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深痛哭流涕, 拎着胸前的衣服擦眼泪,擦也擦不完,他站起身, 又摸出一根烟来, 借着抽烟压抑这股子止不住的悲。
蹲着时, 虞浅总觉得裤兜里有什么东西硌着他,想不起来了,伸手摸了摸, 才知道是颜航给他防身的美工刀。
预想中的暴力和争吵没有发生,这东西用不上, 还挺好的。
“哥。”虞浅抱着膝盖, 因为疲倦,说话小猫儿动静,“颜小航啊, 大丽姐啊, 他们都劝我不要再管你了, 劝我跟你一刀两断,狠心再也不联系。”
他小幅度抬起脸看着虞深,咧嘴笑了笑:“我知道他们都是为了我好, 可是我还是舍不得你, 不管怎么样, 你始终都是我哥, 我知道没有你就没有长大的我,我们俩是一家人,我做不到那么狠心放开你。”
虞深咬着烟森*晚*整*理低头看他, 眼泪无声。
“所以——”虞浅眼眸闪烁,扑朔出一簇希望的光芒, 他又笑了笑,慢慢摊开手掌,朝虞浅伸出手,“回家吧哥,我们还有机会,我带你去警察那里强制戒毒,不管多少年我都等着你,等你健康了,我也攒够钱了,到时候你工不工作都行,换我来养你,我们搬出九堡铺,好不好?”
危楼之上,只剩下框架的老楼一阵风就能吹塌似的,穿堂的晚风在高处被放大几倍,吹起虞浅的长发,吹动衣摆鼓起,风里是盛夏暴雨之前独有的气息。
住在台东多年的人都知道,闻到这个气味,马上也就该下雨了。
“阿浅——”虞深的声音随着第一声雷而来,“来不及了。”
*
颜航已经快把马兴的车周围这一圈地皮踩秃了,抽完一根烟,他还是没能冷静下来,屁股怎么都坐不住,后来干脆就在车边上绕圈,偶尔抬起头看一眼楼上的人影,认出站着的那个是虞深,而旁边,可怜兮兮缩成一小团的,是虞浅。
“开始下雨了。”马兴从车里探出头。
颜航抬起头,脸上冰冰凉凉立马落了两滴。
“看着像一场大暴雨。”马兴又说。
*
虞浅抱着自己的腿,显得很可怜。
夏季暴雨突如其来,刚才还好好的说着话,也就一个愣神的功夫,外头珠帘似的挂起雨幕。
“阿浅,你不让我说,可我还是得说。”虞深叹了一口风烛残年的气,“哥忙活半辈子了,已经不想再去戒毒所被人折腾,哥知道,吸毒不好,哥也没脸见你,当初是让鬼迷了心了,才想着对你和颜航动手,这些都是哥的错。”
“但是,阿浅。”虞深伸出一根手指,“你再给哥一万块钱吧,最后一次了,我保证,我拿了钱以后再也不会来烦你,好不好?”
他走到虞浅面前蹲下,眼中的贪婪已经不多,更多是悲哀,他卑微地祈求:“阿浅,你现在很厉害,赚钱一万块钱对你来说不是难事,哥要的也不多,就当哥求你了,哥这身体活不长了,就想拿着这钱最后过几天舒坦日子。”
虞浅茫然地瞪着眼睛,眼皮都没眨,觉得血液从发顶冷到脚,体温褪去,在雨中冷得打了个寒颤,更多的,还是一颗心发寒。
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他和他哥的缘分已经走到尽头,再怎么努力都无法修补。
“既然已经这样,那就算了,哥。”虞浅声音很轻,抿了抿唇,笑了,“我不拉你了,你也不要再求我,以后各走各的路,过了今天——”
他顿了几秒:“——咱们就再也不是一家人了。”
虞深的手扶在他的肩上,脱了力气,慢慢滑落,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虞浅颤抖,虞浅知道他在痛哭流涕,大概在他哥眼里,听到这段情谊被落锤定音,一刀两断的这一瞬间,也终于战胜了毒瘾,找回理智,从心底觉得悲哀遗憾。
“别哭了哥。”虞浅笑了笑,“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哭没用的。”
“以后你顾好自己吧哥,这么多年我没有什么可以嘱咐你的,说点还是一家人的话,我希望你好好吃饭,好好过日子。”虞浅蹲累了,决定不矫情了,坐在地上。
“你也不用担心我,我现在挺幸福的,真的,特别幸福。”虞浅撑着胳膊,仰了仰头,长发从肩膀垂落,“我前天吧,还跟着颜小航去山区露营看星星来着,住帐篷,贼新奇,星空也美,我挺想带你也看看的。”
“阿浅。”虞深转过身,这次好像是他想拜托虞浅不要再说了。
不过虞浅并不打算管他,他又抱了抱自己的腿,下巴搭在膝盖上。
“哥,你知道吗,我最近才知道看海好像没有那么难实现,也没有咱们俩想象的那么贵。”虞浅咳嗽一声,继续说下去,“颜航的同学告诉我,航空公司都有特价票,就是飞到东南亚去看一次海,一趟下来一个人也就五千块钱。”
“我就想。”虞浅笑容灰淡,“你拿走换毒品的那一万块钱,其实已经够咱们俩出国旅游一趟,都不说看看台东边上这海,就是看看洋老外的海也够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虞深哭到崩溃,脸上的那两横泪,哭得是无穷悔意。
虞浅不说话了,默默埋着头在膝盖之间,一分一秒度过和他哥在一起的最后时光,今天过后,他们俩大概很难再次相见。
下一次相见会是什么样?
