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东郊区的一家疗养院, 绿水青山,空气宜人,里面的护理人员穿着专业的白大褂, 来往穿梭于病房之间, 井然有序。
虞浅坐在病房外的凳子上, 一个人,默默计算着手里的账款,他存款不多, 银行卡里剩下的两万多块钱分出一万块钱去给虞深交了一个季度的费用,剩下的一万块钱留在里面, 供他自己的生活。
钟大丽借给他的三千块钱他还是没动, 紧紧巴巴活到月底,终于收到暑期披萨店出租的租金,拿到手两个月一共能有五千, 算是缓了他的燃眉之急。
这家疗养院已经是他能够负担得起的最好条件, 因为虞深说什么都不愿意去戒毒所自愿戒毒, 每次提到让他去,他就破口大骂虞浅不是人,要把亲哥哥送进牢里遭罪, 虞浅受不住他的谩骂, 最后折中, 选了这么个地方。
疗养院能给虞深的身体提供日常的养护和照料, 但是却承诺不了二十四小时的看护,也无权人身控制,大多数时间都得虞浅一个人看着虞深, 生怕一不留神让他在毒瘾发作的时候跑了。
他这段日子过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每天晚上就睡一点点时间,本来就不好的睡眠现在愈发的差,经常是刚刚闭上眼睛就会惊醒,慌张去看一眼床上的虞深,才能放心的再闭上眼睛。
离开颜航短短的时间,虞浅去厕所照镜子,看见里面憔悴苍白的一张脸,都在想,好像吸毒的人是他,不是虞深。
虞深受了毒品多少折磨,他也同样无休止的承受,半点不少。
他拿着自己的小本子记账,算账到一半,疗养院的走廊尽头短暂暗了暗,随后轰隆一声打过一道惊雷,暴雨哗啦啦地敲打起窗沿。
在听到雨声的几乎同时,从太阳穴到后颅一阵被斧头劈开似的疼,虞浅不得已放下手里的事儿,抱起脑袋,弓着身子蜷缩在一排铁皮凳子上,手指扯动着自己的发丝。
每到这个时候就很想颜航,想他宽和干燥的拥抱,想念老狐狸和小黑帽抱在一块儿慢慢睡着的每一个夜晚,想念他窗明几净,几乎听不见雨声繁杂的新家。
虞浅这个人,以前是不太喜欢回忆的,主要也是因为记不住多少东西,留在他脑海里的记忆扒拉扒拉也没几样特别值得拿出来咀嚼品味的,大部分都不是什么美好的东西。
但认识颜航以后不一样,他刻意的,费尽心思的记住了很多事,偶尔空闲下来就会一遍遍回想他人生第一次的恋爱,然后便会情绪低落很长一段时间缓不过来。
脑子不好使的老男人突然就开始念旧了,被困在回忆里的滋味并不好受。
病房内,虞深下午吃了一点助眠的药物,终于安安稳稳的睡了一会儿,护士端着托盘进来查房,虞浅觉得脑袋疼得厉害,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坐着没动。
护士走进屋里也就五分钟,虞浅突然听到铁制的托盘被扬翻在地,惊天动地的声响。
他来不及管自己的头疼,肌肉紧绷着从椅子上跳起来,跑进屋里,就看到那小护士费劲吧啦的压着虞深,被他挣扎得快要坚持不住,脸上都要急哭了。
“放开我,全他妈的放开我!”虞深拼了命的嘶吼,手臂使劲,一把挥开小护士,扯下手背上的针头,朝着门外跑。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虞深毒瘾发作,疯魔癫狂想要逃脱束缚。
这段时间内,虞深仅存的那一点意志力已经被毒瘾蚕食殆尽,从前他还会在偶尔清醒的时候为了弟弟愿意配合治疗,但现在,他毒瘾发作了就打就吼,不顾一切想逃,毒瘾不发作时,便缩在床上颤抖不止,一双灰扑扑的眼睛永远瞪着虞浅。
看仇人一样的眼神。
虞浅正好站在门边,一伸手拦住即将冲出去的虞深,在他一番剧烈的挣扎中撕扯成一团,毒瘾发作的人力气极大,虞深被控制了双手,还能不顾一切扭动着粗壮的脖子,坚硬的脑袋狠狠捶在虞浅的锁骨上。
虞浅扬起脖子,皱起眉头,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忍痛的嘶吼。
这个力道,几乎将他的锁骨生生撞断,他只觉得那一片疼得发麻,他本来就瘦,这几天下来更是瘦得厉害,薄薄一层皮贴在锁骨上,青紫一片。
“放我走,放我走!”虞深怒吼着,双脚不断踢蹬,想要踹开虞浅。
虞浅用他最大的力气,接过小护士递来的束缚带,用浑身的体重才能控制住这发疯的男人,将他的双手向后一剪,一道一道捆绑起来。
虞深在地上挣扎着,不断弓起身子又落下,像是落在岸上垂死挣扎的鱼,死一般灰沉暗淡,不带光彩的目光就那样瞪着虞浅,眼底是浓浓的恨意。
锁骨上的疼,脑袋里的疼,暴雨之中闷烦的病房,虞浅扯了扯自己的领口,觉得喘不上气,他跪在地上,肩膀弯垂,长发在撕扯中凌乱散落,疯子似的垂在眼前。
虞浅闭了闭眼睛,在某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要被生活生生扯碎。
“虞深。”虞浅扯过虞浅的领子,对上他愤恨的目光,终于自己也被逼疯,“你跑什么,你跑什么,你能不能找回哪怕一点良心,好好的配合戒毒!”
