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片刻,程玉兀自笑了笑,朝他热情地招手,“回国这段时间一直没听他提起过谁,还以为他在国内没朋友呢!来,我带你过去。”
时野站在原地,“他现在怎么样了?”
程玉停下脚步,“他没事,只是一些皮外伤,你不是想见他吗?我可以带你过去,不过他刚刚睡着,你可能要等一会儿。”
视线落回到病房门前,时野看着那处,许久,在程玉殷切的注视中后退一步,“既然他没事,那就不打扰了。”
程玉似乎有些意外,邢露一脸漠然地看着她故作惊讶的样子,“这样啊,”程玉抬脚过去,做了个请的手势,用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尽着宾客之仪,“难得你还特意跑一趟,我送你下去吧。”
沉默几秒,时野点点头,“那就麻烦了。”
电梯里,程玉笑着问他,“来得这么快,你肯定是看到新闻就立马赶过来了吧?”
时野将手机塞回到口袋,看着电梯上的显示屏,没有接她的话茬,“这段时间你们注意安全,对方第一次失手,很可能会假扮成医生护士甚至记者再次动手。”
闻言程玉不禁深看他一眼,点点头,表示记住了,又一歪脑袋,像是好奇,“你好像很了解这些?”
时野看向一旁,紧绷的下颌线缓缓滑动,“我是警察。”
“哦,”程玉敬佩地鼓鼓掌,“原来是警察同志啊,不知道警察同志和我们家诚素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家。
时野,“很早以前工作的时候认识的。”
“工作的时候认识的,就这么热心了?”程玉抱起手臂,“真不愧是人民的好警察。”
“林诚素他——”电梯门打开,时野走出去,扭头看向程玉,“是不是之前出过什么事?”
程玉不动声色地回看,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两人相对而立,片刻后程玉挑眉,惊讶地哦了一声,“怎么这么问?”
时野语焉不详,“我只是觉得,他好像和以前有点不太一样。”
谁知程玉笑着点点头,坦然承认道,“是,他三年前出过一次车祸。”
时野一愣,声音随之发紧,“车祸?”
“是的,”程玉回忆道,“在英国,我就是那个时候和他重逢的,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和他还是大学同学。”
一句话,有意无意,和他分享着他们从相识到相知的过往,时野无心了解,只想问,“伤得很严重吗?”
程玉点头,“很严重。”
这些他都可以去问林诚素,她没有必要撒谎,时野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沉落,“那他的记忆,是不是出现了问题?”
“这你都看出来了?”程玉欣赏道,“警察同志果然明察秋毫!对,他失忆了,很多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说到这里,她又释然耸了耸肩,“不过他也说了,感觉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反正这几年我看也确实没有影响到他的工作和生活。”
原来林诚素真的失忆了。
仿佛尘埃落地,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真相,是悲是喜,真情假意也都已明了,时野闭上眼睛,无声而缓慢地出了口气。
“好,我知道了。”他和她道了声别,转身朝医院门口走去。
出了医院大门,时野站在那里,低头点了根烟。
阳光刺眼,虚幻的烟雾笼罩住眼里那点光,他抽着烟苦笑,笑着笑着咳起来,被烟呛住,咳得惊天动地。
忘了。
林诚素把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通通都忘了。
那些于他来说刻骨铭心的回忆,于林诚素来说,原来早已如石沉大海,自此了无波痕。
周围行人络绎不绝,看他像个神经病,又像个傻子,时野一边咳一边笑,烟却一根接着一根,最后靠在那里,低头用掌心用力揉了揉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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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玉走出电梯,迎面看见邢露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靠近。
“诚素醒了。”她收回目光,转身朝病房走去。
“邢露。”程玉叫她。
“阿玉,”邢露猛地停下脚步,侧眸看过来,眼神中有伤痛,“我不喜欢你刚刚那样。”
程玉皱起眉,飞快地看了眼那些保安,一群人随即识趣地躲到远处。
她走过去,“我怎么样?我又没说什么,他自己要多想是他的事!”
邢露看着她沉默,程玉抱起手臂,“你瞪我也没用,都是早就协商好的,我们出资帮他东山再起,他帮我应付我爸,当时提出要合作的时候,我们的条件就摆在那里,诚素他也是同意了的!”
