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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0章 指点

千岁 池崖 3611 2024-09-17 14:06:47

临近年关, 宁贵妃去了的消息从冷宫传出来,承乾帝骤然得知,无言地面对着恩露殿的方向, 枯坐很久。

丽嫔不肯救宁贵妃出冷宫, 却不吝啬给宁贵妃指点, 是以宁贵妃在离开前, 亲笔给承乾帝写了封很长很长的信, 信中一字一句, 皆是忏悔与相思。

宁贵妃没有在信中提李霁, 也没提东宫人选,她在信中没有为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辩解分毫, 只是缠绵刻骨的,写尽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仇恨与嫉妒,言说自己绝不能容忍李熙的存在。

临了, 宁贵妃在信中对承乾帝说,该是她犯下的罪, 她认,可她如今也已想通, 只盼承乾帝不要太早忘记她。

谁年轻时不是倾城之姿?世人只道那邵阮阮有无双骑技,甜蜜如桃,可她傅欢分明也曾有着属于她自己的绿腰软舞, 盛宠不衰。

转眼又是大雪,这雪落得那样大,仿佛将齐王身上的病,压得更重了。

至于李熙这边, 有裴怀恩运作,李熙很快便被承乾帝派人接进了宫中, 现在每天不仅要做好他在锦衣卫的差事,还要抽出固定的时间,用来恶补他这些年表面落下的,实际早已烂熟于心的各项功课,并且依照计划,逐渐减少自己服药的剂量。

说句老实话,这样的生活很充实,也很让人安心,李熙得着空,找机会把淑妃留给他的长命锁埋了,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再去掺和裴怀恩与惠妃那边的明争暗斗。

该满足了。李熙想:他现在几乎得到了他从前想得到的一切,至于其他的,只要他没有那些莫名其妙的不甘心,单单只说做傀儡,实际上,这真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可是尽管如此,李熙却还是不可避免的变得蔫蔫的,蔫到就连裴怀恩也看了出来,并且开始想办法哄他。

倒不是说因为心疼才哄,而是李熙现在这样蔫,看着简直就像只被割了舌头的猫,叫人踩着尾巴也不肯吱一声,一点也没有先前那种能让人感到快活的机灵劲了,实在很扫兴。

是日,雪路难行。

临近傍晚,李熙从锦衣卫下值回来,打马往宫里走,半道却叫裴怀恩的轿子拦下来。

玄鹄近日正在奉命调查元氏的背景,不能整天都守着李熙,这让裴怀恩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由于天气实在寒冷,长街上的人不算多。不必裴怀恩多言,李熙见着裴怀恩的轿子,便下了马,随手将马交给十七来牵,自己则一头扎进那顶装饰奢侈的软轿。

轿里,裴怀恩给他预备了甜牙的桂花果子,还有一壶暖茶。

“小殿下看着似是长高了些,眉眼也更俊朗,果然是比从前过得更春风得意了。”裴怀恩耐着性子给李熙倒茶,不多时,软轿平平稳稳地被抬起来,茶水未洒一滴。

但李熙没接这盏茶。

李熙很疲倦,他仰着脸,没骨头一般靠在身后的狐皮垫子上,双手松松环抱着他的绣春刀。

“厂公,今日不行。”李熙阖眼说:“玄鹄晚些会回来,我瞒不过去。”

裴怀恩淡淡地嗯了声,也不恼,犹自仰面饮尽茶水。

“前两天送你那翠玉扳指呢,又当了?”裴怀恩笑着问他。

李熙霎时睁眼,将右手迅速缩进袖子里去。

“……没当,丢了。”李熙说:“我现在又不缺钱,还攒这点家底做什么。”

裴怀恩懒得点破李熙,只是摇了摇头,又从拇指上摘下一个新的血玉扳指来,随意地抛给他。

“就这么不喜欢被人看出你与我在一起,身上连点我的东西都不留?”裴怀恩支着下巴逗他,尾音向上幽幽的拐着弯儿,“听话,仔细戴着它,往后除了在皇上面前,都不许再摘下来了,否则——下枚扳指可就不只是戴在手上这么简单。”

李熙闻言转头,眉心微微皱起来,像是有话要说。

裴怀恩就问他,“想说什么?”

