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信?”
月色之下, 秦夏伸手接过,大福也抻着脖子,很是好奇似的想看看。
秦夏给它嗅了嗅, 捏着信封, 发现颇有些厚度。
这会儿难免想起虞九阙离开前提及过的话, 说是会给他寄信, 到时也能多写些进去, 不再需要和过去般惜字如金。
而今看来,那时说好的信,总算是寄来了。
秦夏眼含笑意。
也不用喝什么醒酒汤, 酒意登时散了个干净。
乃至投桃报李, 再度抬头时专门问丁鹏道:“晚上吃了不曾?”
他们两人主仆扮久了, 纵使称不上多么熟稔, 说起话时也没了最早的拘束。
丁鹏吃倒是吃了,不过饿得也快。
这会儿要是面前还有饭菜,他绝对是吃得下的。
秦夏一听,就拿过了从食肆打包回来的几样东西,转头就要进灶房。
丁鹏赶紧跟上, 说自己来就成。
这和往日在食肆和那些个伙计一起吃饭不一样,他可不敢吃秦夏单独为自己忙活出来的餐食。
要是让虞公公知道了,怕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秦夏只得把食盒交给他, 挨个指着道:“这最下面是一碗杀猪菜, 热热后蘸着料就能吃, 中间是猪血丸子和饺子,饺子是熟的, 你放笼屉里蒸上一蒸,最上面是一盘拌猪头肉和猪脸肉, 一盘炸猪皮。”
丁鹏听完,顿觉可能梁大人今晚的晚食都没有他的宵夜丰盛。
“有劳秦掌柜。”
他道谢,秦夏摆摆手,“你担着差事,每日也不容易,不过一顿饭罢了,快些吃了歇息。”
于是,片刻后。
丁鹏守着锅里冒着热气的杀猪菜,嘴里“咔嚓咔嚓”嚼着可以当零嘴吃的炸肉皮。
有狸奴闻到味道进来讨要,他不舍得分这两样,就切一点猪血丸子给它们,又掰了点馒头。
这味道有的狸奴喜欢,有的不喜,喜欢的吃饱喝足,舔舔爪子,在灶房里找了个暖和的地方趴下,不走了。
而院子的另一头,秦夏已经在屋中点了灯,正在专心致志地拆信封,从中拆出了叠在一起的数张信纸。
如果换成信鸽来送,大概也就需要飞上几十个来回吧。
秦夏垂眸细览信上内容。
大约因为送信的渠道值得信任,虞九阙这回在信中提及了不少盛京的形势,显然是为了让秦夏安心。
按照原书走向,原本太子会在先皇驾崩后,未及登基前就饮恨病逝,于病床前将幼子托孤给虞九阙。
虞九阙面对来势汹汹的“主少国疑”的反对声,选择一路血腥镇压。
凡是对此有异议的朝臣,都被他这个人摄政九千岁冠上各种罪名,或下狱,或流放,再将空出来的位置,全都换上自己培植的心腹。
到了后来,朝堂几成了他的一言堂。
民间都有童谣暗讽,若非他只是一个哥儿内侍,怕是天下早晚要姓了虞。
现实则截然不同。
太子成了稳坐龙椅的万岁,虞九阙作为其心腹,无论如何都是毋庸置疑的“皇权”代言。
掐指一算,原书男主此时只是个五岁大的小毛头。
假如皇上有意让他和虞九阙亲近,那么小太子多半会喊虞九阙一声“大伴儿”,对于内侍而言,这将是一个极有份量的称呼。
二人之间,注定不会再像书中一样,走向最终龙虎相斗,不死不休的结局。
看过略写的前朝事,秦夏翻到下页。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只见虞九阙笔调幽怨地提及,秦夏给他带走的糖果子,他自己都不舍得天天吃,却在进宫面见小太子时,被强抢了好几颗走。
“下回我要将装着糖果子的荷包藏在值房,不再带去。”
