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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恶言

千岁 池崖 3158 2024-09-17 14:06:47

另一边, 裴怀恩得了旨意,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宫。

高阳殿内没有旁人,承乾帝病容颓败地躺在那, 裴怀恩走到近处,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眼神怨毒。

事到如今, 承乾帝无事不会招他入宫, 也不许他再入宫, 除非……

“你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了, 是吗?”裴怀恩恨声说,“你知道就算翻了案, 他们也不会信我,你是故意的。”

高阳殿内终日弥漫着药香,烛火昼夜燃着, 承乾帝闻言睁眼,费力地向上看。

整整二十年过去, 承乾帝已是行将就木,但他面前的这具身体却依旧年轻, 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灼瞎了他的眼,也令他既羡慕又嫉妒。

该结束了, 他需要这样的年轻人殉葬,这样他才不寂寞——今日的见面,便是他生前要走的最后一步。

想到这里,承乾帝的脸皮扯了扯, 朝裴怀恩露出个难看的笑来。

有了足够的钱,南边不必再担心, 朝中一切变数也已清理。他今日死的不冤,他已将一切都布置好,只可惜不能再看一眼他的儿女们。

人之将死,思绪一瞬飘回好多年前。

“……怀恩啊,你说这话好无理,你要翻案,你为此费尽心机,朕现在如了你的愿,你……你怎还怪朕。”承乾帝胸膛起伏,声音中透着浓浓的疲惫,“再说这不是你逼朕的么?别以为……别以为朕对你的作为一无所知,朕今日招你来,就是为了与你把话说清。”

齐王与寿王连夜离京,连宫门都没能进来。晋王远在岭南,还有从前没怎么在意过的老大和老五,眼下正被软禁府中,生死未知。

承乾帝权衡一世,本以为自己会在儿孙们的环绕中欣慰死去,临了临了,却是行单只影,倒真应了他平日那句孤家寡人。

裴怀恩没说话,但厌恶地皱眉。

面对一个将死之人,裴怀恩不想再装。

殿内有好几只蜡烛都燃到了底,火苗幽微。承乾帝胸前仿佛压着块巨石,再开口时,喉咙里夹杂着难听的沙沙声。

承乾帝皮肤姜黄,闭眼说:“怀恩啊,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些,没有学到朕的半分心狠,甚至不如老六。”

裴怀恩却像是忽然被激怒了,面目阴森地咬紧了牙。

为什么。

为什么直到现在,眼前这个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的人,还能与他如此气定神闲?这个人的底气到底在哪里?

不知怎么的,裴怀恩能隐隐感觉到承乾帝是在故意激怒他,但他控制不住,他满心满眼,都是怎么才能让承乾帝死不瞑目。

于是裴怀恩便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低头望着承乾帝,笑容古怪。

“……”

“……谁说我没有学到?”蓦地,在这满室寂静中,裴怀恩弯下腰,伸手抚上承乾帝如老树皮一样干枯的脸,笑声忽而变得缱绻。

“皇上今日找我来,难道就是为了不疼不痒地讽刺我几句?”裴怀恩温声说,“是啊,皇上给我的总是好东西,无论是这万世骂名,还是九族尽灭,我总得回报。”

承乾帝异常平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就像早猜到了他说不出什么好话一样。

但承乾帝的这种反应让裴怀恩很不满意,时隔二十年,终于能在仇人面前肆意卸下伪装的快意,令他一时有些忘形,没注意到这高阳殿内其实不该这么安静。

承乾帝把所有伺候的人都提前支开了,只等裴怀恩来。承乾帝太了解裴怀恩,早就知道裴怀恩的这张嘴有多毒,更要紧的是这裴怀恩如今手握重权,就算真在百官面前把他杀了,也能全身而退。

但是好在,裴怀恩现在还不够了解他那个看似很好说话的小儿子,至少没他了解。

换句话说,承乾帝从不相信裴怀恩这种人能真的向善,所以他要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让某些人清楚看到裴怀恩的真面目,从而彼此离心。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还是那句话,若阉党不除,长澹又怎能真的安宁。

但或许是报应吧,百密总有一疏,承乾帝尽管已经做好了要被裴怀恩冷嘲热讽的准备,却未料裴怀恩会忽然话锋一转,笑容戏谑地对他说:

“……对了,皇上想见你那六个儿子么?”

“不……不对,现在应该是五个了。”裴怀恩撩袍坐在承乾帝身侧,不紧不慢地给他讲,“想来皇上还不知道吧,外面那些流言是真的,晋王原是庄娘娘与夏老御医的孩子,不是您的种。”

承乾帝一瞬睁大了眼,气得嘴唇哆嗦。

“你……你休想诓骗朕!那些都是老五的算计,是老五为了离间朕与熙儿编出来的瞎话,你当朕不知道?!”承乾帝五指扭曲,用力攥紧身下软被,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日子……日子对得上,庄嫔怯懦无趣,哪来这么大的胆子骗朕?”

承乾帝不淡定了,裴怀恩一见他这种反应,心里就已对承乾帝的想法猜到大半,不禁面露怜悯。

裴怀恩说:“原来是这样,原本以为皇上没信那流言,不想竟是在自欺欺人。皇上……受人背叛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承乾帝说不出话,胡乱地拍床板,眼睛瞪得就要裂开了。

裴怀恩却不放过他,像是终于找到了能让他感到愤怒的方法,紧接着又说道:“要么皇上您再仔细想想,庄娘娘如此体弱,按说腹中胎儿也该是先天不足,怎么就能在无缘无故早产了两个月的情况下,还生出来那般斤两足,又足够健康的孩子?”

