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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女子

千岁 池崖 2840 2024-09-17 14:06:48

葛宁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明明平时胆子很小,笨嘴拙舌,可当他一旦认真起来, 他又会全神贯注, 身周一切都不能再影响他分毫。

此刻便是如此, 葛宁渐入佳境, 转守为攻, 不待陈大人再发问, 便当先言道:

“再者大人, 您方才对学生诸多问,学生对您也有一问——请问您是如何看待庶民百姓的, 是否只将他们当做供养自身的牛马?”

言罢再朝李熙拱手,眼睛却是一瞬不瞬的看着陈大人。

“古人云,水能载舟, 亦能覆舟,料想皇上都不会如您这般轻蔑庶民, 您如何就敢?您如今即为官,便该是将天下万民与圣上万岁连接起来的一架桥。您实在不该害怕庶民看到他们身边的苦, 而是该想法子替他们去解了这苦,您去解万民苦,便是分圣上忧, 您心中难道不知?”

这下陈大人说不出话了,他抬头看李熙,却见李熙依旧未发一言,便只得不甘心地坐回去。

却是于翰林思忖许久, 忽然又插话道:“那么孩子,依你看来, 这学堂究竟该如何办,你是真觉着那些……能听懂你对他们的谆谆教导么?”

葛宁听了,便朝于翰林再拜。

葛宁对待于翰林的态度,比他对待陈大人要恭敬得多,言辞也更温和,闻言便垂首答道:

“回大人,学生以为他们大多都听不懂,但这不要紧。”

于翰林便问他:“为何?”

葛宁便道:“大人,正如您方才所言,这世间有天姿者甚少,因此我们办在乡间的学堂不必精,但却要足够多,最好能使每家每户都上得起学。”

“另外我们也不能奢望去给一个大字不识的白丁讲诸子百家,讲上兵伐谋,我们只需要教他识字明理,令他能读懂最简单的书便好。如此一来,待他日后长大成家,有了子孙,他的子孙就会比他懂更多,而他也会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多懂些事。”

于翰林听罢又想了想,说:“你这么说倒也对,原是老夫太过冒进,也太心急了。”

葛宁见于翰林赞同他,眼里顿时带上点笑,颔首道:“大人说的是,学生正是这样想的,学生以为读书并非高人一等,而只是一种明白世间道理的手段。”

顿了顿,声音反倒比方才更轻些,听起来不再那么的咄咄逼人了。

“更何况若一人善读书,那他在识字时便可展露天赋,他会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他的爹娘因为读过书,也会知道他适合做什么,他们自然便会往这条路上走。”葛宁很谦卑地垂眼道,“至于那些头脑差些,天赋生在其他地方的,读书不是他们的出路,他们自会有他们自己的天地。”

话音刚落,裴怀恩终于忍不住,也跟着起身道:“正是如此,以晚生看,这学堂不止要办,而且不光男人要读书,最好连女人也去读。”

李熙:“……”

电光火石间,裴怀恩那边话音落下,除了李熙面无表情地看过去,其他人也纷纷转过头去看他。

只不过比起其他人面上的震惊,李熙的脸色很黑。

倒不是因为听裴怀恩提出办女学才黑,而是因为气裴怀恩明明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明明也能站起来和于翰林辩两句,却非得按兵不动,害他担惊受怕地听葛宁同于翰林说了这么老半天,心里别提多着急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裴怀恩起身太早,他便会错失葛宁这小子。李熙坐在上首暗暗想,这样一琢磨,他似乎又没那么生气了。

只可惜底下的人没有读心术,他们瞧见李熙脸色不好,便以为李熙不喜欢办女学,顿时都噤若寒蝉,以为裴怀恩说错了话。

只有刚从葛宁那里吃过亏的陈大人又跳起来,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供他发泄的话题,狐假虎威道:“荒谬,简直是越说越荒谬,适才他说要去乡间办学堂便罢,你竟还敢提女学?你可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现在让她们去读书,她们日后定会翻你的天!”

裴怀恩听得忍俊不禁,没忍住笑出声。

裴怀恩了解李熙,知道李熙这会为什么会生气,因此他不怕,他只是觉得现在这场面挺有趣。

就说眼下这位正和他大呼小叫的陈大人。这位大人从前见着他,明明每次都吓得揩汗。

唉,真是世风日下,现在什么狗都敢当在他面前叫,若换在从前,他早就一鞭子把这人劈成两半,然后丢出去了。若是……若是在从前,他的团团今夜一定能饱腹,一定又能吃到最新鲜的人肉。