程玉的语气步步拔高,邢露眉心一拧,不赞同道,“那至少把这件事交给诚素自己处理,你一声不吭把人逼走了算怎么回事?”
“他要是想处理,他自己会去处理,我也不会拦着他!”程玉撇撇嘴,“我想他心里应该也明白,孰轻孰重,他这次回国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医院冰冷的走廊倏然寂静,许久,邢露的声音隐隐发颤,“一定要这么做吗?”
程玉脸色一变,上前一步将人抱住,语气变得急切,“你也知道我爸那人,邢露,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
未来?邢露看着她冷笑,“看着你和别人走过红毯,当着所有人的面宣誓,而我要一辈子被你藏在阴影里的未来?”
话音落下,程玉顿时哑然。
邢露爱程玉,爱她的精明市侩爱憎分明,然而回旋镖捅在心口,她又痛恨程玉万事都利益为先,哪怕天平的另一端是她们的爱情,“你也不完全是为了我们的未来,阿玉,”邢露低头叹息,“诚素他说到底还是姓林,你在想什么,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
病房门打开,一前一后进来两个身影,林诚素将手机反扣在腿上,抬头看向她们。
邢露看了眼他的手机,走到一旁给他倒水。
“你感觉怎么样?”程玉坐到床边,来回看他包扎好的手臂,“伤口开始痛了吗?”
“我刚刚听到说话声,是不是有人来了?”林诚素问。
他被人袭击的事情肯定已经在网上传开,有心的话,应该很快就会知道。
林诚素垂眸,指尖摩挲着手机背面。
邢露端着杯杯过来,几步路全程盯着程玉,程玉接过水杯,不动声色道,“没啊,保安吧。”
“谢谢。”林诚素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我手机没电了,可以帮我拿一个充电器吗?”
“我去帮你拿。”不想再待在这里,邢露转身朝外面走去。
程玉赶紧跟着起身,“这两天你好好休息,公司有什么事我先帮你处理,”说着她捏住林诚素尖细的下巴,“又瘦了!”
林诚素虚弱地笑了一下,失血过多,他确实很疲惫,但他怎么能安心地睡着,“那人抓住了吗?”
“我已经在找人查了,这几天这条走廊一直会有保安看守,你自己也留心一些,小心陌生面孔。”程玉悉心叮嘱。
这次的袭击事件来得毫无征兆,除了林浩泽,林诚素几乎想不到任何别的可能。
“三年没长进,手段反而越来越低劣。”他冷声道。
程玉哼笑一声,伸手抽走他腿上的手机,“先别想这些了,养伤要紧,手机一会儿我帮你充电,现在先睡觉!”
林诚素失笑地看着她,他们之间如今的关系虽然更多的是利益驱使,但从学生时代相识至今,程玉此刻眼里的担忧并非全然伪装,林诚素从善如流地点头,“好,那就麻烦你了。”
“听话,好好休息。”程玉转身,出去时顺手把他的手机放到了茶几上,然后关上了灯。
病房里一片寂静,林诚素小心翼翼侧身躺下,视线始终落在茶几上。
不用细想也知道周虹自杀案背后牵扯到的东西太广太深,半个多月过去,官方至今没有给出一个明确说法就是最好的证明。
现在网上的质疑声也愈演愈烈,想到那些过激言论,月光下,林诚素的眉心渐渐拧起。
但愿他一切安好。
麻药逐渐失效,手臂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林诚素深吸一口气,一只手紧紧攥住枕头,挨到渐渐适应了这种痛后,终于在席卷而来的困意中沉入了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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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对——”
对面传出打字声,时野听着电话走出电梯,脚步有些踉跄,从口袋里掏钥匙的时候不小心撞在了楼道的消防栓上。
“那人当时就跑了,具体是什么理由得等人抓到之后再说,不过这年头啊,没什么理由纯属倒霉遇上的也大有人在,”分局那人唏嘘完,听见电话这头的动静,语气变得迟疑,“时野,你怎么了?喝酒了?乒铃哐啷的。”
时野靠在门边,低头摆弄手里的钥匙,“没什么。”他清了清嗓子,“那个,这个案子就麻烦你了,有消息通知我一声。”
“嗐,小事,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对面转而好奇道,“话说你和那个林总还有交情呢?”
“很久以前的事了。”时野低声说。
见他好像不愿意多说,那人识趣地哦了一声,“行,交给我吧,有消息我通知你!”
