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清晨风起,卧室窗前那棵银杏簌簌晃出海浪声,金色的叶片似蝴蝶,折着晨辉纷纷扬扬飘落。
卧室内,林诚素在床上睁眼,明亮的天光从窗外洒入,勾出身旁人沉睡的侧脸。
这季节气温渐渐变凉,一节素白指尖勾着薄被轻轻往上扯了扯,盖住时野起伏的胸膛,林诚素枕着他伸出的小臂,悄无声息地又往他那边靠了靠。
像是被他的动静弄醒,时野呼吸的频率忽然变了,林诚素有些慌乱地低下头,闭上眼睛装睡,紧跟着,床微微晃动,腰上一沉,那人在沉睡中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将一条腿搁到了他的腰上。
脸颊倏地擦上两抹红,林诚素将自己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确认他还没醒,又慢慢睁开眼睛,被晨光照亮的眸子湿软,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距离就这样骤然拉近,近到恍惚中让人以为这是一个亲昵的拥抱,林诚素抿着唇,悄悄从被子下面抽出一只手,用食指和中指走小人步,靠近了,再靠近了,几乎就要触碰到时野的脸颊,然后隔着这段若有似无的距离,食指在他鼻尖上轻轻点了一下。
这人睡相实在算不上好,爱乱动,爱抢被子,还喜欢把腿搁到别人身上。
林诚素看着时野的脸笑起来。
窗外一只鸟扑腾着翅膀飞远,时野被叫声吵醒,睫毛一颤,醒了。
林诚素正低头认真整理盖在他们身上的被子,忽的,就听见头顶传来时野的声音。
微哑,带着清晨刚醒的慵懒。
“冷了?”
林诚素动作一僵,像是被撞见干了坏事的小偷,心虚地不敢抬头,时野倒是浑不在意,起身时抬起手在他肩上搓了几下。
脖子有点酸,时野动着肩膀,侧身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已经九点,于是问,“你今天去公司吗?”
林诚素有些失落地坐起身,看他翻着手机上的天气预报,“不去。”
艾尔公司恶意收购一事已经告一段落,这一个多月他们无视协议再次提出收购旋瑞,但掀起的风浪已经不足以让人如临大敌,这么多年,林诚素第一次把工作全都放手交给了员工,为了专心——
专心——
他用余光窥着身边人,轻声说,“家里冰箱没吃的了。”
“嗯,去趟超市吧。”时野把手机放回去,掀开被子起身,“刚好再去买床被子。”
林诚素一听这话猛地抬起头,目光扫到他的下半身,又赶紧撇开视线。
脸颊涨得通红,他揪着床单,“为什么?”
时野在卧室里到处找拖鞋,男人每天清晨都有的反应堂而皇之地在林诚素眼前晃来晃去,他蹲下往床底下看,“你不是觉得冷吗?”
林诚素一怔,忍不住抬眸看他,时野找到拖鞋,蹲在那里抬起头,朝他咧开嘴笑了笑,“快年底了,也该买床新被子了,买床厚的。”
附近就有家大超市,非常传统的那种,而且是试吃摊位前还会有大喇叭吆喝的那种传统。
林诚素这么多年没逛过超市,进了门,被里面乌泱泱的人潮吓得有点不知所措,时野去找推车,回来的时候看见他被一群老头老太挤在卖打折苹果的摊位旁,脸上的表情茫然无助,面对那群人争先恐后的疯抢,眼神时而疑惑,时而惊恐。
“要吃苹果吗?哦?这么便宜啊,一斤才三块二!”
时野走过去,故意逗他,说着就要加入抢苹果的大军。
林诚素一脸惊恐地拉住他,“不吃,我不爱吃苹果。”
时野噗一声笑了,一手推车,一手拉着他,远离了老头老太们腥风血雨的战场。
时野也不常来,平时都是直接在网上下订单,他站在那里到处找放肉制品的冷柜,忽然看到旁边的水果摊,眼睛一亮推着车走了过去。
“在那里。”林诚素回头,看到他站在水果摊前,面前一米多高的箱子里装着堆积如山的橙子。
时野手里捏着一只表皮油亮的鲜橙,凑在鼻子前闻,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
他把橙子装进袋子,拿起另一只凑到林诚素鼻子前面,“这季节橙子刚好应季,可甜了,你闻闻。”
清爽的橙香中混着一股诱人的甜,林诚素笑了笑,“好香。”
“是吧!”时野转手把这只也塞进袋子里。
然后林诚素就看着他不停往里装,装了一兜不够再一兜,眼睛逐渐瞪圆,“这么多吗?”
