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那人的外号叫和尚?”颜航急切盯着宋绘智镜片后的眼睛。
他都忘记上一次主动跟宋绘智说话是什么时候, 情况紧急,管不得了。
宋绘智拧着眉:“我托人在警局里打听的,当年。”
即使颜航再努力将那段记忆印存在脑海深处, 但毕竟十三岁的孩子总是记不住细节, 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一切都在随着时间流逝褪色暗沉,最后在他这个小小少年的印象里,只剩下满身是血, 紧闭双眼躺在救护车的老颜。
还有盖着白布,被人从九堡铺深处抬出来的老宋。
那天晚上混乱而周折, 现在想起来依然如梦一样荒诞, 田飞兰领着宋绘心和宋绘智在警察局门口抱着老宋的尸体痛哭流涕,宋绘心大着肚子,怀着小漂亮, 几次晕倒过去, 最后被两个女警察搀扶着去休息。
李燕抓着十三岁颜航的手, 扯着拽着把他拉上救护车,跟着奄奄一息的老颜朝着市中心医院一路狂飙而去,救护车蓝红的灯束闪过颜航的眼底, 伴随声声刺耳的警笛大作, 成为一个个符号, 永远留在颜航的记忆碎片之中。
他就记得那天李燕一直抓着他的胳膊, 力气很大,大到将指甲都扣进他的皮肤里,小颜航一声没吭, 他只是固执地盯着老颜,不知道早上上班前还答应晚上带他去公园打羽毛球的老爸, 怎么就变成这样插着满身管子的模样。
老颜在救护车上醒了一次。
醒来第一眼,看着抱头痛哭的妻儿,嘴唇动了动,很细微的说了什么,没有人听见,抢救的护士连忙凑过去听。
老颜只说了两个字:“老宋。”
这两个字成为老颜留在世上的最后遗言,进入医院抢救后因为脑出血脑损伤过于严重,基本不可能清醒,被推进ICU住了几天,颜航和李燕连个探视的机会都没等来,他就无声无息在一天夜里走了。
事发当天,颜航在救护车上,不知道他们离开后的警察局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知道后来,警察局成立专案调查组,以雷霆之势解决这起九堡铺特大袭警案子,当天晚上,该案从犯就被逮捕归案,交代了案子全过程,而袭警的主犯,外号老耗,消失在九堡铺的雨夜里,逃逸至今。
从那天开始,也许是因为年龄太小,没有人主动向颜航提起那件案子,他去问老谭,老谭也拒绝透露办案细节,原因是主犯还在逃逸状态,警方办案细节不能随意向外界透露。
而老颜走后,一切秩序分崩离析,颜航开始忙碌于生活琐事,试图扛起一个男子汉的责任,就这么一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从犯的外号叫做“和尚”。
往日如回南天沉重的雨雾,那厚重黏腻而又潮湿的感觉让人厌恶,却又跟在脑后穷追不舍,怎样都脱不开身。
颜航打了个寒颤。
“小舅,手抄报都坏啦!”小漂亮在他耳边气鼓鼓说。
“不好意思。”颜航狼狈回神,“小舅再给你画一份。”
“不要啦。”小漂亮从他手里拿过水彩笔,“我试着改一改吧,小舅累。”
颜航略欣慰地弯起唇,整个人好似从水里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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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智。”宋绘心说起话来依然温柔有力量,她抬手握住宋绘智摆在桌上的手臂,“姐知道当年的事情对我们几个伤害很大,是一辈子的阴影,姐跟你一样,如果遇到那畜生,真恨不得生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嚼他的骨头。”
“可是——”宋绘心目光微动,循循善诱:“这么多年了,咱们都有新的生活了,我们不能永远在过去的仇恨里走不出来,那畜生,我们就当他死了,当他不存在,好好过我们的日子,啊。”
“我走不出来,姐。”宋绘智很快地反驳她,“自从咱爸走后,我的人生一团乱麻,或者说不只是我。”
他眼镜片在灯下闪了闪,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才接着道:“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因为那个畜生毁了一辈子。”
“难道就因为他蹲了六年的牢,我就原谅他所有的过错吗?”宋绘智笑得讽刺,“我做不到。”
“那你还有别的办法吗?”宋绘心提了提音量,“难不成你要提着刀,再去找他报复一遍,然后彻彻底底让自己的下半生也在监狱里度过吗,你有这调查的心思和时间,还不如多读读书,也算对得起咱爸在天之灵。”