挂了电话,时野靠在那里醒了醒神,等这阵酒劲缓过去,慢慢拿起钥匙开门。
身后电梯门突然打开,周晓晓从里面出来,看见他眼前一亮,随即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时野哥?”
他冲过去,惊讶地看着时野,“你喝酒了?”
时野看着他,透出微醺的眉眼皱起来,“晓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啊,你都好久没给张大哥打电话了。”周晓晓语气落寞,从他手里拿走钥匙打开门,伸手抓住他手臂,“走吧时野哥,我扶你。”
时野心里不禁有几份愧疚,“对不起,这段时间比较忙。”
周晓晓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我去给你倒水。”
时野倒在沙发上,一把抓过扶手上的毛毯搂在怀里,醉意朦胧的双眼注视看着茶几上的花束。
才过去多久,居然已经彻底落败了,橙花花瓣凋零,在寒意萧瑟的深秋余香散尽。
“时野哥,你这里有蜂蜜吗?”厨房里,周晓晓边问边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居然空无一物,连瓶水都没有。
“时野哥,你吃过饭了吗,我给你叫点外卖吧?”他走出厨房,脚步随即定在沙发前,“时野哥?”
时野怀里紧紧抱着一条毛毯,鼻尖在柔软的绒毛上来回轻蹭,像是在努力嗅探,而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时野哥?”周晓晓小声叫他,见他没反应,于是蹲下去,趴在那里,靠得近近的,看着眼前的人发愣出神。
月光下,时野英俊的眉眼清晰深刻,这张脸的骨相实在是凌厉,眼神更是敏锐深邃,然而温柔的时候又格外动人,漫不经心地一勾唇,性感极了,让他每次都失控地脸红心跳。
“我要是早点遇到你就好了。”周晓晓悲伤地说,用指尖来回描绘这张面庞。
周晓晓将人看不够,然而夜已深凉,他人在这里,看着醉酒的时野,再看看卧室的方向,心里顿时生出几分别的心思。
他转着漆黑的眼珠想了想,伸手想把毯子从时野怀里拽出来,“时野哥,客厅冷,我陪你回房间睡吧?”
时野半梦半醒,紧紧抓着毯子不肯松手,嘴里喃喃自语,“诚素——”
“你说什么?”周晓晓凑过去。
“林诚素——”
周晓晓的身体倏地僵硬住。
诚素,林诚素。
是那个林诚素吗?
他又想起时野关注列表里唯一的名字,内心某种猜测仿佛终于得到证实,这段时间小心翼翼为自己建立起的侥幸心理付之一炬,或许是看到系统推送后随手点的关注,或许只是工作上的交集,或许或许,哪有这么多或许,他现在亲耳听见时野在醉梦中呼唤林诚素的名字。
像是避之唯恐不及,周晓晓跌坐在地,慌乱地远离。
不要,求求你,不要又是这样!
他捧住自己的脸,眼前浮现出一幕幕——时野总出神地看着自己,而后温柔一笑,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格外宠溺......想到这里,周晓晓用力抱住自己,崩溃绝望地将脸埋了下去。
所以那些温柔,到底是因为他,还是因为透过这张脸,让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涨红的脸颊上被抓挠出一道道狰狞的血痕,周晓晓不甘心,他爬回去,偷偷从时野口袋里翻出手机,然后颤抖着用他的手指解锁。
林诚素的脸赫然从屏幕上跳出,泥泞的操场,阳光下,他眉眼飞扬,笑得自由自在。
周晓晓看着这张手机屏保几乎痛哭出声。
他好恨,歇斯底里地挣扎着,点进相册一张一张往前翻,林诚素,林诚素,林诚素,全部都是林诚素,林诚素的杂志封面,林诚素的采访,林诚素的新闻照——
手指猛然间凝固,周晓晓疯魔了般的眼神霎时变得死灰。
时间显示照片拍摄于三年前,第一视角画面上,皎洁的月光在时光深处静谧流淌,林诚素躺在这套公寓的沙发上,一条雪白的毛毯挂在腰侧,勾勒出身体纤薄的曲线,欲遮欲掩住那些引人遐想的痕迹。
而他湿软的眼眸正透过手机镜头深情地注视着拍摄者,眼尾浮着一抹缱绻温柔的红,他伸出手,羞涩地同镜头边那只宽厚的手掌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