又写自己某天突发奇想,打算做条酸菜鱼吃,结果杀鱼的时候被鱼甩了满脸的水,片鱼的时候还切到了手。
“好在伤的不是右手,不然岂不耽误了写信。”
后面几张纸,大都是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虞九阙事无巨细地写,秦夏也逐字逐句地看。
通过面前的墨字,他仿佛能望见自家夫郎的模样,或柳眉轻蹙,或浅笑扬唇,或微微懊恼,或隐隐嗔怒。
眼看信将到末尾,秦夏压根不舍得看完,竟是又从头看了一回。
这夜丁鹏注意到,卧房里灯亮了许久才灭。
次日一早,他就拿到了另一个信封——比京中送来的更厚实些。
信能送来,自也能送去。
很快信外套上了另一层信封,混在梁天齐寄出的其它文书当中,一道往盛京去。
信到虞九阙案头时,新年也跟着到了。
先帝新丧,宫中未庆新春,一概从简,就连后妃都穿不得鲜亮的衣衫。
除夕夜,虞九阙随侍御前,吃了一盘御赐的饺子。
吃着吃着,他不禁想起上一个新年,自己在饺子馅里吃到的花生和红枣。
细想来,竟已过去一整年了。
没有夫郎在侧,从除夕前几日开始,秦夏大都在柳家消磨时间。
倒不是他想赖在柳家不走,而是每次想走,方蓉总会扯出各样的理由把他留下,又搬出各种说辞令他第二日不得不再来。
秦夏也不愿拂她的好意,干脆就她说什么,自己听什么。
包括除夕当夜,都是在柳家睡的觉。
守岁时,方蓉犯了困,和衣去里屋小躺,秦夏和柳豆子留在堂屋,裹着棉袄,守着炉子烤火。
炉子上摆着两个地瓜、一把栗子、几颗红枣,“砰”地一声,栗子切开的壳又爆开了些,秦夏把它夹到碗里,吹了两口,搓着手指上去剥。
味道不错,香甜粉糯。
柳豆子在拨弄烤红薯,看了两眼后,得了秦夏递来的一枚栗子仁。
“谢谢小夏哥。”
他笑起来依旧一团孩子气,把栗子丢进嘴里,腮帮子鼓起来,这种时候,秦夏总难相信,面前的少年马上就要成家了。
“小夏哥,成亲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柳豆子的婚事原本顺风顺水,结果临门一脚时出了岔子,搞得他现在总疑心后面还会有差错。
可有一点不作假,每当提起孟家哥儿,他的眼神都会软下来,耳朵还有点红。
“这种事我如何同你讲,等你成了亲,当然就知道了。”
秦夏给几颗栗子翻过面,柳豆子听罢,瞅一眼里屋的门,小声问秦夏,“小夏哥,你年后要去盛京,是要去找嫂夫郎对吧?那你们……以后还回来么?”
秦夏看他一眼。
“这话你是不是憋了一晚上了?”
柳豆子挠了挠脸。
“何止一晚上……”
他都憋了好几天了!
“但我娘不让我问,她说大过年的,不说这些话。”
“我之前就同干娘坦白,我和阿九一直有联系,只是她好似不怎么信。”
秦夏一派淡定。
柳豆子闻言有点无奈。
“我娘就这样,小夏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总爱瞎操心。”
再往下,柳豆子也不好意思说深了。
皆因在方蓉眼里,要是一定要在秦夏和九哥儿之间选一个,她当然是选干儿子的。
九哥儿很好不假,但她更盼着秦夏好。
“娘是怕你舍家弃业的去盛京,到头来没落得好结果。”
秦夏继续剥栗子。
“我知干娘的苦心,但我还是那句话,阿九会回来的。到时见了面,该说的总会说清楚。”
柳豆子在这件事上,无条件相信秦夏的说辞。
“嫂夫郎真的说过要回来?他先回来,你们再一道去盛京?”
