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一旦露了破绽, 想查非常快。
三日后,裴怀恩得着证据,独自在静室内沉默地坐了很久。
福顺是最早跟着裴怀恩那批人, 比十七还早, 平素办事一向周到。
裴怀恩原本以为福顺这次是出了差错, 却不想, 这小王八蛋竟真的早就转投他人了。
裴怀恩自问对福顺不薄, 他想不通福顺为何要这样做。
从始至终, 从头到尾, 不仅姚家的账是假,天牢里那场大火也是假。
另外还有……那日在宫中, 李熙早就把他对承乾帝说的那些话,一字不落全听去了。
其实裴怀恩自认与李熙很有些默契在,承乾帝在临死前设计的这些, 若分开来看,明明哪一样都不能使他们离心。
可也就是这些破绽百出的零碎小事, 彼此缠啊绕啊的,最后竟织成这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将他与李熙全罩在里面,令他们再也脱不开身。
除此之外,裴怀恩还经过福顺这条线, 意外查到了许多旧事。
譬如那张让他时刻恨得牙痒的名册——那名册上的许多名字,居然也是假的。
听闻东西二厂办案,虽然历来都是严刑酷法,可也不是一点门路都没有。
换句话言之, 只要是有足够多的钱,只要是能花心思打点好一切, 那么有罪也是无罪,无罪,也是有罪。
至于“罪名由头”什么的,那可就太好编了,诸如什么某某当年虽然没上折子,可他在朝堂上帮腔了,好些人都能作证这种话,实际都能用。托裴怀恩早年间急于报仇的福,只要是银子给到了,自会有人帮忙做证据,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有求之人做掉他们的仇家。
苦心经营十年,裴怀恩一步一步地爬到了最高,以为自己终于从刀做到了执刀人,结果不成想,他原来还是一把刀——因为他早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做刀是他的宿命。
他……原来不止是杀过他的仇人,还亲手杀过好些无辜的人,他以为他的刀下没有冤魂,可他没做到。
说起来挺可笑,裴怀恩原以为自己对外已是铁腕铁拳,御下有方。可是到头来,裴怀恩却忽然发现,原来他这些年过得似乎和承乾帝没两样,也不能真约束住自己手底下那些人。
整整十年了,裴怀恩以为自己养的是爪牙,是对他言听计从的狗,却不知那些爪牙也个个都有着数不清的私心和算计,甚至联合起来欺骗他、利用他,让他成为他们行恶凌弱时最大的依仗。
原来他早就做不成好人了,一直都没做成。裴怀恩在黑暗的深夜中沉思,仔细琢磨着,原来他如今失掉的这只眼睛,根本就不是什么有眼无珠,而是罪有应得。
一夜未眠,等到天又亮时,裴怀恩方才起身,面上看着没悲没喜,脚底却没忍住轻微的踉跄了下。
裴怀恩没有招福顺来见他,而是亲自去了刑房,又命人搬来一把小椅子,打算和福顺面对面的细细理顺这些破烂事。
东厂的手段人尽皆知,福顺从前常常坐在这里审别人,此刻情势倒转,换了他自己上刑架,好像也没多坚强,不到三天就被鞭子抽成张烂皮,连咳嗽都带了血。
福顺原本想逃来着,并且也真的有机会逃。福顺先前在情急之下犯了错,不小心把铜盆打翻,这听来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福顺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在事后又错上加错,不仅没能镇静地装着什么都没发生,反而立马脚底抹油,让裴怀恩顺势摸着了他的尾巴,抢先派人将他看管起来。
须臾主仆二人相对,裴怀恩神色疲惫地屏退旁人,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和骤然得知李熙要杀他时的暴怒不同,眼下证据确凿,裴怀恩抬首望着此时被打得只剩了半口气的福顺,面上竟显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困惑来。
“福顺,你那弟弟生了病,为何不来找我。”裴怀恩不解地问,“你已跟了我这么久,难道还不信我会帮你想办法么。”
福顺这会浑身都疼,闻言费力地睁大眼,寻声望向隐在阴影里的那抹红,嘴唇动了动,看着像是想要求饶,但最终却只是摇头笑了下。
“督主,我弟弟没生病,他是成瘾了,他只要一天不吃那种奇怪的药,就会痛的生不如死。”福顺自嘲地垂下眼,虚弱地说,“督主,我其实没想背叛您的,我起初试着自己买,可我买不起,那东西珍贵得有价无市,原是用来给病重之人减轻痛苦,吊活气儿用的。”
裴怀恩一言不发地看着福顺,觉得福顺好像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每次呼吸都用尽全力。
“后来……后来姚元靳不知从哪弄来了药方,我实在没办法,才答应帮他传消息,也帮他时刻关注着这京中变动。”福顺整个人被铁链捆在架子上,垂头丧气的,“可是、可是督主,我从没想过要害您,我虽然暗自传了消息给姚家,却也是真心帮您,您……您还记着么?当初钱庸那条线,还是我跟您提起来。”
裴怀恩听见这话就点头,下意识倾身向前。
“我知道,我没因为这件事生你的气。”裴怀恩一手支着下巴,斟酌再三,终于下决心问出自己的疑惑,“福顺啊,我其实只是有些想不通,你说姚元靳能给你源源不断地供着那药,所以你要听他的,可老皇帝能给你什么,也值得你为了他这么背叛我,做局害我去死?”