李熙犹豫一下,又把他那金贵的脖子转回去,闭眼说:“没有。”

顿了顿,抬手掀开轿帘,探头向外看。

果不其然,裴怀恩这会带他走的,并非是回宫的路。

“……”

裴怀恩的软轿很稳,人坐在里面,几乎感觉不到一点颠簸。外面寒风呼啸,李熙没什么表情地抓着帘子看了片刻,便缩身回来,自顾自地从小碟里捡果子吃。

李熙说:“厂公,今日真不成,今日我什么都没准备。”

裴怀恩明白李熙话里的意思,没再为难他,反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小殿下宽心,今日原本也没想要,总不好不许殿下休息吧。”裴怀恩温声说:“唉,真是瞧不得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子,再过些天便是除夕了,皇上要宴百官,小殿下这回可逃不过去,当在皇上面前,小殿下怎好如此的萎靡不振。”

李熙抬眼看向裴怀恩,面上依旧打不起什么精神来,但是说:“不必厂公提醒,我明白该怎么讨好父皇——时候不早,厂公这是要带我到哪去?”

裴怀恩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说:“明白却不代表能做好,小殿下如今不开心,而我作为那个让小殿下不开心的罪魁祸首,自然是没办法哄小殿下开心的了,是以要带小殿下到别处去,请别人来帮忙。”

李熙狐疑地挑眉。

却见裴怀恩已经又为他送来了茶,正色说:“我的小殿下,齐王府的闭门羹有什么好吃,竟也值得你接连去吃上几日?安心坐着吧,带你去见阁老。”

-

大雪天行得慢,当裴怀恩要来拜访的消息传到杨府,杨思贤略一思索,连忙寻了个借口,把自己的孙子杨善从府里支出去了。

杨善是个最嫉恶如仇的人,若有他在,今晚这府里恐怕会多只斗鸡,搅得大家脸面上都过不去。

话又说回来,杨思贤原本以为裴怀恩会一个人来,没想竟然带了李熙——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搁在从前,裴怀恩从不会另外带人来他这里。

同样的,李熙也没想到裴怀恩今天是想带他来见杨思贤,直到一只脚迈过杨府的门槛,脑子都还是懵的。

杨府的摆设还是和之前一样,因为是想让杨思贤帮忙开解李熙,裴怀恩这回没在杨府多呆,而是只与杨思贤简单的寒暄几句,说明来意后,便匆匆离开了,只留一个李熙在这。

裴怀恩走后,杨思贤秉着来者是客的规矩,带李熙去里面坐,并给李熙上了新鲜的茶水和糕点。

李熙则安静地坐在那,一对琉璃似的眼珠骨碌碌乱转,见杨思贤不赶他,他也不提离开,口中只说:“阁老太客气了,不必这样招待我,我现在既不渴,也不饿。”

杨思贤听了就摇头,右手扶到木椅旁边的把手,和气地说:“无妨,原本也盼小殿下来,小殿下来了,能多与我说说居白头两年在通县的事。”

李熙觉得很惭愧。

其实若细细想来,杨思贤最看重的学生与他舅舅是好友,杨思贤又不讨厌他,早早便说请他常来,可他自打回京后,竟是一直都在四处奔忙,鲜少来杨思贤这里。唯一一次来访,还是为了帮王二说好话,请杨思贤不要揪着王二送过来的那几百两银子不放,依旧能给他合格。

好在杨思贤也体谅他的难处,见他脸红低头,便适时地把台阶递过来,说:“殿下别介怀,知道京都最近事情多,我这把老骨头平日也有得忙,赶在这种时候,殿下即便是有心常来,我也无暇招待。”

李熙闷闷地点头,听着劝,半晌才说:“上次王二那事,叨扰阁老了。”

杨思贤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低头吹净茶沫,似乎不太想与李熙谈这些——这让李熙忽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李熙其实与杨思贤见面不多,也不太熟,抛开裴怀恩这层关系在,他至今还没和杨思贤正儿八经的谈过天,说过话。