宋绘心的话准确戳中宋绘智的痛处,他立刻丧失在这桌上聊下去的兴趣,带着份恼羞成怒,唰得站起来,滋啦蹬开椅子,冷着脸就要回屋。
“你放心姐,我没有别的想法。”宋绘智的表情讳莫如深,侧回半边身子,视线直勾勾落在颜航身上,“反正,我也不只恨这个和尚。”
“二智!”宋绘心听懂他的弦外之音,而宋绘智已经转身要走。
几乎是同时,颜航食指一勾,勾过小漂亮放在桌上的橡皮,两指夹着,手腕一抖,橡皮嗖得飞出去,稳准狠命中宋绘智的手腕,那片皮肤立刻变得通红。
“你他妈犯什么病!”宋绘智疼得龇牙。
“我爹也死了。”颜航凛起眸子,周身凝冰,这模样吓呆了怀里的小漂亮,鞋都没穿就从他膝盖上跳下去跑开了。
颜航站起身,和宋绘智隔着一张餐桌,两双不带温度的眼睛对上视线,看仇人一般的眼神。
“你的人生一团乱麻是因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颜航压低眉首,“六年了,你要是再敢拿老颜出来说嘴,我绝不客气。”
“二智,航子。”宋绘心揉着眉心,疲倦叹气。
“是么。”宋绘智轻浮随意挑起眉,“那你真牛逼。”
这场闹剧不欢而散,颜航当然也没心思在九堡铺再住一晚上,于是跟李燕说了明天学校有课,又跟小漂亮道了歉,道歉刚才不该吓到她,得到小丫头原谅以后,颜航出了门,从九堡铺回学校。
双手插兜,沉默着走到虞浅放路标的巷子口,他犹豫了一阵。
大概现在往右转,再走两步,就能见到虞浅。
这对他来说是个很有诱惑力的选项,因为他现在正好一肚子的火没处倾诉,他能想到的疏解方式,也只有和虞浅聊会儿天,吃点他做的饭能缓解。
不过现在毕竟不一样,虞深出狱回家,虞浅家里不只他自己一个人,现在再像以前一样冒昧打扰,不合适。
走出九堡铺,走上两侧路灯斜影的大路时,兜里手机响了。
颜航拿出来看了眼,从刚才就紧绷的脸上浮现出自己都没注意的淡淡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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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接通。
“干嘛呢?”老男人懒懒散散的声音响起。
“走路。”颜航说,“回学校。”
“哦。”虞浅拖个长音,轻轻笑了声,“聊聊?”
“我可以。”颜航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说出口又觉得他想聊天的欲望是不是表现的太迫切了,很容易让那老狐狸精抓到把柄,调侃一番。
“哎呦,半天没见面,这么想我。”虞浅笑了。
果然。
“讲点理,是你主动给我打电话的。”颜航把手从兜里拿出来,边走边轻轻甩一甩,放慢走路的速度。
“行,那就算我想你了吧。”虞浅说。
颜航还没说话,他又笑道:“毕竟我的嘴没你那么硬。”
“你有正事没有。”颜航拒绝跟他继续掰扯下去。
他听见听筒里传来清脆一声咔吧声,还有烟丝被点燃时轻微的噼里啪啦,虞浅舒了口气,才说:“没有正事,纯粹是心里面乱,想找你聊天。”
“怎么不跟你哥聊。”颜航低头盯着脚尖,沿着砖缝直着走,“少抽点烟行不行。”
“啰嗦大王行行好,今晚就这么一根。”虞浅笑了笑才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跟我哥聊,毕竟六年没见了,明明走的时候跟他相依为命,亲得要命,可是现在,说点话总觉得尴尬,很怪。”
“慢慢就好了。”颜航说,“总有适应的过程。”
“嗯。”虞浅又呼出一口气,“我就是觉得怪怪的,明明是一家人,盼了那么多年把他盼回来了,一时半会儿却没当年的亲密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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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正常。”颜航走到马路边缘,过了个人行道,再次踩上新的砖缝,努力保持着平衡,“换成我,你要是让老颜突然一睁眼活过来坐我对面了,我也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说说近况呗,家人嘛,还能说什么。”虞浅啧了声,“我哥今天问我好几次,恋爱对象结婚那些事儿,也不想想他进去这六年我养活自己都费劲了,上哪儿去找人谈恋爱去。”
颜航没吭声。
“除了你。”虞浅很快找补一句。
“你跟我属于未遂的阶段。”颜航叹口气,“所以你那个YH纹身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前任的话是什么?”