想是这么想,但此一时彼一时。考虑到这是在殿试,裴怀恩只得面上不显,回答陈大人的语气也还是挺不错的,但比葛宁又多了点古里古怪的阴阳怪气。

“陈大人,你说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只不知,若现在有位君子当着你的面,恶声辱骂你的母亲,你又该当如何呢。”裴怀恩朝陈大人拱手行礼,继而变着花样的嘲笑道,“大人从前读过那么多的书,怎么现如今,竟连一句好话都记不住,偏偏就只记住这句孔圣人的随口戏言呢。”

话音落,在场接连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想是没料到裴怀恩竟能用他这张如此温和儒雅的脸,张嘴就问候别人妈。

李熙直接就被裴怀恩逗笑了,但又不敢笑得太过,只得假装咳嗽,惹得福顺匆忙走过来帮李熙顺气,一下一下拍李熙的背。

然而事情到这还不算完,因为裴怀恩与旁人不同,裴怀恩在过去三十来年的生命中,有一半时间是在被迫做“女子”,甚至是比寻常女子更卑贱的存在。

而他从前能在别处得来的,那点为数不多的善意,也大多都是出自女子手。

裴怀恩还记得,在他名声还没变得那么臭的时候,李熙的母亲也曾和他说过话,教他唱过几句边塞的小曲儿。

记着那时候的淑妃还很年轻,脸颊还红润,也愿意将他当成个半大孩子看,时常会同他聊些宫墙外面的人和事,只是后来他行差踏错,一双手渐渐沾满了血,淑妃便不着痕迹地疏远了他,不再同他说话了。

可是尽管如此,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裴怀恩却仍然记得宫墙里那些面目模糊的女人,记着她们曾经给过他的许多帮助。也是因此,他现在或许不懂文道与葛宁口中的庶民之苦,却能隐隐读懂天下女子苦,知道这世间的男子受压迫,尚且可以勤学明志,而这世间的女子受压迫,却是真真正正的永无尽头。

不信就瞧他与卫琳琅。

想他裴怀恩从前作恶多端,一身残疾,如今不过是在李熙的安排下改名换姓,便依旧可光明正大的站在此处。

而那卫琳琅统兵数万,身上还有镇守岭南的大功绩,却也不过只是人们口中一凶悍成性,年长未嫁的老姑娘。未受教化的女人们嫌她太粗鲁,为她不能成家生子感到唏嘘,身旁的男人们畏惧她敬重她,却又不敢真的接近她,他们肯定她的功绩和见识,却从未真的认可过她,反而都认为只要时机成熟,她便可被更合适的人取而代之。

其实有时候,裴怀恩也不知道自己是男还是女,因为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阉了,他那时候吃不饱,个子长得也矮。

宫里管得严,每隔几年就要割芽,那很痛。

所以在很多时候,裴怀恩想做男人,想要权力,但恰恰是男人和权力带给他伤害。

裴怀恩不想做女子,却阴差阳错的比旁人更懂女子处境。

裴怀恩见过很多可爱的女子,认为只要给她们机会,她们就是和男子一样的人,也能做到男子正在做的事。

换言之,裴怀恩其实很讨厌男人,现在除去李熙之外,其他男子甚至近不得他的身。

可他这提议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吓得连杨思贤也睁大了眼,久久没有言语。

陈大人就更不必说了,这老头可不能容忍自己刚在葛宁身上栽一回,这时又在裴怀恩身上载一回,因此对裴怀恩表现得十分强硬。

“好好好,你说要办女学,那本官问你,这天下女子读书有什么用?”陈大人吹胡子瞪眼地对裴怀恩说,“她们生来便该在后宅,她们每日操持家事,清算账目,孕育子嗣,究竟有哪桩哪件需要她们学兵法,读四书?”

裴怀恩则反问他,“这位大人,请问你娘给你挑媳妇的时候,怎么没让她一定不识字?口口声声说女子不该读书,那怎么就连在楼子里,咱们男子都愿意为一个会写两句小诗的行首付出更多钱?”

陈大人:“……”

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好歹是在承天殿,杨思贤有些看不下去,及时地出声道:“唉,这考生,你当文雅些。”

虽然在提醒,但没过多怪罪,裴怀恩闻言就称是,毫不掩饰唇畔笑意。

陈大人屡战屡败,眼见这个比上一个还能骂,而且甚至还没上一个讲礼貌,连道理都懒得同他讲,就能噎得他下不来台,不由得被迫回归初心,再次抓住办学很费钱这根救命稻草,悻悻地嘟囔道:“……哼,就算、就算你们能言善辩,净说这些歪理,就算你们能说服皇上,但这也要钱,那也要钱,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户部哪来那么多钱给你们……”

同一时刻,还不等陈大人把话说完,已在座位上沉默了很久的文道就忽然抬头,冷着脸但很客气地说:“……啊,如果一定要办学,这钱也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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