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设计师带着做好的礼服上门进行晚宴前最后一次尺寸校对。
设计师名叫Kaven,是以前程玉在英国留学时结交的好友,大名鼎鼎圣马丁艺术学院毕业,能力很强就是嘴有点碎,林诚素一般将他的声音当做耳旁风。
回国后这段时间他一直醉心于工作,自从搬回这里还没仔细收拾过房子,林诚素带着Kaven走进更衣室,一踏进去,里面一股沉沉的樟脑丸味,熏得两个人直接倒退一步逃了出来。
林诚素屏住呼吸,冲回去飞快打开了所有窗户。
“哎哟喂,Nathan,你这是多久没进来更衣室了?”Nathan是林诚素的英文名,Kaven忍不住问。
他把礼服小心翼翼挂到一边,用手在周围扇了扇,小声嘀咕道,“别给我熏坏了。”
“抱歉,回国后一直没仔细打理过这里。”林诚素又过去打开了空气净化器。
“也对,这些衣服都好过时了的。”Kaven一脸嫌弃地环顾四周。
“……”林诚素脱下外套,只留一件单衣在身上,窗户开着,冷风一吹不禁皱起眉,“开始吧。”
Kaven从防尘袋里小心翼翼拿出做好的礼服,满意地自我欣赏了片刻,轻轻翻过来给他展示,“好看吧?”
他的手艺确实没得挑,不然林诚素也不会送程玉这个人情,“不错。”
Kaven喜滋滋地把衣架挂回去,手指一点命令他,“都脱了。”
“……”
见他没有要出去的意思,林诚素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开始脱衣服。
Kaven撇撇嘴,心想两个零你还避讳什么呀,他无聊地四处打量,忽然咦了一声,走到角落,拿起挂在那里的一套礼服。
“这套礼服是谁设计的?”他的语气颇为惺惺相惜,小心翼翼抚摸着礼服上的面料,“做工真好,感觉风格有点眼熟,是不是Boulevantine的手艺啊??”
“肯定是,天呐,他很难约的!!”
林诚素穿上裤子和衬衫,一边系袖扣一边转身看过去,“什么?”
看到Kaven手里陌生的礼服,他顿时一怔。
“问你呢?”见他不说话,Kaven回头,发现他目光怔怔的,说不出的恍惚茫然。
想起程玉提起过的事,他哦了一声,直言不讳道,“对了,你失忆了。”
林诚素看了他一眼,将视线转开。
他确实失忆了,所有记忆被一只粗暴的手强行揉碎,化成斑驳的碎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
一旁,Kaven捧着那套礼服疑惑,“这套礼服不是你的吧?”
林诚素再次看过去,盯着他手里那套陌生的礼服,Kaven走过来,放到他身上比划,“长度都不对,那人应该比你高不少呢。”
他家的更衣室,怎么会出现别人的礼服?
林诚素垂眸,努力在脑海中寻找画面,陡然间一阵尖锐的刺痛刺穿头颅,他闷哼一声,有些痛苦地弯下腰。
“你怎么了?”Kaven惊讶地看着他,赶紧把礼服挂回去,“Nathan,我胆小,你可千万别吓我!”
看他疼得说不出话,Kaven掏出手机要给程玉打电话,林诚素伸手拦住,开口时声音沙哑,气息中混着淡淡的血腥味,“没事,老毛病了。”
Kaven放下手机,跑去给他拿纸巾,“你确定?”
林诚素用掌心揉了揉太阳穴,接过纸巾擦拭额头上的冷汗,“量尺寸吧,我一会儿还有会要开。”
Kaven打量着他的脸色,“哦。”
“转过去,”Kaven一边量着腰围一边喋喋不休,“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赶紧吃胖点,我这套礼服得撑起来才好看!”
