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刚刚送进ICU,还没彻底脱离危险,”沈清悦靠在墙边,看着走廊尽头那个孤独的背影,电话那头的周奕辰问了什么,她顿了顿,难过地哽咽道,“不知道。”
随后她低下头,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再次开口,“医生说林诚素的大脑遭受了严重撞击,又在送来医院的路上心脏骤停过,他们已经尽全力把人救了回来,但是——”
脑部遭到损伤,未来能不能醒,醒来后又是什么状况,就要看上天愿不愿意赐予他们这份奇迹。
长久的沉默过后,周奕辰在电话里叮嘱,“你和张岩在医院里照看好时野,我忙完就过去。”
ICU病房外,时野看着紧闭的大门。
脑中总是闪过无数画面,从他和林诚素相遇那天开始,三年离别再到重逢,太多经历将时光拉到了漫长,他们仿佛已经经历了一生一世,然而兜兜转转到了最后,此刻眼前定格住的画面,仍然是当初在市局门口,林诚素看到自己后,那个不顾一切扑上前的拥抱。
往事历历在目,时野此刻唯独清晰地记得,那个意料之外的怀抱是那样紧,紧得几乎将他勒到窒息,将他狠狠吓了一跳。
那应该就叫做失而复得的狂喜,早在那么久以前,他就已经认定了他是他的整个世界。
人海中寻寻觅觅,万般煎熬,痛苦挣扎,他们经历了整整两次,那个男人从来没有放弃过想要回到他的身边。
他不会就这样离开的。
时野痛苦地弯下腰,手指用力抓紧头发。
他一定会醒过来,会像之前每一次那样,勇敢地坚持下去,然后回到他的身边。
张岩猛地停下脚步。
“求求你,求求你——”
“醒过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长椅上那个孤独的身影在悲伤中苦苦哀求,张岩红着眼眶转过身,沈清悦站在他身后,眼泪不断从鼻尖滚落。
“时野,”沈清悦抹掉脸上的泪水,越过他走到时野身边,蹲下看着他失魂落魄的双眼,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我去帮你问了一下,林诚素现在的情况还不稳定,探视的话要到一个星期之后,而且需要医生的同意,每天有十五分钟的探视时间。”
时野抬头看向病房,苍茫的目光在灯光下一片斑驳,“我在这里陪他。”
张岩哽咽道,“你放心,医生护士一定会照看好他的。”
滴。
滴。
滴。
ICU病房。
冰冷的机器音切碎了柔和的月色,林诚素浑身插满管子,安静的面庞沉在黑暗当中。
一缕月光透过紧阖的眼皮,仿佛一片冷霜缓缓渗入到眼球。
混乱的大脑被无数碎片塞得满满当当,意识犹如漂浮在虚空,他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片寒冷的真空当中。
遥远的碎语声接踵而至。
起先只是模糊的幻觉般的光影,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地,那些画面开始在光怪离陆的光影中变幻,凝聚,再不断重塑,最终,仿佛一幕幕真实的画卷在眼前缓缓铺展开来。
他有些茫然地漂浮在这些画卷跟前,突然,一声女人歇斯底里的咆哮将他吓了一跳。
那声音来自真空之外,却带给他实质般冰冷的恐惧,他慌乱地向后退,谁知扑通一声,他竟跌落进去。
于是那咆哮声倏然变得无比真切,犹如刀尖刺入耳中,林诚素在几乎下意识涌上心头的恐慌中,迅速将自己藏进了家具的阴影中。
“凭什么,那个女人连给舒予浩泽当保姆都不配!”
他害怕极了,蜷缩在角落,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生怕被听见哭声,拼命将一根细小的手指塞进颤抖的牙缝。
孙思灵歇斯底里的咆哮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最后在林舒予不耐烦的尖叫声中戛然而止。
不甘幽怨的哭诉飘荡在寂静的深宅,小林诚素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手脚并用地从家具的缝隙里爬出来,趴到门缝前偷偷朝外面张望。
手指上鲜血淋漓,怕弄脏地毯被保姆责骂,他小心翼翼改用手肘撑着地面。
被派来照顾他的保姆名叫张嫂,此时正在厨房里小声骂骂咧咧,因为孙思灵刚才将一罐颜料打翻在林霄翔最爱的沙发上,这个时间,其他人都在花园里忙碌,这烂摊子只能她来收拾。
“疯子一个——”
“一家人全是疯子!”
门缝下,忽的闪过一道黑影。
小林诚素吓得一个激灵,缩着手直立起身退到门边,紧跟着,他听见林舒予懒洋洋的声音,“妈,我去上小提琴课了啊!”
话音落下,脚步声渐渐远去。
又等了一会儿,确认外面已经没有人,小林诚素飞快从地上爬起来,踮起脚尖轻轻打开了门。
蹑手蹑脚下楼,穿过空无一人的客厅,听见外面响起铁门打开时的哗啦声响,他的眼睛顿时一亮!
他已经观察了很久,每周这个时间,他那个妹妹林舒予都会去哪个大师家上据说很贵很贵的小提琴课。
小林诚素想起林舒予说这件事的时候,站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昂的样子。
他才不在乎什么小提琴课,趁着这个机会,他像只灵活的小兔子,呲溜一下窜出了林家大门,然后贴着墙根,左闪右避地,躲开花园里那些佣人的视线,一路朝着大门的方向跑去!
他要离开这里!
铁门在一辆豪车后面缓缓合拢,见状小林诚素撒腿狂奔,即将到来的自由凝聚成光芒在他漂亮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在最后一秒,他成功从门缝里挤了出去!