时野整个人被橙子的香味包裹,脸上的笑意里都多了几分陶醉,“不多不够吃啊。”
林诚素看着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买完接下去几天的伙食,时野听林诚素的吩咐去冷柜那里找黄油,拿完一扭头,看见他站在不远处放生活用品的架子前。
他一过去,还在认真比对成分表的林诚素立马把手里几只罐子一股脑塞进了推车最下面。
“拿了什么?”他有点好奇。
林诚素眼尾有些微妙地红着,“没什么,我沐浴露和洗发水用完了,随便拿了几瓶。”
时野没有多想,笑着哦了一声,拉他坐扶梯上楼。
结完账,两个人准备先回一趟车库,把东西放到车里,再去楼上的商场找被子。
上楼的时候,时野靠在扶梯上看着林诚素笑,“你是不是从来没进过这种超市?”
有些意外地,林诚素点了点头,然后神色平静地打量这周围,“来过的,不过是很小的时候,我那时候大概——”
他试着用手在腿上比划了一下,“这么高吧。”
时野哦了一声,抱着手臂看他,林诚素忽然眼睛一亮,兴冲冲往旁边走过去,“被子在这里!”
“这么多啊?”时野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林诚素已经丢下推车站在柜台前各种比对起来。
填充物不同也就算了,时野不明白现在的被子为什么还有各种功能,难道被子的功能不就是保暖吗?
他异常直男的思维让他对林诚素的热情百思不得其解,最后选择退到旁边负责看守推车里的东西,顺便当个沉默的受益者。
林诚素挑来选去,最后选了条蚕丝被,带消毒功能,防螨,两米二乘两米四,盖两个一米八的成年人绰绰有余。
买完被子又去挑选被套,林诚素乐此不疲地选了好几种花色,跑到时野面前一一给他展示。
时野看不出任何区别,抱着鼓励的心态点头,“都行,看着都挺好的。”
于是林诚素开心地转过身,在导购惊喜的目光中,把东西一股脑全放到了柜台上。
时野,“……”
等忙完这些回到公寓已经是下午一点多,林诚素第一时间拆了新买的床单放进洗衣机。
滚筒开始运转,打出细腻的白色泡沫,他蹲在前面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看窗外灿烂的阳光,觉得今晚应该就能盖上新被子了。
厨房里传出利落的动静,林诚素回头,看到时野在里面忙碌,于是迅速走到购物袋那里,从里面拿出了两只瓶子,闪身进了浴室。
一瓶沐浴露,一瓶洗发水。
打开盖子闻了闻,清爽的橙香里混着一股诱人的甜,林诚素忍不住开心地笑了笑。
是他喜欢的味道。
把瓶子放到架子上,小心翼翼和时野的挨在一处,等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扭头看向时野在厨房里准备午餐的背影。
袖子卷到手肘,动作麻利地处理手上的茄子,旁边油锅在加热,时不时伸手过去感受一下温度。
“嗯?”时野回头看向身后。
林诚素放下手,走到他旁边,拿起案板上的鸡腿肉和菜刀,“卫衣帽子折进去了。”
时野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家里面谁看啊?”
刺啦——
茄子下锅,时野举着锅盖如临大敌,伸长手臂努力翻动铲子,还不忘大声提醒他,“你小心啊,这茄子崩油!”
抽油烟机隆隆运转,厨房内烟火气腾然,余光窥着那个忙碌的身影,林诚素将切好的鸡肉从刀面滑进手边的碗里,因为他刚才不经意间说出的那个“家”,悄然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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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怎么回事?”
陈书记一路从县政府赶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年轻人,一群人看着面前装满赈灾物资的货车。
“这批赈灾物资是要运到天山村的。”见是县委书记亲自过来,司机师傅赶紧掐了手里的烟,打开车门跳下来,“这段时间山里一直下大雨,路本来就不好走,周四晚上又下了一场暴雨,好几段路都被淹了,车子过不去。”
陈书记一脸严肃地点点头,“天山村那边的情况我了解,马上就要到冬天了,这批赈灾物资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小路,”陈书记回头。
“陈书记。”带头的年轻人赶紧上前一步。
“你去问问,大概还要多久能通路。”
年轻人随即掏出卫星电话快步离开。
“欸对,我们这边就是想问问,还有多久能够通路——”
说话声远远地传来,一群人忧心忡忡地望向东面。
静默伫立的大山巍峨高耸于天地间,犹如天然的屏障,保护着内里原始森林的纯净,而在灾难前却又成为了障碍,阻断了大山深处所有和外界沟通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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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泞的山路上,从山上灌下的雨水还在不断冲刷着脆弱不堪的土路。
头顶灰暗的天空翻卷着尚未彻底散去的乌云,一队武警正齐心协力将阻挡水势的沙袋垒在路边。
“县里来了电话!”一名武警举着卫星电话冲过来,队长随即丢下手里的沙包接过电话。
山里信号很差,电话那头的声音断断续续,他皱眉分辨片刻,开口道,“这段时间山里接连暴雨,土壤松动严重,很容易造成泥石流,现在还不能确定什么时候能够通路——”
就在这时,一个疲惫沙哑的声音传来,紧迫到破了音,“队长!”