林诚素依言照做,视线落在角落挂着的那套礼服上。
更衣室的顶灯照在上面,将礼服表面的顶级缎面折射出丰润的光泽。
“举起手臂。”Kaven催促道。
可能是之前邢露派人把从英国寄回的那些东西放过来的时候,那些人不知道把谁的衣服和他的弄混了。
林诚素收回疑惑的目光,按照Kaven的指示,像个木偶面无表情地举起了手臂。
Kaven走后,林诚素有些心不在焉地开完了一场视讯会议。
傍晚,余晖如粘稠的蜜浸润室内温暖的空气,寂静的书房,他靠在椅背上,面朝窗外,闭着眼睛享受阳光。
察觉到自己失忆的这几年,他想尽办法试图将记忆深处那些凌乱的片段重新拼凑起来,然而惨无人道的折磨早已侵蚀透了这具身体,伴随着那些锥心刺骨的痛苦,让他难以承受一次又一次摧枯拉朽般的自救,他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只在一个又一个被噩梦唤醒的深夜茫然徘徊,就像潜意识里那个自己无法挣脱记忆的枷锁。
他安慰自己那些记忆或许并不重要,但如果不重要,为何他总感到怅然若失,以至于每个深夜都惶惶难以入眠?
和煦的阳光令人昏昏欲睡,林诚素怕自己又睡着,睁开眼睛,拿起了摆在桌上的手机。
后背上那只手掌紧贴的触感依旧清晰,一寸一寸,沿着脊椎向上揉。
林诚素在椅子上不自在地动了动,一股酥麻的痒意从尾椎慢慢攀升至头顶,让他身体不自觉地颤抖。
仅仅只是回忆已经让他舒服得浑身筋骨都松散,片刻后,林诚素脸颊微妙地红着,打开手机,看着屏幕上和时野的聊天框。
早上走得那么匆忙,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想了想,他退出软件,再次拨通了邢露的手机号码。
将填好的材料交到政务科,时野边朝市局大门走,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林诚素住的那个小区安保严格,他在家应该很安全。
这样想着,他放下手机,站在市局门口,低头给自己点了根烟。
“下班回家了?”保安的声音。
指尖夹着烟,时野回头,冲保安大哥含糊地应了一声。
直到一根烟抽完,他碾熄烟头丢进垃圾桶,伸手拦了辆出租车,给司机报了林诚素家的地址。
半个小时后,出租车停在林诚素家小区门口,时野下车,走到小区路边的长椅上坐下。
他那个手臂,自己做饭估计够呛。
时野坐在那里,低头来回揉搓眉心。
叫外卖的话,会不会太油腻了?好的餐厅得提前预约吧,他忙起来从不看时间,能记得给自己订餐吗?
他现在那个助理看着也不怎么稳重——
时野掏出手机,对着林诚素的对话框开始输入。
【你在干什么?】
删掉。
【还好吗?】
删掉。
【我下班了】
删掉!!
来来回回几次,时野干脆乱打一气,手指噼里啪啦摁着屏幕。
【饿不饿?】
【晚上想吃什么?】
【忙完了吗?】
【小心伤口,别碰水】
【想你了】
看着输入框里这三个字,时野捧着手机叹了口气。
屏幕上突然跳出一行字。
【林诚素:你到底想说什么?】
时野没想到他居然一直在看,手指一抖,直接点击了发送。
【想你了】
时野,“…………”
书房里,林诚素看着自己手机,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
脸颊已经不是微妙地红了,是倏然间热得滚烫,他咕咚咽了口口水,看着时野直白的回复,一下子不知道该回什么好。
下一秒,时野火速撤回了这条消息。
然后一口气给他发了快有二十个表情包。
林诚素,“……”
【时野:发错了】
长椅上,时野一只手抓着头发,差点把自己薅秃了。
林诚素没想放过他:【发错了什么?】
时野,“……”
【哦,没什么】
林诚素反手甩过来一张截图。
【 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你了 】
时野“…………”你这手速未免有点过于快了。
林诚素:【所以是发错了?】
语气莫名有种质问的意味。
时野硬着头皮胡编乱造:【没发错,我的意思是,是发给你的,只是打错了,刚刚在看旧案文档,我想说吓尿了】
林诚素被哄顺了毛:【能让时警官吓尿了,那案情一定非常毛骨悚然】
劫后余生地泪奔,时野抹了把脸:【吃饭了吗?】
几乎同一时间,林诚素:【换药的护士今天有事,来不了了】
下一秒,在小区门前暗戳戳围观了半天的保安便看着路边这位有点古怪又有点眼熟的帅哥猛地从长椅边起身,顶着一头鸟窝样的发型,飞快朝这边跑了过来。
时野冲出电梯,直接和坐在沙发上的林诚素来了个四目相对。
“你不在书房?”他刹住脚步,低头到处找拖鞋穿。
林诚素的目光如影随形,时野换好鞋,抬头迎上那道意味不明的视线,明知故问,“怎么了?”