恐怕会是豁牙那样?
虞浅不知道,也不敢想了。
脑门上盖下了一个温暖的手掌,虞深摸了摸他的脑袋。
“阿浅,你这个脑袋天生发育不全,你小时候,我问过医生形成原因。”虞深笑意温柔。
“为什么啊?”虞浅闷闷地问。
“医生说,会造成这个后果除了基因缺陷以外,还有一个可能性。”虞深停顿下来,叹了口气,“就是父母一方在怀孕之前有吸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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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浅跟着叹了口气,懂了虞深的意思。
“所以你真是,这辈子从娘胎开始就让这玩意儿害得不轻。”虞深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对不起了,哥不该找你要钱。”
虞浅吸了吸鼻子,没抬头,他听到虞深的脚步声,知道他哥已经从他身边走开,再次站在楼板的边缘。
“小阿浅。”虞深叫他。
“欸——”虞浅很快应了声,缩成一个团低着头,“哥。”
“你说得对。”虞深笑得很轻,“见不得光的活了这一辈子,好歹得有那么一次,真的做一回人吧。”
虞浅听着这话,打了个哭嗝,眼泪止了一瞬,他以为虞深终于想通了,愿意跟他回去强制戒毒,重新面对生活。
这个认知让他发自内心的重燃希望,快乐又兴奋。
他还埋着头,闷笑了两声,抬起胳膊,再次朝虞深张开手。
“来吧哥,只要你愿意回来,我都拉你这一把。”
*
雨越下越大,颜航撑了马兴车上的伞,站在车外等着。
车里闷,马兴后来也坐不住,干脆跟他并肩在外头等,还能顺带着抽抽烟。
“你说虞深会回头吗?”马兴问。
“我不知道。”颜航叹了口气,“只是我知道,不管虞深怎么选择,虞浅肯定都要伤心很久,他们俩相依为命那么多年,轻易舍不得的。”
风更大了些,吹得伞骨弯折,狂风吹透危楼的楼板之间,暴雨之中的一切都显得摇摇欲坠,天边滚来一声雷,颜航冷不丁被吓得抖了抖肩。
可是还没完,雷声刚停,夜色之中,他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一道黑影从三层晃了晃,没有任何犹豫的,像是一片飘然断线的风筝,垂直而落。
丛生的草堆之间闷响一声,在雨中再次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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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兴!”颜航发着抖大喊,“有人坠楼了!”
*
在漫长的时间里,虞浅都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胳膊举得久了,在空气中微微发抖,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应。
传来一声诡异的闷响时,虞浅还在琢磨是不是又打雷了,可是听着又不像。
很久,他终于觉得不大对劲,自我欺骗着始终不敢抬头,风吹在他后背上,冷汗岑岑得往外冒。
“哥?”虞浅哑着嗓子,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无人应他。
他小幅度的,试探着抬起头,长发狼狈披在眼前,挡住部分视线,他慌张地在这破旧的废墟之中来回看了一圈,没有发现虞深半点踪影。
这里只剩下他了。
地上亮着个光点,是虞深刚刚抽完还没踩灭的烟头,烟头落在楼板边缘。
虞浅哆嗦着,也不顾裤子脏,撑着双手和膝盖,一点一点朝着楼板边缘爬去。
心里隐约有个猜测,却又不敢面对这个猜测成真,于是就变成惨白着一张脸,进退两难。
虞浅不希望虞深死掉,哪怕被他害了那么多次,在虞浅心里面,虞深依然还是他这辈子最希望永远在一起的三个人之一,他哥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他哥,没有血缘却胜过有血缘的亲哥。
虞浅不是谈了恋爱就忘本的人,在遇见颜航的前面二十多年里,和他相互搭着手,扶持生活的人只有虞深,他们花同样一份钱,住同样一间破屋,吃一个碗里的饭,所以他不会因为有了颜航,有了新生活,就真能狠心抛下虞深。
所以他还是想拉他哥一把,哪怕看起来像是个招人烦的圣母心。
爬到楼板边缘也就五六米,虞浅慢如蜗牛,用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爬两下就得停下来发一会儿抖,脸上已经不知道挂了多少泪。
全是吓出来的泪,都不用眨眼,顺着眼角大朵大朵,静静地淌。
他眨了眨眼,屏住呼吸,鼓足全部勇气,向前探出头,却在目光还没落下的最后一刻,眼前一黑,双眼被一双温热的手掌盖住,而后跌落在一个宽厚的怀抱中。
颜航捂着他的眼睛,从身后紧紧搂着他。
“别看。”他在雨中叹息,“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