裴怀恩把话说的和气,语调甚至还有点温柔,福顺听罢愣了下,连忙摇头否认。
“督主!原是我一时昏了头!可我真的没想害死您!”福顺大口喘气,慌慌张张地说道,“我……我以为您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危,我以为先帝只是想逼着您卸权,而新帝与您的关系又那么好,总会给您留活路。我……我……是我错了,我知错了,您对我好,我不该帮着先帝算计您……”
裴怀恩摆手打断他,皱眉说:“你想坐我这位子?”
话音刚落,福顺立刻就把眼睛睁的更大——这让他看起来越发像条快要窒息的金鱼。
“不……不!我没这么想!我只是很害怕!我好怕……!”福顺没来由地开始挣扎,他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连连摇头说,“督主,我……我需要钱,我需要好多好多的钱。我已知错了,自从您回来后,我就已经没再和姚家联系过,我、我又开始自己买药,我需要好多、好多、好多的钱!”
裴怀恩隐有所感,后知后觉听出了福顺话里的畏惧,诧异地扬眉。
“你怕什么,怕我?”裴怀恩不觉将眉皱得更紧,出声继续问,“你怕被我知道你私下联络姚家?”
福顺几乎没犹豫,立刻就点头。
“我怕、我怕!”福顺疯狂挣扎着,摇头说,“我做了叛徒,我会被丢进老虎笼子里,我会死无全尸,我……我弟弟也会死,要是没有我,我弟弟就也活不下去了。”
裴怀恩这回没接话。
是了,他对待叛徒一向不留情,这么多年了,凡是在他手底下做事的人,不论被迫还是自愿,只要是背叛过他的,就总难逃一死。
可他也是没办法,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不能拿自己的安全去赌。
忽然很倦怠,老皇帝这是利用了他亲自定下来的规矩。
裴怀恩觉得有点头疼了,他并指揉着额角,半晌说:“好吧,名册那事又怎么说。”
福顺渐渐挣不动了,扭头去看墙壁上那扇小小的窗。
“……督主,我适才与您说过,我需要钱。”福顺艰难地咽着唾沫,血水流进他的眼睛里,“可……可尽管如此,那些也并不全都是我做的,有些我、我也不知道。”
任谁也不能真的一手遮天,蚂蚁多了就能咬死树,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事到如今,两个人把话说到这份上,其实已再没什么可说的了。裴怀恩站起身来,面上麻木,转身往刑房外面走。
“……这么多年的规矩不能坏,福顺,你是知道我这性子的,你已害我失掉了一只眼睛,我虽不舍得杀你,可你既然背着我做出这些事,你就一定要死,并且还会死得很惨。”裴怀恩头也不回,“不过么,看在你曾经帮我找出了钱庸的份上,我可以替你照顾你弟弟,让他开开心心地成家。”
福顺在刑架上断断续续地笑。
“死吧,死了吧,哈哈。我、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了,早就知道自己会变成这样一只儆猴的鸡。可是督主啊,我知道我的命,您又知道您的命么?您知道您手底下到底收着多少像我这样的人,您真的知道么?!”
裴怀恩扶着门回头,暖黄色的烛光照在他脸上。
裴怀恩道:“继续。”
福顺却是没来由地大笑起来,因为自知必死无疑,反倒再也没了往日的怯懦。
“督主,我的督主啊,哈哈。”福顺在刑房里笑得咳嗽,牵着他身上那锁链叮当响,“其实对于我们这些人,您早就杀不干、杀不干净了。”
“您可知,像我这样虽然做了叛徒,却还想真心对您好的人,在这个厂子里已是凤毛麟角,外面还有更多、更多的人是想杀您,是想将您取而代之啊……!”
“本就是一群重权重利之人聚在一起,能长出个什么好来?督主啊,我实在怕疼,也实在不想被老虎吃,今日就先去了。”
“至于……至于我弟弟。”
越说气息越弱,竟还需要裴怀恩快步走回他身边,方才勉强听清。
福顺这时满身是血,他向来胆小,不愿葬身在虎笼,便想咬舌自尽。
只是在合齿前,福顺眼睁睁看着那抹曾经把他从老太监手里救下来的红,走得离他越来越近,终究还是没忍住,低下头小小声地说:
“督、督主,害您失了一只眼睛,我也不想的,您待我好,我一直都想和您说——现在淮王殿下、淮王殿下与安王殿下其实都没死,就在距离京都三百里远的粟城住着,您……您将他们接回来,您说的话,皇上、皇上他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