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真生气了, 索性喊了锦衣卫来——故意的,因为想弄清章云礼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现场哗啦啦跪了一片,章云礼到底刚弱冠, 忽然听见锦衣卫这三个字, 脸顿时白了。
诏狱是真能要人命的地方。事情发展和章云礼起初估计的不一样,章云礼没想到能在这碰见李熙, 又不知李熙实则早就看穿了他和葛宁的双簧, 有心想吓唬他, 一时只觉天都塌了。
章云礼身边, 葛宁也吓得够呛。这期间,葛宁数次欲言又止, 都被章云礼不着痕迹的制止。
不多时,李熙命锦衣卫把这伙人里该抓的抓了,该赶走的也全部赶走, 并对锦衣卫下了死命令,表示此次会试的成绩可以先按下不发, 殿试也可先延后,但一月之内, 他一定要揪出近几年科举舞弊的幕后主使,并且决不许在这个过程中闹出人命来,否则罚的就不是看守狱卒, 而是锦衣卫指挥使,及其下属两位指挥佥事。
结果果不其然,一个月后,锦衣卫幸不辱命, 竟真查出了些有趣儿的,牵连到了很多人。
因为记着前朝那桩礼部贪污案的血流成河, 李熙在拿到锦衣卫递给他的卷宗后,并未当场发作,而是忽然改口,又将此事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去查,然后仔细比对双方最后的结案名单。
等刑部查过后,李熙还是不结案,他又改口请杨思贤回来帮忙,让翰林院的翰林们也插手此事,并暂时赋予他们调动厉戎手中半数皇城侍卫的权力,时限依旧有一个月,规矩与前两次相同。
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大家最后都被李熙折磨到精疲力尽,他们看出李熙是个不好糊弄的,纷纷缴械投降。
此后无论是想伸手救人的,还是想趁机拉人下马的,都不敢再妄动,因为他们都明白,他们分别归属于不同的势力,每个人身边的好友与仇敌也不尽相同,若此时一味徇私,定然会让李熙得到几份全然不同的审讯结果,使李熙起疑心。
那么若想在此案中生存下来,最好的办法,便是明哲保身,只低头做好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就行了。
另一方面,被抓入狱的犯人们也看出苗头,猜到负责审讯的人似乎不敢真把他们打死了,也不敢强行伪造他们的死亡,便渐渐放下心来。其中若有人受冤屈,只管熬着不认,如果实在觉着熬不住了,大不了就点头认错,等下次换人来时再翻供就行了。
当然了,这其中不乏有些意图浑水摸鱼的,一看李熙不想错杀,便故意反复改口供。但是实际上,李熙却会把前后口供矛盾的每个人单独从卷宗上圈出来,留到最后一次的三司会审,同时他自己也会来。
来了但不开口,就只是笑呵呵的看,至于这些人最后是放是杀,他不会给主审官任何暗示,但要求堂上的几名主审官都能彼此说服,证据确凿。
没有一个倒霉蛋能同时得罪三个部门,更何况李熙还把丑话说在了前头,直言此次审讯会记录在册,若日后真发现有哪里出了错,判对了的那个可对判错了的进行弹劾,而渎职者则反坐,且罪加一等。
更缺德一些的,李熙甚至直接清楚明白的跟他们说,就算他们三个都有私心,且一起判错了案,那么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等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要是被他查出来了,就一个都别想跑。
但如果在他还没查出来的时候,有人迷途知返,愿意向他告发点什么了,他也可大发慈悲,免告发者一死,对其睁只眼闭只眼,并赦其无罪,被告发者则诛九族。
如此一来,就算这些犯人里真有那么个万里挑一的烦人精,虽确实冤枉,却能使三司长官都对他动杀念,他们几个人在企图联手前,也要思考自己往后会否死于同僚的反水。
话又说回来,或许是因李熙这些歪主意总一个接一个往外蹦,每次都是等大家做完了上一步,再忽然说出下一步,再加上他手里有兵,闹得大家后来对他真一点脾气也没了。
反正等几个月过去后,这桩春闱舞弊的案子虽说审理慢,牵连广,却也以最大限度保全了无辜,并没把京中和朝堂上弄得怨声载道的,大家伙平时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只当眼里没有这回事。
就这么着,直到李熙终于敲定结案,收起卷宗,落笔划下殿试日期的那一天,所有人都下意识松了口气,就差一块买鞭炮庆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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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案当晚,不论是刑部,大理寺和锦衣卫,还是皇城侍卫队和曾经负责维持会试秩序的京军神机营,甚至是翰林院的老翰林们,大家全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在大夏天喜极而泣的过起了年,见面就互相恭喜对方今天终于可以早点休息了。