队长举着电话旋身,三两步冲过去,皱眉望向山下的位置,“怎么了?”
一位武警顺着泥泞的山壁往上攀爬,布满汗水的年轻面庞上满是惊慌,“那边的河滩上,发现一具白骨!”
话音落下,所有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看上去,好像死了没有多久。”那人喘息着说道,不知是疲惫还是恐惧,声音微微发颤。
队长愕然上前一步,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往下看。
只见悬崖尽头百余米之外,河水倒灌淹没大片河滩,石滩边的巨石上,遥远混乱的人语声此起彼伏,几个黑影来回移动着,频繁变动的位置使得整个画面透出一股浓浓的紧张与不安。
…
……
“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
阴暗破旧的仓库,女人压抑着哽咽的歌声在凄冷的夜幕下飘荡。
“爱吃萝卜和青菜,蹦蹦跳跳真可爱——”
陡然间,那歌声变成一声凄厉的惨叫直戳心肺,时野感到胸口霍然破开一个血洞,露出里面痉挛跳动的心脏!
哐啷一声巨响,尖叫声再次拔高,一个白花花的身影在弥漫的破口大骂声中被拖向阴暗的角落。
脚下仿佛压着巨石,剧烈的喘息声中,时野拼尽全力向前奔跑,然而女人挣扎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眼前的画面在杂乱的各种混响中不断后退,他目眦欲裂,突然一脚踏空,天旋地转地砸向地面,失重带来的眩晕让他几欲呕吐,紧接着,一道血光在眼前喷溅!
血点如尖锐的刀尖,剧痛袭来,仿佛那一晚冰冷的暴雨疯狂拍打,他愕然抬眸,看到电闪雷鸣中一张血淋淋的面庞!
森冷的白色眼球中漆黑两点,透过镜片直勾勾地注视着他,男人转过身,一步一个血印,朝这边缓步走来。
眼角袭来一束寒光,他看到对方指尖的针筒滴下冰冷的液体,如剧毒的眼镜蛇,朝着他的身后露出森白的獠牙。
嘶!
“不要,求求你们!”
林诚素的声音!
周围陡然间漆黑一片,时野瞳孔一缩,听见林诚素绝望的声音在搏斗中渐渐变得微弱。
“不要,求求你们——”
狰狞的笑声,凶残的呼喝,痛苦的求救声不绝于耳,浑身滚烫的血液刹那间冻至冰点,胸口的血洞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不许碰她(他)!!!”
仿佛灵魂被粗暴地扯出肉体,痉挛的喉间瞬间涌上一股腥甜,时野发出一声破碎的嘶吼,茫然地环顾四周,徒劳找寻着林诚素的身影。
“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
“不要,求求你们!”
眼前的世界不断扭曲挤压,黑暗如怪物狰狞的触手攀爬过来,时野四肢僵硬,剧烈地挣扎着,在被牢牢束缚住的恐惧中,几乎灭顶的负罪感如粘稠的泥浆瞬间将他吞噬——
…
……
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猛地睁开!
剧烈的喘息声飘荡在寂静的卧室内,眼底的惊恐如潮水般褪去,时野一脸怔愣地望着天花板,急促的气息久久无法平静。
过了片刻,他从床上坐起身,屈起一条腿,抬手按揉酸胀的眉心。
怎么回事?
明明已经很久没再做过噩梦了。
紧绷的肩背上布满冷汗,黑暗中,时野线条凌厉的侧脸近乎凝固,出神地看着铺满月光的地板。
没有注意到睡在身边的人已经醒来,直到一只手在肩上轻轻触碰,他才惊醒般猛地回头,将林诚素吓了一跳。
林诚素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了?”
时野回过神,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沙哑,“吓到你了?”
林诚素一脸担忧地看着他,膝上的指尖微动,伸手轻轻擦去他额角的冷汗。
时野温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没事,一个噩梦而已。”
正准备起身出去倒杯水,床头柜上突然响起手机铃声。
不过短短几分钟,窗外天色已然擦亮,两人循声回头,不约而同被瞬间在天际散开的晨曦刺得眯了眯双眼。
心里莫名其妙打着鼓,时野伸手一把拿起手机,“喂?”
周警司低沉的声音传出来,“时野,刚刚西城那边来了消息,邹文斌的尸体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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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甜甜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