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俯瞰大地,十几辆警车在市区内飞驰,朝着不同的方向狂奔向郊区。
随着时间的推移,搜救范围以几何倍数不断扩大,希望越来越渺茫,警车内,沈清悦听到时野的命令再次拉响警笛,潮湿的掌心用力攥紧方向盘。
楼宇林立的市中心被甩至身后,眼前地势逐渐开阔,低矮的楼房间,路边开始出现城郊接壤处特有的形貌,大量违章建筑层出不迭。
“副队,”她的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不安,“我这里已经快要出市区了。”
飞驰的警车内,所有人紧绷的脸上覆着一层坚硬的寒霜。
一旦进入到空旷的郊区,搜救难度便达到了几乎无可挽救的地步,沈清悦的话音落下,就在同时,数道警笛声骤然在夜幕下响起,带着不甘与愤怒。
游乐场大门前,越来越多的警车呼啸着朝四面八方冲去。
大海捞针,这个夜晚,警笛声在这座城市中不断响起,横扫每一条漆黑的街巷,警力铸成一张巨网,兜寻着任何一个可能关押着人质的角落,所有人在内心迫切地呼唤着同一个名字,渴望奇迹的出现。
游乐场内,时野紧盯着大屏幕,林诚素歪着脑袋生死不明,水面轻微鼓荡,激起的水花拍打他的鼻尖。
醒一醒,快醒一醒。
时野紧紧攥着手里的联络器,仿佛凝固的身影雕塑般透出沉重的死气,周奕辰闭了下眼睛,难过地上前一步,“时野——”
此时此刻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的心情,他也曾经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失去过最亲近的伙伴,眼睁睁看着那人充满求生欲的瞳孔一点一点变得灰暗,面对那些狡猾凶残的罪犯,这种束手无策的绝望能够撕碎一个人的灵魂。
可他们是人,不是神,没有办法拯救世界上每一个人,这份悔恨在往后余生当中,只能通过抓捕更多罪犯,扼制更多罪行来弥补,即便他们破碎的灵魂已经注定将在未来每一个夜晚,在痛不欲生中跌宕沉浮。
“时野,你听我说,”周奕辰眼眶通红,看着时野怔怔出神的面庞,“你已经尽全力了,大家都尽力了——”
“他为什么会听不见?”
嘴唇翕动,听着远处持续传来的警笛声,时野不断问自己这个问题。
林诚素为什么听不见?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若有所思,涣散的目光再次凝肃起来,时野又一次问自己,语气如同魔怔,“他为什么会听不见?”
周奕辰欲言又止地看着大屏幕上的林诚素,“时野,他已经昏迷了。”
时野摇摇头,僵硬的动作显得人有些固执,“他不可能就这么放弃的。”
“时野,”周奕辰担忧地看着他,“他听不见,是因为他已经昏迷了。”
时野猛地抬眸看过去,刹那间瞳孔里闪过的光芒让周奕辰心头一震,紧接着,一旁有人激动地指着大屏幕,“他醒了!”
周奕辰扭头看过去。
咕咚。
咕咚。
什么声音?
耳边不断传来有节奏的鼓荡声,林诚素缓缓苏醒过来。
随之,这声音变得越发清晰,甚至隔着铁皮轻轻敲打他的耳廓。
不知昏迷了多久,长期低温环境下,他浑身苍白的肌肤此刻正呈现出触目惊心的青灰色,心脏陷入衰竭,呼吸越发困难,失去知觉的双腿仅仅依靠束缚才得以支撑住身体保持站立。
冰冷的水流舔过鼻尖,他无比虚弱地靠在那里,在水下用手指轻轻叩了叩墙壁。
林诚素艰难地仰起头,尽量不让自己被呛咳到。
“有人吗?”
外面没有任何回应,然而那个奇怪的声音还在继续。
咕咚。
咕咚。
这是到底什么声音?
迟钝的大脑艰难地运转着,意识在幻觉和现实中来回横跳,林诚素倾听片刻,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
咚。
忽的,外面传来极为缓慢悠长的一声闷响。
寒意冰冷刺骨,他在水下狠狠打了个哆嗦,模糊的视线投向天空,小灯泡散发出的朦胧光圈,如同那个雪夜里,教堂温暖明亮的灯光。
高耸的塔尖直指夜幕,母亲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踏上漫长的楼梯,漫天飞雪中,恢弘的教堂被一声悠扬的钟响所环绕——
林诚素猛地清醒过来,他在水中艰难地站直了些,让自己的脸尽可能地露出水面,冰冷的水花四处喷溅,他抬起僵硬的双手拼命拍打墙壁。
“救命!救命!”
嘶哑的嗓音伴着剧烈的呛咳,他用泡到发白的掌心用尽全力地求救。
“有人吗?”
“救命!”
没有回应。
外面根本没有人。
狂喜过后的失望令他瞬息间陷入绝望,林诚素缓缓停下,将额头再次靠在冰冷的墙上。
咚一声轻响,刹那间悲伤的哽咽与冰冷的水流声相交织,终于承受不住了,他的肩膀开始轻轻颤抖。
他真的很怕。
他还不想死。
“时野——”
林诚素闭上眼睛,仰起头,眼中淌下滚烫的泪水。
大屏幕上,所有人看着林诚素张开嘴唇,颤抖着说出时野的名字。
周奕辰不忍再看,不由分说拉住时野的手臂将他往外面拖去,“时野,这里交给我,你先出去。”
“放开我!”时野发疯地挣开他的手。
冷静。
痛苦席卷全身,他猛地弯下腰,手指插入发丝狠狠揪紧,在心里命令自己冷静。
脑子里分明有一根线在混乱的思绪中飘荡,他有非常强烈的感觉,答案就在自己眼前,林诚素为什么听不见?他为什么听不到警笛声?现在只要抓住那根线头,抓住这个答案,他就能知道怎么找到他!