李熙对此也感到很疲惫,他回宫后就说自己要睡了,连平日在人前的深情样子也不想装,对同样是走过场来看他的慕容瑶视而不见,三两句话便打发回去。
而后天黑下来,裴怀恩轻车熟路的摸进宫里,怀里揣着葛宁和章云礼两个人的会试卷,也是李熙现如今唯一还没想明白的地方。
即葛宁确实如他自己所言,是个相当有才华的人,对外交出了一份令人惊艳的答卷,署名与字迹都没错。
但与此同时,章云礼却明目张胆的往上交了张白卷,就像是为了圆他那天的谎,有意向世人表现得无才无德,想让大家都觉得他是因葛宁反水,自己又胸无点墨,方才会在一怒之下,往上交了张空白的卷子。
但是这完全没道理,除非是章云礼从一开始就不想当官,宁可因此背骂名,也要在事成之后,抽身离开。
……可章云礼为什么不想来做官?现在的朝廷各司其职,到底还有哪里让他觉得不满意?难道他还想让朝中变得连一丁点阴私之处都无吗?那怎么可能呢?毕竟有句老话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没人能一丝错都不犯,更没人能连一点私心都没有。
再说章云礼如果真对现在的朝廷不满意,又费劲折腾出这些破事来干什么。说白了,章云礼现在既然敢折腾,又愿意托葛宁当官,那就说明他知道,现如今的朝廷一定能把这件事做好,差的只是他这个契机罢了。
不光李熙对此想不通,裴怀恩也想不通,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同把章云礼的试卷仔细研究了个底朝天,却也没看出任何蛛丝马迹来,不免有些挫败。
最后还是裴怀恩开了口,神色踌躇地小声建议道:“没准他就是单纯的不想做官,并非对你有意见。你……你干脆就按他递给你的台阶把他判了,让他这辈子都不能再科考就完了,左右他那个人脾气一向怪,就算哪天真做了官,也要出事的。”
李熙对此却不赞同,只坚持道:“那怎么行,到嘴的鸭子怎么能飞了,他这人有意思,就算脾气再怪也不会比你怪。再者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哪能一点成大事的志气都没有?啧啧,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朕当个傻子耍,虽然最后也没有真的耍到吧,但朕今天就把话撂这了,事到如今,既然他自己不想有志气,朕就帮他有志气。”
裴怀恩微微动了动唇,看着是有话想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也成吧。”裴怀恩放下手里的卷子,叹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单单只漏下一个章云礼不判么?”
李熙闻言垂眼,也顺手放下了葛宁的卷子,摸着鼻尖想了又想。
“这样,咱们先照常殿试。”李熙说话的速度很慢,边出声边琢磨,“夏天不是做决断的好时候,就让那章云礼再在大牢里待几天,吓唬他一下。”
“……”
裴怀恩听了,当即了然的点头道:“请人代考,按律会被取消此次考试的最终成绩,并且终身不能再科举,那葛宁既然愿意陪章云礼演好这出戏,就证明他也知内情,并且还能坦然接受你对章云礼这样的判决。”
李熙听罢就仰起脸,对着裴怀恩笑出两颗又白又亮的小尖牙。
“你说得很对,但众所周知,朕这回可是‘雷霆震怒’啊。”
话落,裴怀恩也摸着下巴笑了声,眼睛亮亮的,默契的伸出手和李熙击掌。
“啧,还是你有办法些,我刚刚怎么就没想到呢。”
裴怀恩对面,李熙一听裴怀恩这么说,立马就明白裴怀恩听懂他的意思了,面上笑得更欠儿了。
“还行还行,不过到时光骗章云礼判重刑还不够,那葛宁既然对章云礼忠心耿耿,说什么也不愿意叛主,更不愿把章云礼往后的打算对我们和盘托出,那……那就让章云礼去死好了,横竖朕是皇帝嘛,朕盛怒时的一句话,可抵律法三千。”
“……”
裴怀恩听得嘴角一抽,没忍住捏鼻梁。
“……好吧,好吧,好阿熙,我们点到为止,等过两天殿试结束了,我就替你去探监,顺便给章云礼送一碗漂漂亮亮的断头饭,之后再回来找你,跟你仔细对对葛宁这边的口供。”
少倾,眼见李熙收章云礼入朝堂的心意已决,裴怀恩沉默一瞬,很无奈的对他道,“不过咱俩可先说好了,若那章云礼真是另有苦衷,我就帮你劝劝他,可如果他就只是简单的志不在此,不想入仕,你可别真跟他不高兴,更别因为觉得他不能为你所用,就把他给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