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航周六一早就带着李燕去住院。
医院人多, 上上下下在住院楼里跑个一趟两趟的,挂个号,交个费, 联系个大夫, 开个药, 忙忙活活就是一上午。
等到一屁股坐下的时候,都到饭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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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燕有住院餐可以吃,医院不管家属吃饭, 他拿了手机,站在医院楼道里面, 想看看附近有什么可以吃的外卖。
翻来翻去, 医院附近都没什么好吃的。
“在外面杵着干什么?”
颜航抬头,看见田飞兰拎着个饭盒,从医院电梯口朝他走过来。
“住进去了?”田飞兰问。
“嗯。”颜航应了声, “躺床上了, 下午医院两点半上班再检查。”
“来吃饭。”田飞兰晃了晃饭盒。
“给我的?”颜航挺惊讶。
“那不然喂狗的?”田飞兰白他一眼, “这医院不管家属吃饭,正好不远,我给你送呗。”
“哦。”颜航摸摸鼻子, “谢谢干妈。”
“抽什么风, 这么多年天天给你们做饭也没听谁说谢谢。”田飞兰领着他坐在楼道那一排铁皮公共椅上, 打开饭盒递给他。
“那不谢了。”颜航笑了下, 接过来捧手里。
“这孩子怎么傻不愣登的。”田飞兰无奈看着他。
颜航忙活一上午是真饿了,没再多说话,戳开一次性筷子就闷头扒拉饭, 带着病人在医院里检查最累,下午他还有场硬仗要打。
“多吃点, 航子。”田飞兰从他身上移开视线,看着李燕的病房,说道:“唉,也不知道这回检查怎么样,燕子快点好起来吧,这病真是拖了太多年了。”
颜航闷头吃饭,没吭声。
“跟以前比现在倒是好多了。”田飞兰笑了笑,“还记得五六年前那会儿,你妈那才是真吓人,眼前一会儿都离不了人,一天到晚神志不清的,跟她说话都反应不过来,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开始哭,念叨要去找老颜。”
“嗯。”颜航想起那段日子,头也疼。
“那会儿你们白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面就我和燕子两个人。”田飞兰举起手腕,拍了拍,说道:“我当时上厕所都不敢关门,人在马桶上坐着,还得一直跟燕子说话,一分钟看不着她都心慌,有时候中午想睡会儿,得拿个绳子,拴手腕上,这样你妈稍微动一动我就能醒,现在想想,也是怪折磨人的。”
颜航咀嚼的速度慢了些,用筷子戳了戳米饭,低声说:“这些年你也辛苦了,干妈。”
虽然说田飞兰这些年在对待颜航和宋绘智上有她的自私之处,但颜航也不得不承认,在他妈病情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是田飞兰向他伸出援手,帮他日日看护李燕,保护她这么多年没出事儿。
“过日子,谁不辛苦,说那些干啥。”田飞兰靠在椅背上看着楼道尽处来来往往的医护患者,“航子,你和你二哥吵架了?”
颜航看了她一眼:“这很难看出来吗?”
田飞兰很长时间都没说话,她今天跟一贯咋咋呼呼的性格不大一样,看起来倒是无比惆怅,说一句话叹两三个气。
“航子,你二哥以前学习挺好的,记得不?”田飞兰问。
“记得。”颜航忙着吃了口饭才说,“老宋那会儿天天盼着他考清华,初中开始就天天要请人来家吃升学宴,仗着他的学习成绩,吹了半辈子的牛。”
田飞兰乐了乐:“嗯,干妈不跟你说大话,咱们都知道,以你二哥当时那个成绩,就说上不去清北,但前几名的高校也是随便挑的,是不是?”
