒品蚕食得很厉害,稍微动作大一些就会累得大喘气。
“然后呢?”虞浅想了想,走过去蹲在他身边。
“怎么不坐?”虞深看他。
“我怕裤子脏。”虞浅拿下烟说。
虞深乐了:“还是那么爱干净,你小时候就这样,夏天一天恨不得洗两遍澡,换两遍衣服。”
虞浅低着眸,喉结滚了滚,发涩发酸。
“说回来。”虞深顿了顿,“当时你被抱来的时候连个名字都没有,别说大名,就是小名你的父母都没塞一张条子,孤儿院里的人就琢磨给你起个什么名。”
“我那阵子,特别想要个弟弟。”虞深望着远方回忆,“所以我就跑去看你,觉得你长得特别好看,哪怕就是个小婴儿都比别人好看得多,鼻梁高,双眼皮,除了特别爱哭以外,没有什么缺点,我就跟那些人说,我说我想要个弟弟。”
“所以我的名字就有了?”虞浅轻咳一声。
“对啊,我叫虞深,你就叫虞浅呗,反过来。”虞深说。
“比给狗起名都省事儿。”虞浅叹口气。
虞深看着他乐,“还行吧,不难听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这是姓好听,你但凡姓个别的,或者叫什么张狗蛋,李二麻的,都未必有这个效果。”虞浅跟着他笑了笑。
“后来你一岁多点吧,不久,这儿运营不下去,就拆了,里面剩下没分走的孩子政府给分了安置房,还在九堡铺,就是咱们俩现在那个小屋。”虞深说,“这些你都没印象了,你太小了。”
“哦。”虞浅换了个蹲姿,抖抖烟灰,“现在知道了,以前我还以为咱俩一直就在那屋里住着呢。”
虞深转回半边身子,突然伸出手,在虞浅的发顶胡乱揉了揉,把那长发全都揉乱了,龙虾须子似的翘起来。
“嘿。”虞浅没躲,嘟囔一声表达不满。
“可惜你记性不好,不然咱们俩过去的那些二逼事儿,有一样算一样,都挺好玩的。”虞深叹了口气,笑容更深,“我记得你刚学写字儿那会记不住笔顺,只能看着字形描图,写的东一笔西一笔的,永远不知道你从哪开始落笔,一个字你不写完,谁都认不出来你写的是啥,钟大丽老讽刺你,说你适合去研究甲骨文,特别逗。”
虞浅掐灭了烟,眨了一下眼睛。
“哦对了,这个还给你。”虞深掏了掏上衣口袋,从里头抛出个巴掌大的小本来,“这段日子没这个小本儿,生活不太方便吧。”
虞浅垂着眼睛,把本子放在裤兜里,叹了口气。
“还行吧,这上面记的乱七八糟,大部分的那些人都不怎么会联系,我现在发现了,其实人这辈子记忆力不用太好,因为值得记住的人本来就没几个。”虞浅说。
“有道理。”虞深点了点头,“我们阿浅现在说话真厉害,跟个哲学家似的。”
“没,我就一文盲。”虞浅自己调侃一句,却乐不出来。
喉咙上的酸涩越发明显,他拼了命的咽了好几次口水,还是在呼吸间隙忍不住的哽咽,在这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危楼中,被晚风无限放大,清晰刺耳。
“你十三四岁的时候吧,咱俩一块儿过同一天的生日,我问你想不想吃个蛋糕,你小子说过生日不想吃蛋糕,想吃肠粉,最后咱俩买了两盒加虾仁的肠粉,把蜡烛插在那上面许的愿。”虞深边说边笑,语气平静,像是讲故事一样。
轻而缓。
“阿浅,你还记得你第一次下厨是什么样吗?”虞深问。
虞浅没吱声,他早就已经把脸埋在膝盖之间,肩膀轻颤。
“特别小,你十岁差不多,就能踩着凳子开火炒菜了。”虞深铁了心要继续回忆下去,“当时字还认不全,调料都不知道哪个是哪个,菜谱只能看懂一半,剩下一半就靠自己闻,自己尝,自己琢磨,结果还真神了一样,做什么都不难吃。”
“哥...”虞浅不肯抬头,带着哭腔,“求求你,别说了。”
虞深闭上嘴,两人坐在风里静了会儿。
“怎么?”虞深又燃起一根烟,拍了拍虞浅的肩膀,“哥以为你爱听来着。”
“我当然爱听,我怎么可能不爱听。”虞浅抬起脸来,眼尾全是泪痕,“可是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哥,我特别珍视咱们俩过去的日子,哪怕我这狗记性记不住多少细节,我都觉得跟你一块儿长大是一件特别幸运幸福的事情,可是现在,你再怎么回忆过去,咱们俩......”
他又低下头,胸腔起伏落下:“咱们俩这些日子都已经没了啊。”
虞浅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起初还能尽量让自己冷静面对,但后来,当他感觉到他哥那带着体温的手掌轻轻抚上他的后背,所有憋在心底的委屈撕开一个口,像是开闸泄洪,再也收不住了。
“为什么要这么想呢。”虞深抽完手里的烟,“我们还跟从前一样啊。”
“因为我太了解你,哥。”虞浅啜泣着,哽咽着,却还要拼命克服生理的难受,非要清清楚楚说出他的控诉,“如果你从我这拿走的那一万块钱没有花完,你不会有这个闲工夫跑来跟我叙旧,如果不是还想打一打感情牌,你不会特意选在这个孤儿院跟我回忆过往,你现在还能算是我哥吗,你以前是我最信任的人,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能依靠的家人,但现在呢?”
虞浅猛地咳嗽一声,红眼瞪着虞深:“我连抽一根你递来的烟都不敢。”
虞深愣着,怔然,像是一座摆放在废墟之中的空白雕塑。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你自己记得吗?”虞浅讽刺地笑了两声,“你以前,跟我保证,要好好过日子,咱们俩一起搬出九堡铺,再也不过这烂日子,你说你要好好工作,不去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这些你都还记得吗?”
“你从我身上偷走银行卡密码,带着一万块钱卷钱跑路的时候,你想过留我一个人我得怎么撑下去吗?你在毒瘾发作的时候指着我的鼻子痛骂我是个白眼狼没良心的时候,你想过给你理疗的费用是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全部家当吗?”虞浅扬了扬脸,眼泪越来越凶。
委屈这个东西,自己扛着也就算了,就怕撕开一个口子倾诉。
那就再也收不住,也回不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哥。”虞浅收回目光,在膝盖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珠,倦到极致,“我不跟你夸张,如果不是有颜航撑着我,就你这段日子给我的所有打击,我撑不下去,也活不了,我都不敢想象如果没有遇到他,我现在的结局会是什么样。”
唇角抽动不停,控制不了,说不出是想哭还是想笑。
虞浅在自己脸上胡乱揉了一把,睁开眼,自嘲一笑:“我估计会死的比豁牙还难看,难看一百倍,我会跟他一样不知道烂在哪里都没人发现。”
不知道那句话触动了虞深的铁石心肠,他终于也跟虞浅一样,肩膀颤抖不止,因为过于瘦而突出的喉结来回滚动,偶尔哽咽,听着像是一座老式风箱的呼哧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啊,哥。”虞浅闭上眼也没能收住泪,他慢慢地蹭到虞深身边,靠在他肩上,“就当我求你了,今天你要找我要钱的所有话,已经说的,或者还没来得及说的,都请别再说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