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没想到淮王会断发摔冠, 他怔在原地,想张口劝,眼前却忽然出现大片的光亮, 激得他本能抬手挡。
“……阿熙, 阿熙。”
短短一息之间, 蓦地, 那片突如其来的光亮刺透眼皮, 在李熙眼前晕成一团温暖的红。李熙环顾四周, 却见身旁一片虚无, 哪里还有什么杀气凛凛的南月兵。
有声音在唤他,说:“阿熙, 你怎么了?你——”
那声音越来越大,李熙茫然抬头,却见头顶正落着雪。
南月边境不下雪, 从来四季如春。
不……不对!出神间,迟来的晕眩感侵袭大脑, 李熙恍惚弯腰,眼睁睁看着自己脚下的土地生出裂纹, 顷刻向四方蔓延,坍塌——最后是猝不及防的坠落。
嗖——
一瞬间,强烈的失重感让李熙感到恐慌, 他奋力伸手抓,在身体极速下坠的过程中辨不清方向,眼前那片红也越来越浓。他满身冷汗地挣扎,坠落, 再挣扎……然后猛然睁眼。
……是梦。
再一转头,李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见裴怀恩正满脸担忧地守在他身边,手里托着盏琉璃小灯,灯火变幻莫测,恰好映出他方才突然看见的那片红。
这里是高阳殿,裴怀恩身上仅仅穿一件里衣,领口大敞着,颈侧暧昧痕迹一路往下,看起来被咬得挺狠,两枚牙印清晰可见,足以证明始作俑者在张嘴咬它时有多么生气。
“……”
紧接着半梦半醒地往床下看,殿内虎笼已经空了。半晌,李熙方才后知后觉地起身,思绪逐渐回笼,忍不住笑了。
啧啧,这可真是……这可真是好长好久的一场梦啊,这大约便是人们常说的一梦黄粱,梦里不知身是客,只道春秋数载吧。记着他从前初回京时,不过也才十七八岁,距今少说也有十年之久了,就连梦里南月那些事,也早在几年前便全解决了。
身侧,裴怀恩见李熙半夜醒来,一时无故发笑,一时又沉思,不禁把眉头皱得更紧,伸手去摸李熙的脸。
“阿熙,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裴怀恩凑近看他,身上还是那股令人心安的香味,“要喝点儿水么?还是想吃点心了?或者是想再重新沐浴,仔细清一清你身上的汗……”
话音未落,李熙听罢却只摆摆手。
“无妨,我只是做了个梦,梦到好多从前的旧事,睡得有点不安稳。”
骤然从大梦中醒来,李熙头还有些沉,他一边和裴怀恩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一边在心里回忆梦中事,想到一半就又忍不住笑。
“不知怎么的,我竟会忽然梦见这些……”李熙斟酌再三,最终只黯然道,“想来是又快到了探望老师的日子,就总忍不住想以前。”
裴怀恩闻言愣了愣,一时心下了然,道:“安心,我已为阁老准备了好些纸钱,等再过两天,我就陪你一起去看他,我们还能和他老人家说说话。”
李熙听了就点头,指使裴怀恩灭掉手里的灯,重新躺下了,在漆黑的床榻间熟练拥住裴怀恩,将脸贴在裴怀恩的肩头。
“时间过得可真快,我梦到十年前那会,你总欺负人——”
裴怀恩啼笑皆非,伸手掐他腰间的肉,说:“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梦我点儿好。”
李熙被训得安静了片刻,但没过一会儿,就更用力的抱紧裴怀恩,闷声说:“也梦见你好了。”
“我梦见你受了好多伤,梦见你为了我甘心赴死,还有你千里迢迢的追到岭南去救我。”
裴怀恩听得直笑,闹不懂李熙今夜为何突然变得这么粘人,反倒好像回到他们才认识不久那时候,抱起来还挺有趣儿的。
“嗯,而且我后来还给你赚了不少钱呢,从岭南回来后,我就把账本和财库钥匙都给你了。”裴怀恩这样说着,顺手摸到李熙赤.裸的后背,话里隐隐带点邀功的味道,“说起来,岭南那次可真凶险啊,幸好一切顺利,不然咱俩就都回不来了。”
话说得平淡,但两个人心里都清楚,那可真是一件很难办,也很久远的事情了。
记着他们那次从岭南回来后,起初本来还很怀疑,害怕淮王手中一但没了筹码,就不能在南月站稳脚跟,打算随时出手帮一把。可谁知淮王竟果真如他自己所言,最后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说到做到了。
后面几年大家倒过得都太平,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自前年起,朝中许多老臣都到了致仕的年纪,杨思贤也故去了,惹得李熙有些伤感,直觉光阴似箭。
