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法医部。
冰冷的解剖室,解剖刀划过僵硬的尸身,布满尸斑的皮肉一层一层绽开,渐渐露出底下已经开始腐烂的脏器。
解刨台前,沈清悦和张岩神色动容,有些不忍直视地转过脸。
口罩上一双浅棕色的眼眸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具尸身,林法医语气低沉,“死者四肢、后背以及面部出现大面积的尸斑,死亡时间大约在一周左右,”说到这里,林法医声音微顿,发出一声难以察觉的轻叹,对着手边的录音继续陈述,“死者左腿大腿骨粉碎性骨折,手部十指指甲剥离并伴有多处骨折,胸口三处不同程度烫烧伤,颈部有明显勒痕——”
沈清悦眼眶通红,看着解刨台上周晓晓年轻但已然毫无生气的面庞。
眼前这具身体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让人根本无法想象他死前到底遭受了多少可怕的折磨。
两个小时后,林法医结束初步的解刨工作,周晓晓的尸体被推进冷库内妥帖保存,他和沈清悦以及张岩一起走出解剖室。
走廊里,一个身影靠立在窗边,听见动静扭头朝这边看过来。
时野看着他们,脸上神色难辨,一双手在身侧默默攥紧。
沈清悦难过地走到一边,张岩跟着林法医过去,林法医注视着时野的眼睛,抬起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副队,这个案子就交给我们吧,你别管了。”张岩有些艰难地开口道。
时野缓缓转身看向窗外。
窗外夜色浓重,天空中大片乌云飘过,抹去今晚最后一丝月色,法医部走廊内一阵长久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一手用力攀住窗沿,时野猛地躬下身。
仿佛凝固住的空气中飘荡着隐忍压抑的喘息声,他眼眶通红,抬手狠狠抹了把脸。
叮——
听见电梯那边传来的声响,林诚素从沙发上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电梯前。
时野从里面出来,抬头蓦然和他四目相对,喉咙深处仿佛哽着什么东西,让他艰难地说不出话。
余小文的死让林诚素也感到震惊,看着时野此刻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走过去轻轻将人抱入怀中。
后背随即被一双手掌牢牢依附住,时野抬手环抱住眼前唯一的依靠,许久,才在颤抖中勉强开口,“他给我打过一通电话。”
林诚素一愣,双眼倏然瞪大,“时野——”一时间心擂如鼓,他慌了神,“时野你听我说——”
“他给我打过一通电话!”
嘶吼中眼眶再次变得通红,时野哽咽的声音中充满了悔恨,“晓晓——”
面对他汹涌难以自持的情绪,林诚素手足无措,近乎慌乱地安慰,“你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这不是你的错,时野这不是你的错!”
长达五年的卧底生涯里,那一场场让他在每个深夜辗转反侧的噩梦几乎贯穿了他的生命,从得知周晓晓死讯的那一刻起,深深的无力感和悔恨再次席卷全身,将时野拖回到那片黑暗的岁月。
他没有办法原谅他自己。
“晓晓他就在死在我的面前,”时野不断重复着,“他就死在我的面前——”
肩头渐渐湮开一片湿痕,林诚素瞳孔一缩,只能用尽全力将他抱住。
冰冷的夜色在空气中弥漫,带着那些痛与恨的回忆,将沙发上那道凝固的身影一点一点吞噬。
一杯温茶放到茶几上,林诚素绕到时野面前蹲下,仰头看着他出神的面目。
时野沉浸在自责中,漆黑的瞳孔深处无波无澜,安静地望着客厅一角,脑中不断浮现上周接到的那一通电话。
按照林法医推断出的死亡时间,那可能是周晓晓生前拨出的最后一通电话。
膝上的双手默默攥拳,时野的呼吸渐渐粗重。
当时那通电话就那样被他仓促挂断,他当时为什么没有再多上心些,如果他在忙完案子之后回头认真追查,晓晓是不是就不会死?
“时野,你听我说,”林诚素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我下午之所以给你打电话,就是有些关于他的事想和你说。”
闻言时野的视线慢慢挪到他的脸上,焦距逐渐凝聚,他怔愣片刻,脸上转而露出惊讶的表情。
眉心轻蹙,时野一时间混乱不已,“你认识他?”
林诚素坦然承认,“是,我认识他。”顿了顿,他又道,“但也不能说完全认识。”
时野脑中混乱的思绪被林诚素这句坦白牵出一根飘忽不定的线,时隔那么久,终于捕捉到那根线的线头,他看着林诚素,漆黑的瞳孔逐渐恢复冷静,“那次在酒吧门口,你是因为他才来和我们搭讪?”
自从得知林诚素失忆后,他一直觉得林诚素的一些反应有些古怪。
尤其是最初那段时间。
林诚素明明是失忆的状态,可以说和他完全是陌生人的关系,那晚在酒吧门口遇到他和周晓晓,却以那样不容拒绝的态度坚持送他们回家,如果不是因为他,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是因为当时他身边的周晓晓。
林诚素趴在时野膝头,伸手用掌心抚摸他僵硬的面庞,“我接下去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你有些难以接受,但是请你相信我,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如果是为了调查周晓晓,那么重逢后林诚素那些不符合常理的行为瞬间都得到了解释,沉凝片刻,时野抛下内心略微复杂的情绪,平静地点了点头。
于是林诚素起身坐到他身边,“周晓晓成年后改过名字,这件事我想你应该知道?”
没想到林诚素居然连这件事都知道,时野有些意外,解释道,“当时他说想彻底开始新的生活,是我帮他办的手续。”
“他以前叫余小文,在东区一家会所里工作,我们查到那家会所两年前被警方清剿,当时和扫黄组一起负责办案的市局刑警就是你。”
这些事情时野作为亲历者再清楚不过,他疑惑地看着林诚素,“你为什么要查他?”