“你他妈的为什么要管我!”虞深朝他吼。
“因为我想要个正常的家!”虞浅逼得更近了些,情绪崩溃,声音盖过窗外轰隆隆的雷鸣,“只有你戒毒成功了,远离这些脏事烂事了我才能回到颜航身边,哥,我想回家,我真的想回家,你当我求求你,求你配合治疗,求你让我早一点回我的家,早一点让我回到我的男朋友身边,行吗,我求你......”
一句话到最后,卑微的祈求越来越弱,眼前潮湿模糊,虞浅垂下双手,茫然转过视线,在长发之间脆弱不堪的低着头,除了滚泪的下颌,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哥。”虞浅累得说话都要耗尽体力,像是叹息,“我求你,也可怜可怜我吧。”
也许有那么一瞬,虞深灰扑扑的瞳孔之中短暂清明,但很快,那点清明再次被仇恨取代,他拼了命地挣扎起来,将虞浅从他身上掀翻。
“你个没良心的,我赚钱把你养大,到头来你兜里有钱了,连给我花一点都舍不得,虞浅,你就该死,我就不该管你,怪不得你爹妈把你生下来就丢了,你从一开始就该死在孤儿院里,你就不该活着,没良心的白眼狼,你该死......”虞深一句一句的咒骂,所有恶毒的言语劈头盖脸砸向虞浅。
砸得他有些迷茫。
虞浅甚至没觉得被骂的有多疼,他揉着自己的锁骨,盯着窗外暴雨如瀑,清冷寂寥的雨夜,只是觉得有些——不知所谓的迷茫。
直到医护人员冲进来,手忙脚乱用镇定的药物压制疯狂挣扎的虞深,虞浅才撑着地板,很慢很慢地站起来,走到病房外,他还能听见虞深对他一字一句灼烈的诅咒和谩骂。
骂他不是人,骂他是白眼狼,骂他自私自利,骂他早就该死,骂他是个没用的废物,骂他是个天生的祸害......
虞浅仰起脸,下意识想从裤兜里面掏一根烟出来,可是摸了很久都没摸到烟盒,他才想起来从颜航开始管着他以后,他已经没有随身带烟的习惯了。
最后,他蜷缩着蹲下身子,偏过头,轻轻咬住自己纹着YH字母的手腕,将他止不住的眼泪和啜泣掩藏在长发之后、喉咙深处。
*
颜航的胃实在是疼得有些厉害。
一开始只是偶尔蹿过去一道异样,短暂快速地抽搐一两秒就好了,但是随着工作越来越忙,下班回家不吃饭倒头就睡的时候越来越多,终于疼到了需要去医院看一看的地步。
颜航也不是故意在自虐,主要是实在太忙了,太忙了,天气热再加上这段日子心情实在算不上好,回到家没有任何胃口,累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能冲个澡还得拿出全部的意志力。
他挑了个周末,自己去了一趟医院,找大夫看了看。
还好,没大事,就是吃饭不规律再加上身体抵抗力减弱,亚健康状态造成的胃疼,只要规律吃饭,吃几片铝镁的药养一养就能行。
从医院开了药出来,颜航回到九堡铺他的家,不想让两个妈担心,他特意把药放在书包最底层,甩着两个手,装出些轻松自在地推开家门。
“小舅?”大漂亮在餐桌边上坐着画画,她现在小升初毕业,没有暑假作业,每天在家玩得不亦乐乎,而小漂亮坐在姐姐旁边,拼着手里的拼图。
“怎么就你们俩在家。”颜航四处看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妈妈出去买菜了,大舅早上就出门了,姥姥、燕姥姥说是去警局办事,还没回来呢。”大漂亮说。
“哦。”颜航脱了鞋,“你们俩饿不饿?”