“是。”颜航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也没拦,任田飞兰在这铺垫。
“但你二哥最后才考上台东本地一个理工大学。”田飞兰收回视线,看着颜航埋头吃饭的身影,“那年他十八岁,六月高考,四月份,老宋牺牲。”
“嗯。”颜航不说话了,只是答应,表示他在听。
“所以航子。”田飞兰伸手在他肩膀上郑重捏了捏,手劲儿还不小,“你二哥想考研改变命运,你理解理解,担待担待,你们姐弟三个,都是苦孩子,说来说去是一家人,一块儿搭着手过日子的人,别吵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颜航咽下最后一粒米,低头收拾饭盒,一句话都没说。
他想跟田飞兰说的话挺多的,一句一句堆在心里面很多年,可是真要是坐下来拿出来说,又一时半会儿无从开口。
他想告诉田飞兰,他当然理解宋绘智想要考研弥补遗憾的愿望,他可以理解一年,可以理解两年,但是不能理解第三年,第四年;他可以理解宋绘智以学习为重心的生活,但不能理解他打着学习的旗号每天在游戏里释放精力,更不能理解他因为学习,对宋绘心和大小漂亮母女不闻不问,对家里其他人毫不关心。
更不能理解,到如今第六年,宋绘智还是一如既往痛恨着那位已经长眠地下的老颜。
“宋绘智不要招惹我的底线,我可以保证和他平平常常过一家人的日子。”颜航把饭盒扣好,递给田飞兰,“还是谢谢你的饭,干妈。”
*
周末是服务餐饮业客流量最大的时段,虞浅一忙起来就没头,一天在店里能抽出点时间给那棵金福橘树浇浇水就不错了。
这期间偶尔下班以后能给“寂寞老颜”发个消息,只是颜航一直都在医院陪护,跟着医院的作息,晚上九点就熄灯睡觉,也说不上几句话。
他们俩就各自忙着,从周五分开以后,一直忙到周三才差不多松快松快。
周三晚上从食堂出来准备回家,虞浅先站在台东大学门口给颜航发条微信。
【不备注删好友】:你家的事儿忙完了吗?
等走到快一半的时候,颜航才回复。
【寂寞老颜】:这周差不多忙完了,我妈明天就出院,用不上我,我今晚直接从医院回学校住,明天开始有空。
小酷哥每次回消息都跟他这个人似的,踏踏实实,没什么花招,有一就说一,一句话时间地点全都交代明白,反正只要虞浅想,随时能知道他的动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虞浅弯了弯唇,刚想发微信问他打不打个电话,陪伴这无聊的夜路,手机屏幕一卡,钟大丽的电话进来了。
“喂?”虞浅戳着屏幕接起来,“怕我无聊,主动打电话来陪我聊啊美女。”
钟大丽这回没管他的玩笑,她好像正在快步走路,矮跟皮鞋嘎达嘎达一走一响,说话喘不匀气。
“阿浅,我跟你说个事儿。”
跟钟大丽这么多年,俩人平常没事嬉皮笑脸习惯了,很少听见钟大丽这么严肃的语气,虞浅瞬间收起笑容,连后背都挺直了。
“我刚才在外头拉客,路过咱九堡铺对面那个夜市一条街,看见你哥正跟一人吃饭喝酒呢。”钟大丽好像做贼心虚一样,一直压着声音。
她这个样子搞得虞浅也紧张起来,呼吸不自觉屏起。
“然后呢?”他也跟着小声问,眉头紧锁。
“豁牙子,你记得吗?”钟大丽知道他记性不好,也没等他回答,解释道:“就是六年前那个矮个儿的男的,长得奇丑无比,是个豁牙子,一说话就门牙漏风。”
虞浅已经把电话挂了。
剩下的那一半路程平时磨洋工走回去,差不多需要半个小时,今天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虞浅就顶着一头汗湿的长发,一路冷着脸杀回九堡铺。
回家的时候虞深还没回来,虞浅面无表情,拉开拉链脱下因为半跑半走回来、后背都是汗的外套,随手搭在耻辱门上。