因为李熙总觉得自己有点害怕杨思贤,尤其害怕和杨思贤对视,感觉就像自己在私底下做了坏事,转头就被心里最敬仰的长辈抓包了似的。

这种心虚连在承乾帝面前都不会有。

可心虚归心虚,真要是见了面,又不能两个人对坐着不说话。

更何况这回没王二做挡箭牌了。

思及此,李熙琢磨着反正裴怀恩今天把他丢在这,也是为了让杨思贤开解他,那么倒不如顺势而为,真请杨思贤为他指点一下迷津算了,至于杨思贤在听了他的事之后,究竟会不会骂他……

唉,这不必怕。李熙在心里颇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大不了骂他他就跑,跑得远远的,往后再也不来了。

正斟酌着,未料先开口的却是杨思贤。

不必李熙多说,这位发须皆白的老人便站起身,缓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殿下不必有顾虑。”杨思贤说:“你的事,容卿方才都与我说了。”

李熙闻言一怔,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忙问:“他……他都和您说了什么?”

杨思贤看着他,面上和蔼,“其实说了挺多的,诸如冰戏,神威营,还有贵妃娘娘这些事,容卿他都与我说了。”

李熙讶然抬头,眼里满是惊奇和庆幸。

惊奇是因为裴怀恩竟然这么信任杨思贤,什么话都愿意和杨思贤说,庆幸却是因为裴怀恩这人总算还要脸,没有和杨思贤说起他俩私底下那些破烂事。

只不过,这样也好。

既然裴怀恩都已经与杨思贤说得明白,也免他再开口。

这样想着,李熙总算放松下来,不再端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而是臊眉耷眼地垂着脑袋,仿佛外面那些寻常少年一般。

“阁老,我不明白。”李熙瓮声瓮气地说:“我分明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可我不快活。”

杨思贤听罢没有说话,而是犹豫着抬手,轻轻抚到他的头顶。

其实按理来说,李熙是皇子,杨思贤是臣子,杨思贤如今这样的动作,似乎有点于礼不合。但也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却让李熙当场就红了眼圈,险些落泪。

从前邵毅轩还在的时候,一旦李熙不开心,邵毅轩便会这样伸手摸他的头,像逗小狗似的把他发髻揉歪。

头顶的温度那样烫,一时间,李熙有些动容,也跟着抬手覆到杨思贤的手背上,小小声的说:“阁老,我不知道自己往后该到哪里去,我其实……有点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曾几何时,我以为我只是想替舅舅报仇,为长眠漠北的三万将士报仇,也为我自己报仇,可当晋王真的倒了,宁贵妃也没了,我见着如今死气沉沉的神机营,见着郁郁寡欢的三皇兄,我又觉得不是滋味。”

“阁老,我如今也设计害了别人的母亲,我……”

话说到这,李熙使劲抹一把脸,蹲下了。

“阁老,上回我同裴掌印来,听您劝他放下,所以我这几天就在琢磨着,若我起初便放下,是不是现在就不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走到与裴怀恩同样的,每天都被那些欲望和权力裹挟着向前,始终脱不开身的困境。

然而还不等他把话说完,杨思贤已经一把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小殿下说的这是什么话?”杨思贤皱眉看他,双手牢牢抓着他的手臂,半点不肯放松。

李熙便抬头,听着杨思贤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放下固然好,可人间这样苦,能真正放下的人又有多少?说到底,所谓‘放下’二字,不过也只是我这个糟老头子对你们这些年轻孩子的殷切期盼,盼望你们能不再折磨自己,学会抬头往前看罢了。可是话说回来,你们既然都已经真真切切地经历过辛苦,就算心里放不下,也是没错的。”

顿了顿,又再叹气。

“所以小殿下没有错,更不必自责。只是小殿下要扪心自问,如果你真的没本事做到放下,那么日后若再遇着什么不高兴的事,便要时刻牢记一点,即冤有头债有主,切莫真学了当年害你辱你那些人,也变成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更不惜牵连无辜的恶人。毕竟……正如小殿下如今所忧虑的这般,一个真不想做鱼的人,是绝不该反过来把别人当成鱼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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