“我想想啊。”虞浅语气里面含着一股莫名的兴奋,以颜航对他的了解,这人很快就要蹦出一句不正经的来。
“银行吧,提醒我定期买点理财产品什么的。”虞浅笑半天。
“我想挂电话了。”颜航气笑了,“你自个儿买理财产品去吧。”
“别呀。”虞浅灵活收起他的玩笑话,深吸一口气,说道:“你也说说你吧,你有什么烦心事?”
“你怎么知道我有烦心事?”颜航愣了,他觉得自己从刚才开始伪装的都不错。
“我又不傻。”虞浅说,“你哪回能从你家里笑着出来,我都不用猜,你现在肯定眉头拧成死疙瘩,顶着一张帅得牛逼的脸,冷嗖嗖跟个冰坨子似的,算了——”
颜航还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电话突兀的挂断了。
几秒后,微信视频电话叮叮咚咚的声儿响起来,“不备注删好友”发来视频邀请。
颜航再次被这老男人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为做派震惊,他做贼心虚地找了个路边花坛坐下才接通,毕竟两个人男人半夜视频实在是有点诡异。
“嗯。”虞浅眯起眼睛品评手机框里小酷哥的脸,“跟我想的一样,冰坨子。”
颜航没说话,捧着手机,盯着屏幕里虞浅的脸,微信画质总是模糊朦胧,他只穿了一件宽领的薄毛衣,头发披在肩膀,偶尔侧过脸去吸烟,就会露出一片锁骨。
“所以谁又惹你了?”虞浅抖了抖烟灰,“好久没说你家里了,我都忘了。”
“还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颜航想起方才和宋绘智的对话,不可避免的,想起六年出狱的巧合。
“虞浅。”颜航叫他,声音有些涩。
“嗯?”虞浅随意掀起眼皮,看着他笑了笑。
“我想问问,你哥——”
颜航没想到这句话这么难以说出口,如果是很久以前遇到虞浅以前的颜航,大概有什么问题直来直往就问了,是就是是,不是就不是,像老警察那样雷厉风行的办事。
可是现在,他突然对这问题的答案感到一种深重的、迷茫的、本能的、恐惧。
他好像不能接受问题的答案。
“你说话能急死我。”虞浅不耐烦地咋舌,抬起下巴,“也就是隔着屏幕揍不了你,能不能别磨叽。”
“哦,我想问你哥。”颜航眨了下眼,“知不知道你是个同性恋?”
“这事儿啊。”虞浅把手机举高了点,鼻梁显得更高了,他弯起眼尾,“当然知道啊,我出柜比较早吧,很早,特别早,没记错的话。”
“哦。”颜航没什么话往下接了,就那么低头看着屏幕里的人。
“所以你呢。”虞浅抿着唇吐出最后一抹烟,看着他笑,“现在是不是了,同性恋?”
颜航移开视线,不再看虞浅,而是望向台东春日枝繁叶茂的绿化带,以及橘黄路灯在马路上留下一道明明确确的明暗交界线,左边暗,右边亮。
“我在想。”他缓缓开口。
“嗯?”虞浅专心听他说什么。
“如果老颜现在活过来的话。”颜航重新看向屏幕,眼眸流转一道暖橙的光,“我该怎么用个委婉的方式,告诉他他的独苗儿子弯了的事儿。”
屏幕里的虞浅没有过多的惊讶,这老狐狸只是气定神闲、尽在掌握地看着他,勾唇浅笑,眉眼之间轻慢温柔又挂了几分得意。
颜航不止一次觉得虞浅就像在他身上栓了一根风筝线,勾勾放放,随他掌握。
“走了。”颜航站起来,庆幸夜晚看不出面红耳赤来,“一会儿学校门禁了。”
“行吧,晚安。”虞浅朝他摆摆手。
“少抽烟。”颜航瞥他一眼,“说好就一根。”
“听话有奖励吗?”虞浅问。
“奖励——”颜航看着前方的路,“你明天能见我吧。”
“哎呦,这么会拿捏我。”虞浅笑了,“行吧,那么明天见,颜小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