承乾帝转过头来,对裴怀恩怒目而视,张口无声地说:住口!住口!不要再说——

裴怀恩垂下眼,面上又显出那种极度怜悯的神色。

“李初,你教我整整二十年,利用我对抗内阁和世家,谁说我没学到你的心狠?我全学来了。”

说着话,伸手为承乾帝往上掖被角。

“你给我权力,让我尝到身处万人之上的妙处,你教我杀伐,将我养成这样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李初,你对我的好,我全记得,我会一点一点地在你儿子身上讨回来。”

其实话赶话说到这份上,是真是假已不重要,就算裴怀恩自己其实已经陷进去,已经打算慢慢地把这份经年仇恨消解掉,可当他时隔多日再见到承乾帝这张脸,看到承乾帝因为他的出言刺激而痛苦万分,他还是觉得很痛快。

“李初,你想算计我,让我不得好死,那么首先死的就是你自己,你将永远无法收获你心心念念的贤名。”

承乾帝怒目圆瞪,挣扎着要坐起来,他感到出乎意料的愤怒,但是很快的,却又面色诡异地安静下来。

“……也罢,也罢,横竖朕就快死了,朕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只是、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比朕想象中来得更快,也更悲惨罢了。”许是回光返照,承乾帝像是忽然恢复了些精神,静默很久后才说,“怀恩啊,从前之事,全是朕错了,但冤有头债有主,看在朕也让你风光了这些年的份上,请你放过朕的孩子们,也放过长澹百姓,不要让他们过得太辛苦。”

裴怀恩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隐忍,一时被愤怒冲昏了头,没有察觉到承乾帝的异样,反而挑衅似的冷笑了一声。

“旁人过得如何,与我何干,我早就想搅乱这浑水。”裴怀恩定定看着承乾帝的脸,故意嘴硬地这样说,字字皆是狠毒。

“李初,你死后不要急着投胎,先睁大眼看。”裴怀恩说,“你要看清我是怎样把你的儿女们一个接一个杀掉,让他们和我的家人一样,全部死在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中。”

“我会给晋王最高的封号,让他的陵墓紧紧挨着你,与你全了这份父子之情。”

“还有你最喜爱的淑妃。”

裴怀恩越说越快,两颊因兴奋晕出层红。

裴怀恩自认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菩萨,他锱铢计较,睚眦必报,承乾帝在他面前表现得越痛苦,他就越畅快,他从来都是最知道怎么在言语上击溃一个人的。

“还有你和淑妃的小儿子,我猜他现在该是你最喜欢的儿子了。”裴怀恩颤声笑道,“可你知道他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能被你看在眼里吗?他早就是我养的一条狗,每天都得对我晃着屁股摇尾乞怜,简直比窑子里的妓女还低贱。”

承乾帝这回才是真的气着了,他闷闷地咳嗽,却咳不出声音来,只能咳出大口大口的血。

“你——你这阉人,你对熙儿做了什么!”承乾帝虚弱无比,但裴怀恩却只是笑着看他。

“做了什么?当然是做了你曾对我做过的一切,或许还有更多。”裴怀恩挑眉说,“李初,你的亲生儿子不喜欢你,只亲近我这个阉人,那么软和的一个小团子,让我随口哄两句就信了。”

“但等我玩腻了,我就把他也杀了,送他来与你团聚。我迟早要把你们这些恶心东西都杀了——对了,你难道不知道,京中前阵子不是还死了人吗?我仔细琢磨着,大约是我哪个体贴的好儿子,在替我排忧解难呢。”

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裴怀恩却有好些得力的干儿子。

承乾帝发不出声音,裴怀恩用厚厚的棉被捂住他的嘴,也捂住他的鼻子。

承乾帝流出泪来,奋力挣扎着,目光越过裴怀恩,往殿门的方向看——虽然这是在他自己算计之下的死亡,但他还是感到了些许悲哀,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是多么风光,又是多么的尊贵。

殿门没有关紧,留了一道窄窄的缝隙,裴怀恩以为他是想喊人,下意识把棉被捂得更紧。

裴怀恩不喜欢承乾帝现在看他的眼神,那是一种极难形容的眼神,里面夹杂着骤然得知真相的痛苦、震惊和不甘,但还有一丝不合时宜的得意。

承乾帝大半张脸都被捂在被子里,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出声说:“裴……裴怀恩,你想报复、报复朕,但你报复的了吗?你想一口吃下朕的长澹,你吃的下吗?”

话说的很含糊,裴怀恩没有听清,承乾帝对死亡的无能无力让他激动到发疯。

此刻没有外人在,内忧外患都已解决,老皇帝也该驾崩了。

裴怀恩使尽全身力气按住他,兴奋的发抖。

“李初,我等不及了,我改变主意了,我今天就要杀了你——你会成为后世津津乐道的昏君。”裴怀恩眼里透出异样的光彩,对外界一切浑然不觉,高声说,“而在你死后,你儿子会变成我的玩物,你女儿肚里揣了野种的崽子,你的国家也要归我了,你会孤单寂寞地死在这,你见不到你心里在意的任何一个人。”

“李初……”裴怀恩说,“多谢教导,你的儿子和你的江山,我都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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