呼呼呼——
出了大门后,他喘着粗气看着豪车开远,茫然地环顾了一圈周围陌生的环境,然后随便选了一个方向,一路朝着山下跑去。
谁知他竟然选了最难走的那条路!
天色渐渐昏暗,小林诚素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山路上,周围是漆黑的树林,远处传来野兽的嘶吼,吓得他用力捂住耳朵。
好在到了深夜,已经又累又饿的他无意中发现一个山洞,于是赶紧将自己藏了进去。
“妈妈——”
树林里阴冷潮湿,小林诚素小小的身影孤独地抱着膝盖蜷缩在洞里,望着漆黑的天空难过地流泪。
他知道妈妈已经死了,但他不想留在那个大房子里。
那么多年不见的爸爸根本不理他,那个阿姨每天都骂他,弟弟妹妹也总是欺负他,他想回家,想他温暖的小床还有小熊毛毯,他想吃妈妈做的菜。
呜——
什么东西?!
耳朵尖机灵地一动,他倏地坐直了。
树林里一片寂静,每一次树叶晃动,都像是有野兽在悄然靠近。
沙沙沙——
呲溜一下,小林诚素敏捷地将自己藏到了山洞的最深处,小手迅速扒拉几下,用树叶将洞口挡得严严实实。
浑身发着抖,他就这样坐在山洞里,忍受着饥饿和恐惧,瞪着一双通红的大眼睛,惨兮兮地挨过了一整晚。
天一亮,他立马继续自己的计划,朝着山下跑去。
可是他真的好累,肚子也好饿,才跑了一会儿就没力气了,一路走走停停,好几次险些晕倒。
不过好在,下午的时候,他终于走到了山下。
这是一个陌生的小镇,马路上车水马龙,根本没人在意这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儿。
“走开!”
小林诚素吓了一跳,惊慌地跑开两步,站在路边回头。
男人骑着电瓶车骂骂咧咧地呼啸而过,“小兔崽子,找死啊!”
看着男人凶巴巴的样子,小林诚素悲伤地吸了吸鼻子。
这里根本不是他以前住的地方。
“——进ICU病房需要做细菌隔离,你先消毒,然后把这些都穿上。”走廊里,护士怀里抱着一大包东西,教时野如何清洗消毒,然后拆开袋子,拿出里面的隔离衣等物品递过去。
这人在icu病区外守了整整一个星期,几乎寸步不离,护士看着他眼底的乌青,想到里面那位病人的状况,不禁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时野仔细穿上隔离服,最后全副武装,急切地走到病房门前。
“十五分钟。”
见他点头,护士这才打开门。
滴。
滴。
滴。
寂静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消毒水味,各种仪器立在床头稳定运转,显示着各种生命体征。
时野快步走进去,走到病床边,弯下腰,仿佛生怕碰碎什么,连目光都格外小心翼翼,一寸一寸触碰林诚素苍白的面庞。
他的脸色比一个星期前到医院的时候好了太多,不再泛着令人恐惧的青灰色,然而依旧苍白如纸,几乎和床单的颜色融为一体。
“林诚素。”一滴泪悬在眼眶里,时野俯身靠近过去,用温热的脸颊轻轻蹭着他的。
没有了那股熟悉的甜香,鼻尖萦绕着消毒水的味道,但至少是温暖的。
想到这里,时野哽咽地和他额头相贴。
病房内悄无声息,偶尔仪器发出滴一声轻响,万分珍惜地与他温存片刻,时野红着眼睛在床边坐下,小心翼翼捧起他的手,放到唇边不断亲吻。
将那掌心轻轻覆到自己脸颊上,他凝视着床上仿佛只是闭眼安睡的林诚素,眼中只剩下浓浓的依恋,“答应我,早点回来。”
小林诚素在路上边走边哭。
他想妈妈,想以前那些友善的邻居,他真的好想回家。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他来到一条安静的小路上,忽的,脚步一顿,他看向左边那条不起眼的巷子。
巷子很深,一眼看不到尽头,然而冥冥之中,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几乎没有犹豫,他转过身,远离车水马龙的街道,朝着那里走了过去。
寂静无人的小巷深处,渐渐传来孩子们欢快的玩闹声。
大约是这来自于同龄人的声音将他吸引,小林诚素寻着欢笑声走到一处墙根,最后停在那里,踮起脚尖朝里面好奇地张望。
可是这墙太高了,他努力了半天什么都没看到,只好靠着墙默默坐了下来。
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听着身后孩子们的笑声,小林诚素低头扯了扯自己身上脏兮兮的T恤,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不知不觉,眼泪又难过地流了下来,然后伴着欢笑声,他越哭越伤心,孤独地坐在墙角,低着头泣不成声。
“接住!”里面突然传出一个男孩儿的声音,很近很近,就和他隔着一堵墙的距离。
下一秒,一只破破烂烂已经漏了气的足球飞出墙头,咚一下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
小林诚素瞬间止了哭,直接被砸懵了,呆呆地看着前面。
“哎呀,遭了!”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很快,墙头上冒出一颗脑袋。
“咦?”
发现有人,那男孩儿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是谁啊?”
小林诚素慢慢回头。
只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趴在墙头,逆着光,看不清脸,见他回头,赶紧抬起手臂朝他热情地挥了挥。
他应该是在笑着,浑身都散发出热烈赤忱的光芒,小林诚素仰着脑袋,嘴巴张开一点儿,有些傻乎乎地看着对方。
从男孩儿指尖漏出的光,照亮了他被泪水模糊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