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傻子是个劳心费力的活儿, 裴怀恩却做得高兴。他每天不止与李熙同吃同睡,还亲自喂李熙喝药。
只是李熙的病情反复,又过了几日, 裴怀恩眼睁睁看着李熙好起来, 还没来得及高兴, 隔天一大早, 就见李熙又傻回去了, 并且还变本加厉, 连药也不肯乖乖喝了。
裴怀恩为此大动肝火, 着人把方廷从御医院里提出来训了顿,闹得方廷也很纳闷, 特意跑回去把自己开的药方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
可那药方真没错。方廷通宵逐字逐句地做研究,也没研究出什么结果来,最后只得在下回再面见裴怀恩时, 面色古怪且委婉地提醒他,让他夜里暂且不要把李熙折腾的太狠。
这样说话的下场可想而知, 方廷又被裴怀恩指着鼻子骂了顿,还挨了踹。
方廷哪里知道裴怀恩近来别说是折腾李熙, 就连和李熙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把李熙吓着,已经很久没再和李熙做那事了。
事情的转机是在三日后。彼时天才刚亮, 裴怀恩照例喂李熙吃药,连哄带骗地才让李熙勉强吃进去小半碗。
药吃到一半,赶上已经养好了伤的福顺来向裴怀恩辞行。裴怀恩听见门外有问安声,便利落放下药碗, 起身去见。
离开前还不忘温温和和地教李熙自己吃药,并承诺说只要李熙能在他回来前把这碗药吃完, 就给李熙带盘甜果子。
李熙对此没异议。裴怀恩出门前,还看见李熙正捏着鼻子气鼓鼓地闷头吃药。
然而片刻后,当裴怀恩送走福顺,折身再返回高阳殿门前,却听见殿内有动静。
李熙变傻后挺有趣,常常会做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孩子气举动。鬼使神差的,裴怀恩没有立刻进门,而是悄悄把门推开了一条缝。
眼下时候尚早,裴怀恩本来是想看看李熙有没有安分吃药,如果李熙把药倒了,他或许还能赶在早饭前,命人重新再去为李熙熬一碗新的。
结果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双无比清明的眼。
应方廷所言,此时此刻,这个早就应该恢复神智的“小傻子”,正趴在床头用手使劲抠喉咙,看着就像是想把裴怀恩方才喂给他的那几勺苦药,全都一点不剩的吐出来。
“小傻子”身旁不远处,药碗是空的,但那碗里的药究竟去了哪,现下可就真不好说了。
原来这鬼灵精的小崽子是在和他装傻——当这念头出现在裴怀恩的脑子里时,裴怀恩微微愣了下,本能就想推门,几乎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心里的欢喜。
可是手才抬起来,要继续做戏的理智回笼,裴怀恩稍作迟疑,最后索性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施施然地转身往御医院方向去了。
也罢,既然这崽子要装傻,那就继续装吧。裴怀恩想着,横竖他也还没想好,究竟该以何种面目去对待神智清醒的李熙。
再说做“傻子”才方便行事,裴怀恩思忖着,约摸李熙也是因为想到了这层,方才会这么干。
万幸他这几日做事都小心,也没当在李熙面前乱说什么,否则这谎还真有点圆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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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廷医术不错,对李熙身体恢复的速度预计很准。实际上,早在数日前,李熙便已头脑清醒。
只是因为顾忌着有裴怀恩在身边,考虑到裴怀恩这阵子对他的态度,方才故意没显露。
李熙不信裴怀恩给他那药,他已察觉到了,他如今内里变得空空,无论怎么努力,也聚不起一点内劲来,甚至感受不到任何内劲的存在。
大病一场后,李熙时常觉得疲惫,连稍微重点儿的东西都拿不起来。
李熙把这种变化归因于裴怀恩喂他喝那药,认为裴怀恩是找到了新的法子压制他。
所以李熙决定姑且以不变应万变,对着裴怀恩继续装傻充愣,再找机会联络到外面的人。
今天也是如此,李熙趁裴怀恩离开时,偷偷把碗里的药汤倒进花盆,又想办法把刚吃进去的药全吐了。
李熙又哪里会知道,这药其实早就被裴怀恩下令换成了补身体的药?他对自己变傻时发生的事记得零零碎碎,真正完整的记忆还停留在很多天以前,断在毒发那晚。
李熙还记得那晚很难熬,他又冷又痛,浑身的骨头都仿佛被马蹄子踩过了。
可是尽管如此,尽管他痛得快死了,无论他怎么哀求,裴怀恩都只会居高临下地冷着脸瞧他,似乎只拿他的痛苦当个笑话看,甚至还抬脚踹他。