林诚素言简意赅,“因为林浩泽。”
时野蹙眉,“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对,我,”林诚素话音一顿,随后在时野敏锐且带着探寻的目光中缓缓说道,“我之前在英国的时候查到他这几年手头上的资金流动有些不太对劲,怀疑他可能参与了一些非法勾当,后来我查到,那段时间有个叫余小文的人一直陪在他身边,据说两人之间是包养关系,我觉得他应该会知道很多关于林浩泽的事情,所以回国后一直在找这个人。”
时野移开视线,看向自己交握的手掌,“然后你就在酒吧门口遇到了我和他。”
林诚素观察着他的脸色,最后选择坦白,“我一开始接近你其实是为了他,那次遇到他之后,我派去的人一直在暗中进行跟踪,前段时间,他们发现他开始经常出入一些酒吧会所,和一个叫程少俊的人走得很近,而那人以前和他在同一家会所里工作过。”
对话内容越来越接近令人难以接受的真相,时野敏锐地抬眸,心跳逐渐加快,“就是那家被我们和扫黄组联手清剿的会所?”
林诚素点头,“没错,那家会所老板提前收到风声跑路去了国外,但你应该知道还有一个叫江坤的男人?”
“当时那人是我审的,”时野回忆道,“最后因为人||口贩||卖和组织卖|||Y被判入狱了八年。”
林诚素语气微沉,“那群人做事的手段非常狡猾,那个跑路的老板其实只是个顶包的小喽啰,那家会所背后真正的大老板,是林浩泽。”
时野眉眼间闪过一道厉色,迅速抓住了问题的关键,“那个程少俊,他现在在干什么?”
言语间他紧盯着林诚素的双眼,握在身前的掌心骨节发白,似乎在祷告,希望接下去听到的绝不是他猜测到的那个答案。
林诚素垂眸,小心翼翼地放缓了语气,“他们找了一批学生,在北区酒吧街那一片卖货。”
话音落下,时野猛地与他错开视线,难以遏制地闭上了骤然酸胀的眼睛!
晓晓——
你到底在干什么?
“所以我觉得余小文的死,背后很可能牵扯到更严重的案子,”说到这里,林诚素不免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很震惊,查了这么久,我也没有想到林浩泽现在居然已经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
时野迅速收拾好心情,沙哑的声音在夜色中浅浅沉浮,“如果那些人一直都在做着贩D的勾当,晓晓那段时间和那个程少俊走得那么近,那人以前又在江坤手下帮忙看场子,江坤进去后,林浩泽很可能是看中他曾经手里那些客源——”
“等一下!”时野猛地想到什么,突然起身朝书房走去,“你的电脑借我用一下!”
林诚素一愣,赶紧跟上去。
书房里,时野登录自己邮箱,翻出之前刘畅转发过来的那些资料。
——“那家网吧附近有好几所学校”
——“分局那边发现那几个孩子晚上经常在北区酒吧街附近转悠”
——“跟着一个叫程哥的男人,这人以前在东安街那些会所里帮人看场子的”
这段时间调查到的蛛丝马迹在眼前逐渐和这个案子牵连到一起,连成了一条脉络清晰可见的证据链,而联结点居然是林诚素那起袭击案!
林诚素一目三行地看着电脑上的邮件,惊讶之情无以复加,“你们也查到了这群人?”
谁能想到周晓晓居然也在这群人之中,甚至还在里面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
时野抓着鼠标的身影凝固在桌边,目光略微出神,“我们是在查你的袭击案。”
他低声解释,“当时我们一路追查到那群学生,分局同事发现他们晚上经常在酒吧街附近游荡,行迹十分可疑,所以我吩咐他们继续盯着,一旦有任何发现立刻通知我。”
林诚素,“林浩泽一直对我抱有很大的敌意,查到那些人之后,我怀疑网上那些针对我的死亡威胁,很可能是他顺水推舟所为。”
内心一时间翻江倒海,时野不禁低头用力揉搓眉心,“我当时也觉得那些人很可能是借着那起袭击案顺势而为,伪装成周虹的粉丝对你下手。”
接下去书房内一片寂静,黑暗的夜色中呼吸尤为沉重,许久,林诚素才开口,“只是我有些不明白,这个余小文这么重要,林浩泽怎么会让他就这样轻易死了?”
时野扭头看着窗外,沉声回忆道,“那天他给我打电话,当时周围很吵,我好像听到他说什么消息,但是没有说完,电话就突然被挂断了。”
褪去霓虹灯的禹城,冬日一片萧瑟,林诚素看着时野沉寂的双眸,如今所有事情都串联到一起,面对一个呼之欲出的事实,他在惊愕中欲言又止,“时野——”
“可是晓晓他会回去找林浩泽,这点根本就说不通!”时野眼眶泛红,猛地弯下腰,用力搓了搓脸,“我看得出来,他其实很想摆脱以前那种生活,我给他找的工作他一直做得很开心,他根本没有理由回去!”
好不容易有机会开始新的生活,为什么要回头去找林浩泽?又为什么在拿到林浩泽运D贩D的证据后,冒着生命危险来给他通风报信?
周晓晓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仿佛看到一团染血的迷雾在眼前缠绕,喉间好似漫上浓浓的血腥味,时野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柔软掌心轻轻覆到青筋暴起的手背上,仿佛被注入一股力量,时野抬头对上林诚素的目光,感觉那只手缓缓攥紧自己。
夜色渐沉,天际线渐渐露白,染着雾色的窗上印着他们对视的身影,心照不宣中,时野出神的眸光逐渐闪烁厉色。
现在必须抓住林浩泽,他们才能知道迷雾背后掩藏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