“时野——”
林诚素绝望的呼唤仿佛就在耳边。
到底是什么,答案到底是什么?
明明就在眼前,他一定能想到!
“啊!”时野发出一声嘶吼!
四肢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
林诚素靠在墙上,仰着头急促地喘息。
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频率,这里的氧气即将耗尽,哪怕五分钟后水面没有淹过他的头顶,他也会因为缺氧而死去。
一切似乎已经走到尽头,视线再难以凝聚,头顶灯泡散发出的那点朦胧的橙黄,居然成为了他人生中看到的最后一抹光亮,他呆呆地看着,空白的大脑缓缓浮现出这样的疑惑。
所以我的人生,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可是我好想时野。
泪水夺眶而出,林诚素遗憾而又悲恸地闭上眼睛。
我还没有等到他的求婚。
喉结无声而缓慢地滑动着,水面涌动片刻,链条声哗啦作响,林诚素艰难地从衬衫领口里掏出那枚时针吊坠。
沉重的吊坠被他紧紧握在掌心,林诚素筋疲力尽,大脑在死亡来临的这一刻产生幻觉,治愈了所有痛苦,他看到自己正身处那个温暖的公寓。
是个周末,窗外阳光灿烂,鲜活的人语声飘入窗缝。
他蜷缩在沙发上工作,厨房里,水龙头哗啦作响。
时野站在灶台前,身上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一只手从水斗里捞出两片菜叶子随意甩了甩,另一只手熟练地划拉着手里的锅铲。
他兀自看着,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仿佛永远也看不够。
意识逐渐缥缈,就连最后的画面也变得模糊不清,林诚素不禁有点贪婪地想,好想再抱一抱他——
咕咚。
飘散的意识再次从幻觉中抽离,林诚素恍惚地睁开眼睛,听着那个遥远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他忍不住再次将耳朵贴到了墙上。
咕咚。
咕咚。
“诚诚?”
这一次,眼前的幻觉成为了母亲温柔的笑脸,那轻柔的笑声无比遥远,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然而母亲的面庞却近在咫尺,林诚素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突然发现自己变小了,正穿着泳裤坐在浴缸里,小小一只,怀里还抱着曾经最心爱的小熊游泳圈。
他沉在水下,调皮地朝水面上吐出一串泡泡。
咕咚咕咚。
水流声鼓荡,轻轻拍打着他的耳膜。
“好了,快出来吧。”母亲摇晃的面容看着他温柔地催促道。
那声音穿过漫长的光阴,渐渐和此刻耳边那个模糊的声响相重叠。
水面哗啦作响,林诚素猛地在水中转过身,整个人趴到墙壁上。
咕咚咕咚。
双眼倏地瞪大,顿了顿,他突然回头看向出水口。
下一秒,镜头前,林诚素的视线倏然投向镜头的方向!
大屏幕前,时野猛地上前一步。
林诚素小心翼翼地蹭过去,迟疑地看向出水口里面,随即看到了被隐藏在最上面的摄像头。
视线相撞,时野刹那间红了眼眶,“林诚素。”
林诚素的眼中涌动着狂喜,水流已经淹没过他的鼻尖,他在水下艰难地踮起脚尖,抬起两只早已冻僵的手,开始不断朝着镜头比划。
大屏幕前的人群激动起来。
“那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见状周奕辰一把抓起电话,“所有人注意,林诚素醒了,似乎有发现,立刻停车待命!”
“收到!”
响彻夜幕的鸣笛声戛然而止,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声响,从市区到城郊边界,无数警车急停在路边。
寂静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所有人抓紧方向盘,在紧张中等待。
游乐场内,时野凝肃的眼底印着林诚素缓慢而又艰难的动作。
“他是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吗?”一旁有人迟疑道。
只见屏幕上,林诚素一手攥拳,另一手悬在上方,几根手指轮流动了动,顿了顿,他又看着镜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随后摆摆手。
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很快耗尽了他所有力气,双手落回到水中,林诚素身体一歪,水面随即淹过了他的双眼。
时野心里一紧,但是很快,林诚素再次浮出水面,呛咳着将脸高高抬起,嘴唇颤抖着动了动。
那是什么意思?
周奕辰思忖着看向时野,就在这时,时野猛地瞪大眼睛!
然后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他转身狂奔向游乐场大门!
“跟上去!”周奕辰拔腿就追,“过去支援!”
片刻后,一个狂奔的身影冲出游乐场大门,一群人紧随其后,呼喝着冲向各自的车辆。
“上车!发现藏匿人质的地点了!”
时野跳上最近一辆警车,关上车门一脚将油门轰到底,警车如炮弹般激射而出,在广场上悍然漂移了整整一百八十度,朝着护城河东面的方向疾驰而去!
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跟紧!”另一辆警车上,周奕辰坐在副驾上,警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呼啸而过,他举起对讲机咆哮,“都回来,找到林诚素了!游乐场往东沿着河道,去丰顺路路口汇合!”
沈清悦几乎喜极而泣,立刻调转车头,直奔向市区方向。
纵观整座城市,无数警车从四面八方涌向丰顺路路口,狭长河道边,警笛声长鸣,最前面那辆警车将车速飙到最高。
街景在余光中被拉成模糊的线条,夜幕下,护城河河面河水鼓荡,泛着轻柔的波光,眼眶一阵灼烫,时野攥紧方向盘,脑中全是林诚素手握吊坠无声祈祷的样子。
坚持下去,林诚素。
我很快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