记忆中的裴怀恩面目可憎,李熙不敢赌,也不想再回到那种日夜都被当狗锁着的倒霉日子,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头疼地琢磨着应对法。
要是能送消息出去就好了,李熙想。
裴怀恩当初回来得猝不及防,看他又看得紧,令他被迫在各方面都矮了一头。
可是在裴怀恩离京养伤的那些天里,他明明也认真做了许多布置。
首先戎西的封家就是一步棋。李熙敲着自己困到胀疼的脑袋,心想封时誉欠他人情,如今又掌帅印,若一旦知道他受困,大概不会再像封疆那样袖手旁观。
东边和南边的兵暂且不能动,眼下只要能想办法说服姚家中立,再传消息给西边,统领京军的吴宸是个聪明人,一旦见着他能赢,知道自己不会再白白牺牲,那么说什么也会来帮他。
这样一来,虽说经过与南月的那场对战后,京军已经大不如前,眼下正在小心修养着,可与封时誉适时地里应外合这种事,李熙相信吴宸会做。
但怎么传消息给西边却是个难题,与地理位置正好,用起来也更顺手的姚家相比,西边终究还是太远了点。
况且退一万步讲,就算最后真把消息传出去,封时誉也愿意起兵回来清君侧,从西边打回京城又得至少三个月,而在这三个月内,他到底该怎么保证自己的安全,怎么防止裴怀恩狗急跳墙,这又是一个很让人头疼的大挑战。
想着想着就又抵不住困意睡过去,等到再醒来时,裴怀恩已经回来了。
李熙现在身体太差,总是控制不住的嗜睡,如果再不及时吃药调养,就会变得更糟。
但是好在,得益于他们两个人从前的那种默契,裴怀恩在看到李熙已经恢复神智后,立刻就猜着了李熙是顾忌什么,也明白李熙不会再乖乖喝药。
裴怀恩对此不想解释什么,他索性直接去御医院重新熬了药带回来,打算亲眼看着李熙喝,让李熙再也不能背着他耍心眼。
裴怀恩这副一手端着药汤,一边垂眼往下看的冷淡模样,是李熙记忆中的噩梦,李熙睁眼瞧见他,吓得登时就坐起来。
“你……我已把药吃了,你不能再凶我。”短暂的惊吓后,李熙很快就反应过来,装傻装得熟稔,扭头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来,仿佛自己睡前那些殚精竭虑的思考全不存在,抿唇小声说,“你……你要说话算话,你要给我带糖果子的。”
裴怀恩不为所动,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熙,知道李熙这会其实能听懂他说话。
“糖果子的事好说,我忽然想起来。”裴怀恩撩袍坐在床沿,循循善诱地对李熙说,“你这几天好像都不怎么亲近我,也不喊我容卿哥哥了,这么着,你要是真想吃糖果子,就再喊声容卿哥哥给我听啊。”
李熙:“……?”
唉不是,他当傻子这些天,到底被裴怀恩哄着干啥了?私底下竟然玩这么花吗?他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由于实在太震惊了,李熙把眼睛睁得很大,裴怀恩歪着头瞧他,嘴角险些没压住。
原来这世上不只有逗傻子好玩,逗装傻子的人更好玩——这也算是给他临死前的枯燥生活添了些趣味。
“怎么?不想喊吗?不喊就没糖果子吃了,还得再喝一碗药。”裴怀恩弯着眼睛把药碗往前送,故意板起脸,“喏,你把它喝了吧。”
李熙低头看药碗,这回是真愁的把脸皱起来了,不是装的。
好像有哪里不对,可细细想来又没什么不对,裴怀恩最近一直都是这么对他的,哄小孩一样。
“……要是我喊了,是不是就不用吃药了。”左右逃不掉,李熙四下打量一圈,准备和裴怀恩谈判。
裴怀恩听罢当然是点头。
“嗯,是啊。”裴怀恩笑吟吟地说,“反正喝一碗和喝两碗也差不多,我现在让你喝第二碗,也只是因为恼你和我不亲近。”
李熙闻言舔了舔唇,艰难地咽唾沫。
“那、那容卿哥哥,我可以吃糖果子么?”李熙仰起脸看裴怀恩,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很无辜,很天真,连声音里都带着一点小小的希冀。
哪知裴怀恩这货得了便宜就不认人,直接上手来抓他。
“好乖,你的容卿哥哥说不能吃。”电光火石间,不待李熙逃跑,裴怀恩已一手掐住李熙的下巴,直接不容拒绝地把药汤往李熙嘴里灌,一边灌还一边理直气壮地摇头,“好孩子生病要喝药,喝了药病才会好,乖,听话把它喝下去,一滴也别剩。”
李熙:“……”
须臾一碗药灌下去,李熙气得咳嗽,拼命摇头说:“咳咳……咳咳咳,说好的喊了容卿哥哥就不用喝药呢?你这个、你这个骗子!”
裴怀恩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面上神情比方才更理直气壮了。
“那又怎么了,觉得不服就把我杀了。”裴怀恩扬眉和李熙开玩笑,半真半假地说,“我告诉你小蠢货,我是个坏人,坏人是从不需要信守承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