秦夏把手里的栗子投喂给他,不置可否。
“等有机会,你也帮我劝劝干娘,我去盛京,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舍家弃业。即使走了,往后得了空,照旧会回来看望她老人家。”
柳豆子的嘴被栗子堵住,只能一味地点头。
此事说罢,年夜未尽。
秦夏喝了口热热的黄酒,看着柳豆子掰开的流了蜜的红薯,转而另起话头。
——
年后初八,秦记食肆门前竹竿高挑,放了一挂长长地满地红鞭炮,开市迎客。
同时,新老食客也都闻得了秦夏将要远行,不日食肆将关张的消息,一时间怨声满堂。
秦夏都不敢露面,一露面必定被团团围住,问东问西。
他只得托辞灶房忙碌,拿出十足十的诚意,尽可能地亲自掌勺每一道大菜。
毕竟现下不多做,日后齐南县的这些老主顾们,想吃也难吃到了。
这些食客们确也拿出了每一顿饭都是最后一顿的架势,恨不得今日来,明日来,后日还来。
因着过完年荷包里都还算趁银钱,面对那些个平日里不舍得点了尝的菜,这会儿也都咬牙尽数点上一遍,只图吃个爽快。
食肆忙碌的同时,另外两桩生意也没停下。
一是春台县酒坊的第二批果子酒上市开售,过了一个年,人气不降反涨。不止齐南县和春台县两处,府城也有人寻到陶家酒肆,大手笔地定下一百坛果子酒,只等下一批酿好了就取走。
二是城内两家大商行,都正式从品饴坊拿了一批糖果子的货,虽是试探性地第一笔生意,但商行的规模摆在那里,要的货量只多不少,秦夏因而又得了一张百两的银票。
春雷起,万物生。
惊蛰后没多久,二月就到了。
秦夏选了个晴好的日子去了钱庄,将这阵子凑整的银子尽数拿出来,等人点算。
钱箱来时沉甸甸,走时空荡荡,取而代之地是几张新的整数银票。
秦夏在心里算账。
他现在手里不多不少,刚好有八百两,散银另有个大几十两。
再过半月,使那酒坊的账目厘清,几笔未结清的银钱结了账,应当还有一笔进荷包。
这么一凑,千两是将将够了。
不过他依旧忐忑,总觉得盛京就是个走一步路都要用银子铺地的地方。
一千两,说不定只够听个响。
奈何时间不够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二月二十,乃是柳豆子和孟家哥儿的大喜日子。
延了三月,总算等到了这一日,柳家上下,一派喜盈盈。
方蓉守寡多年,第一次穿上独属于喜婆婆的喜庆颜色,秦夏作为柳豆子的干兄弟,亦是一大早起床后就赶去柳家帮忙。
柳家的亲戚来了不少,叔伯姑婶的挤了满堂。
看见秦夏,各个都客气问好。
原先他们当中不少看不上秦夏的,现在深知这是攀不起的人物了,恨不得将笑脸堆成花。
秦夏和他们隔着一层,面子上过得去就罢,有人搭话也只是浅聊几句。
灶房里,请来的“局匠”已经带着一帮人开始筹备喜宴。
说起来,秦夏原本想叫上食肆的伙计,亲自操持柳豆子的喜宴,方蓉却不许。
“你是豆子的大哥,哪有他成亲,你做饭的道理?到时你要上座的!喜宴另请了局匠来,你就不用管了。”
局匠便是专司红事、白事宴席的人,他们有厨子有帮工,连桌椅板凳、杯筷碗碟都能带来,需知大多数人家,家里有一两张饭桌就不错了,赶上这种日子,大抵都要出去东拼西凑地借,如此倒不如多掏几把钱,托给专门的人干,还能给你摆得齐齐整整,漂漂亮亮。
黄昏来临前,秦夏跟着柳家人去孟家接亲。
洒了好些喜钱出去,好歹让柳豆子抱得美人归。
柳豆子此生第一次骑高头大马,马是赁来的,有专门的人牵引着,不怕它尥蹶子。
秦夏作为跟着去接亲男方家人,全程伴在一侧。
两家住得不算近,喜轿不走回头路,绕了县城近半圈,一阵敲锣打鼓后,落在了柳家院前。
“新夫郎来了!新夫郎来了!”
胡同里的小孩子满地乱跑,等着接下一波喜钱。
院里院外都围了人,踮脚等着看柳家的新夫郎长什么模样。
哪怕明知有盖头遮挡,便是看一眼身段也满足。
吉时将到。
柳豆子顶着一对儿红脸蛋下了马,走至轿子前,小心背起夫郎准备进门拜堂。
秦夏和旁人一起起哄叫好,巴掌拍得通红。
等到要往里走时,他落后两步,把位置让给柳家和孟家的其它亲戚。
他到底只是个干亲,不好这种时候抢在最前头。
靴子踏着满地的红色纸屑,里面还能看见几张品饴坊的糖纸。
那是柳家抛的喜糖,八成是有孩子吃了,把糖纸随手乱扔。
秦夏噙着笑,打心底里为柳豆子高兴,又想及和虞九阙的那场后补的“昏礼”,心尖上忽而有些酸。
“秦掌柜,您怎么还在那杵着,快请进来!”
有人在门内唤秦夏,秦夏应声抬首,就在这个关口,他的余光忽然注意到胡同的另一侧,不远处,正有一个人朝这边走来。
起初是走,后来就变成了小跑。
秦夏只看了一眼,便猛地一下刹住步子。
因为他认出了来人。
那是他的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