他累了一天到现在也没进屋,穿着T恤拉开一把凳子,然后门神似的守在耻辱门前头,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巷子口,一派死守在这的架势。
钟大丽回来的时候看见他这样子,吓一跳,叫他一声:“阿浅。”
“你别管姐。”虞浅已经不大记得自己多少年没这幅样子过,情绪正压在崩溃的临界值上,多说一句话都要发疯,“进屋去。”
钟大丽深深看他一眼,叹口气,进屋了。
虞浅家里面没开灯,外面厨房灶台上的灯也没开,随着天色一点点彻底没入黑暗,他长发落寞的身影也渐渐隐在那条破败荒芜的巷子深处。
虞浅一直都没动,仿佛和这雨季绿苔天生一体,原本只有深夜下雨时才会找上门来的头疼早已提前到来,从额角到后颅一阵一阵钝痛。
这疼痛折磨他,眼底带上一抹血丝。
不知道等了多久,冷风吹透他清瘦的肩膀,一个人影才摇摇晃晃从外头走回来,迈进那条巷子时,还因为喝得有些醉,而短暂歪斜靠着墙面。
虞深看见自己家黑着灯,眯起眼睛定了定神,才看见双眸冷怒,脸色苍白到发青的虞浅。
“在这干什么?”虞深呼出一口酒气,“我晚上吃过了,不吃了。”
“跟谁吃的?”虞浅立刻问。
“我......”虞深顿了顿,眼睛四处看,“随便跟朋友吃的。”
“什么朋友?”虞浅换了个坐姿,声音比晚风还透着一股寒,“你蹲大牢六年,没一个所谓朋友去探过监,这才出来几天,哪来的朋友。”
“阿浅。”虞深酒醒了些,叹口气,柔声问:“刚认识的朋友,不可以吗?”
“别他妈的跟我撒谎。”虞浅的忍耐终于走到极限,他唰得站起身,身下的椅子在地上拖出一道尖锐难听的长鸣。
长白的手指筋骨凸起,虞浅拎着虞深的领子,将他狠狠掼在墙上。
“你又跟豁牙联系上了,对吧。”虞浅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
虞深没有反抗,因为喝过酒,他现在没有反抗虞浅的力气,他干脆软绵绵靠在墙上,扬起脸,任命似的点了点头。
“为什么,为什么,你才刚出来啊!”虞浅的长发凌乱飘起,双手拎着虞深的领子,整个人显得歇斯底里,似个疯子,“你才刚从监狱出来,怎么能又跟他联系,六年前谁害得你栽了跟头,谁害得你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你都忘了,那豁牙是他妈的什么人,你还敢跟他再接触?”
“阿浅,冷静点。”虞深双手握住虞浅的手腕,微微松口气:“豁牙前些年也进去过,出来以后就洗手不干了,你担心的那些东西都过去很久了,现在他自己做生意呢,真的,你别担心,我联系他,也只是为了问问工作的事情。”
虞浅紧紧盯着虞深的脸,想要从他的表情上辨别出破绽,虞深双眸平静,任由弟弟发泄情绪。
也不知多久,虞浅慢慢收回视线,双手松了力气,他低下头,像小动物一样蜷缩着,靠在虞深肩膀上,长发遮住脸侧,肩膀微颤。
“哥,别跟他混在一起,我害怕。”虞浅很小声在他耳边说。
虞深抬起手,张开五指,手掌心贴在虞浅的后脑上,使劲儿揉了揉那一头软趴趴的发丝,“你放心,哥心里有数,哥也答应你,这次出来肯定不会走上老路,哥就跟着你,踏踏实实的赚钱过日子,等攒了钱,咱们俩搬出九堡铺,有个正儿八经的家。”
又过了很久,久到半天没听到动静,担心这兄弟俩的钟大丽拧开门看情况,虞浅才吸了吸鼻子,抬起头,向后退了一步,放开虞深。
极致的情绪起落之后,虞浅的眼底只剩下迷茫脆弱,他似乎很久都没办法将视线对焦,怔怔凝望西窗绿枝,最后拎了外套,落寞狼狈走出窄巷。
“晚点回来,哥。”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