“不饿。”小漂亮警惕瞪着他。
“点外卖,不是我做。”颜航好笑地说。
“哦,那饿了。”小漂亮撇嘴笑了。
“有那么难吃吗,我做的东西我自己吃还行啊。”颜航叹了口气,“我看你就是被你长发哥哥养得嘴刁了,小麻烦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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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航点了外卖,等着外卖的功夫,烧水吃了他的胃药,转过头来看见这几天下雨,家里玄关的地面有些已经干涸的泥点子,于是洗了抹布,蹲在地上擦地。
“你们俩有什么想要的礼物?”颜航问。
“礼物?”小漂亮从椅背探出头来。
“小舅要送我们礼物吗?”大漂亮也回过头来,抿个腼腆的笑。
“对啊。”颜航擦着地,“小舅快发实习工资了,你们俩升学还没送礼物呢,想要什么说说看,给你们买。”
“嘻嘻,小舅最好了!”小漂亮笑得咯咯的,“我想买一双走起路来能发光的那种鞋子,你知道吗?”
“知道。”颜航好笑的看她一眼,“你小舅我年轻的时候,哦不,小的时候也喜欢那种一踩就亮灯的鞋来着,现在想起来傻呵呵的。”
“什么嘛!”小漂亮噘着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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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给你买。”颜航笑了笑,“大漂亮要什么?”
“我...”大漂亮咬了咬嘴唇,“我想要个电子词典,小舅,老师说初中用的上。”
“行。”颜航爽快点头,“你要什么型号自己挑完了告诉我。”
“可能有点贵。”大漂亮眨眨眼,懂事又小心地提醒,“我听同学说要五百块钱,小舅能付得起吗?”
小孩子眼里五百块钱就是巨款,颜航被她逗得想乐,想说虞浅那心理疏导一个小时就五百呢,这也不算什么大钱。
“这是正经学习的东西,别说五百,五千也该花这钱啊。”颜航直起腰来叠了叠抹布,“你小舅的工作虽然算不上多体面,但工资也没那么低,一个词典还是送得起的,放心吧。”
大漂亮眼睛亮了亮,乐呵呵地说:“谢谢小舅!”
外卖送到,颜航和大漂亮小漂亮一起吃完了午饭,可能因为刚吃完药,胃里还是不大舒服,所以吃的也不多,简单扒拉了两口米饭就放下了。
刚吃完饭,宋绘心提着菜回了家,见到只有他跟孩子们在家,惊讶道:“唉,俩小老太太还没回来呀?”
“没呢,宋绘智也不在家。”颜航说。
“你二哥今天加班。”宋绘心笑着看他一眼,“不是在外面玩呢。”
“哦,那还算是勉强做个人。”颜航站起身帮她收拾买回来的菜。
他们俩一起把菜篮子拎到厨房,还没打开冰箱门,就听见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田飞兰还没进屋,嗓门已经喊开了。
“气死我了,这还有王法吗?”
李燕小声劝:“飞兰姐,你别这样,你冷静下来听我说,航子肯定不是故意的...”
房门打开,颜航还没来得及开口打招呼,田飞兰已经先一步在玄关看见他的身影,原本就一脸愠色的脸顿了一两秒,突然爆发了极大的怒意。
“颜航!”她吼了一声。
家里面所有人瞬间停下手上的事情,默契地呼吸暂停。
“什么?”颜航一抖,在自己家被连名带姓的叫一声,很是恐怖。
“你可真够自私的啊。”田飞兰伸着食指,气势汹汹从玄关一路走到颜航面前,怼在他鼻尖下头,“这么多年,我伺候到现在,就养出来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笑得讽刺:“要不是今天我去警察局无意间看到分房告示,你在外面有一套房子这件事,你还打算瞒着家里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