这期间,慕容瑶早就依着约定回到了大沧,在李熙帮她母亲夺得权力后,就趁机与李熙定盟书。
边陲没有战事,大家就有更多的精力和金钱去治理自己的国家。李熙因此开始尝试推改革,修律法,虽然各方面都做得很慢,但他牢记不可冒进贪功的道理,心里一点不着急,反而觉得只要是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尽力为后人多攒点开疆扩土的本钱就行了,一直把日子过得很平淡。
当然了,若仔细算起来,京中最近也不是一点乐子都没有。听闻玄鹄年前终于和小桃红成了婚,厉戎受邀去喝酒,抬头瞧见新娘子进门,就又想起自己那位远在南月,说什么也不肯再回来的心上人,气的抱着孟青山哭,蹭了孟青山一身的鼻涕,让孟青山嫌弃得隔天就炖了厉戎的王八,然后被厉戎提刀追了五条街,被厉戎打到满头大包。
想着想着就又笑出声,李熙闭目养神,不过是和裴怀恩抱着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先前所梦已忘大半,眼前唯有今朝。
“这么久了,好多人都不在了,留下的好像都变了,又好像都没变。”李熙轻声对裴怀恩说,又是自言自语,“……裴怀恩啊,你知道么,现在老师走了,连团团也老死了,我这辈子不能有子嗣,注定是孤家寡人一个,明年恐怕还得问老四那边过继一个小娃娃过来。”
“我这阵子总招你进宫,是因为我自己睡不着,我总会想到你大了我九岁……”
裴怀恩心有所感,便笑声道:“亏你还记着这些,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重新练武功?你当我能护你一辈子?”
李熙不耐烦地往裴怀恩怀里钻,伸手捂裴怀恩嘴巴。
“不练,不练,那都是童子功,我从前已辛苦练了它二十年,如今好不容易做皇帝,有人保护了,我还不能偷点懒么?”
裴怀恩把李熙的手从自己脸上抓下来,哭笑不得道:“但是阿熙,你已经偷了很久的懒了——记着刚从岭南那边回来时,你说你惊魂未定,心绪不宁,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我依你了。”
“后来你养好精神,又赶上给慕容雪放血解毒,身体亏空,跟我说没力气练,我也依你了,可——”
李熙不满地抿嘴唇,又伸手捂裴怀恩嘴巴。
“好了,别唠叨,武功是个好东西,你要是喜欢就多练,还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李熙又低头咬裴怀恩一口,恶狠狠地对他说,“反正我就是不练,你别想甩掉我这个大累赘,永远也别想。”
裴怀恩:“……”
也行吧,不练就不练,除了宠着没办法。
横竖说不通,裴怀恩疲惫地打哈欠,闭了闭眼睛,及时把话头转开了,说:“哦对了,听闻你最近给了齐王不少实权啊,真没问题么?”
李熙一听裴怀恩这么问,就知道裴怀恩这是又被他搪塞过去了,连忙借坡下驴,再也不提重新练武的事,而是拍着胸脯和裴怀恩打包票。
“放心,当然没问题。”说了这么久的话,李熙已经又困了,他紧紧的贴在裴怀恩身上,把裴怀恩当成他的安神香,含混不清地回答道,“都说事不过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种事,我不会再干了,就冲他当年把城门开得那么快,我也愿意信他。再说……再说他那么能干,若真放任他去道观中当道士,岂非暴殄天物。”
更何况单单只靠赶尽杀绝的手段,是绝战胜不了心中恐惧的,难道有一个淮王的教训还不够,还不足以令他学会如何容人吗?
夜色微凉,月华透窗,李熙呼吸缠绵,执拗地与裴怀恩十指相扣。
“裴怀恩,我又觉得困了,你快陪我睡。”李熙缩在被窝里小声抱怨着,“还有啊,我真的已经在很努力不变坏了,我当了好几年皇帝,也没有学父皇……所以等再过两天,等你和我带礼物去探望老师的时候,你可不许和老师告我的状。”
裴怀恩这会子也困了,听罢只随意嗯了声,他顺手给李熙盖了被子,很快也没动静,就如他们这几年里最寻常的一夜,偶尔惊醒,便话赶话的闲谈上那么几句,平平淡淡,细水长流。
夜越发深了,然而就算是再长再冷的夜,太阳也总会升起,譬如昨日种种,便也都如南柯一梦,梦时痛如割肉,醒后转眼成空。
又是一年好时节,有爱意浸染,料想早就已经长大的虎崽,和他身边这只浴火涅槃的重明鸟,从此都是好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