林诚素微笑,“想看看时警官吓尿了是什么样子。”
时野,“……”
就说这人失忆后半点没以前可爱,早上的时候肯定是错觉!
错觉!
“你伤口感觉怎么样?”时野木着脸走过去。
林诚素看向自己左臂,“下午的时候设计师来量尺寸,好像有点碰到了。”
话音落下,门口那个身影已经闪现到跟前,时野弯下腰,看着他手臂上厚厚一层纱布,“怎么碰到的?现在还疼吗?”
时野英俊的侧脸印在窗外斑斓的夜色中,眉心处深刻,担忧的视线在他伤口附近流连,林诚素的眼里印着光和他的侧脸,半晌,轻声问他,“来得这么快,既然到了,为什么不上来?”
时野却收回目光,在林诚素失望的眼神中起身和他拉开距离,转身朝厨房走去,“我去拿药箱帮你换药。”
“你们警校里还学这个?”
寂静的客厅,林诚素伸着手臂,手掌搭在时野肩上,看着他小心翼翼解开纱布,动作熟练又自然。
时野点头敷衍过去,“警校什么都教。”
在西城刀头舔血的那几年,胸口,背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难以磨灭的疤痕,其实他如今自己想起也恍惚,“别看。”他用手背轻轻把林诚素的脸转过去。
林诚素听话地歪着脑袋,夕阳余晖笼罩住他们的身影,他有些失神地看着墙上自己和时野恍若依偎的倒影。
时野怕他疼,说话引开他的注意力,“你刚刚说设计师?什么设计师?”
林诚素解释,“下个月公司要举办一场晚宴,我定做了一套礼服,设计师今天送过来,”说到这里,他看向时野,“做得很好看。”
时野和他错开视线,手上动作却乱了一瞬,“哦。”
“晚宴,”林诚素捕捉到他刹那间的慌乱,低下头,修长的颈部在夕阳下线条柔和,“应该算是出门吧,时警官?”
时野将骤然失控的心跳吞咽着强行压回到胸腔,故作茫然地应了一声,问,“一会儿想吃什么?”
林诚素抿了抿唇,将脸转到了另一边。
做好晚餐,时野走出厨房,客厅里寻不到人,看见书房里亮着灯,于是抬脚走过去。
林诚素修长的身影倚着办公桌,正望着窗外发呆,时野站在门口,有些疑惑叫他,“林诚素?”
额角丝丝抽痛,林诚素听见他的声音,倏地闭上眼睛,轻轻吁了口气。
时野走进去,看到灯光下他尤为苍白的侧脸,于是快步绕到他面前,“你怎么了?”
不知为何,今晚总想起过去发生的事,林诚素低头按揉额角,紧皱的眉心布满冷汗,“有点头疼。”
“怎么老是头疼?”时野不禁抬手,用手背在他额头上轻轻碰了碰,居然一片冰凉。
“老毛病了,在英国的时候就有了。”林诚素抬头看过来。
难道是车祸后遗症?四目相对,时野想起那场让他重伤不起的车祸,依然一阵后怕。
当时痛吗?害怕吗?太多话语堵截在胸口,想问却不能问,眼里复杂的情绪百转千回,时野重重阖上眼眸,紧跟着,肩膀一沉,林诚素偏头倚住,将下巴轻轻搭在他的肩头。
“让我靠一会儿。”林诚素看着窗上的倒影。
禹城的夜,绚烂的光斑散开重重光圈,像一团团迷雾,包裹住他们的身影,时野高大挺拔的背影仿佛一堵厚实坚固的墙,伫立在他的身前。
“在英国的每一天,我都很想回国。”他说。
那身影偏头,时野垂敛的眼眸深处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为什么?”
为什么?
思绪剥离出当下,林诚素的眸光渐渐冰冷。
为了那些被绝望和痛苦充斥的夜晚,为了自己曾经被日夜鞭挞的尊严,为了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为了复仇。
但在内心深处,在那些迷失的,被痛苦磋磨成灰烬的记忆中,他也在拼命地寻找着什么。
林诚素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在这里,就在这座城市,他遗失了一件对自己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他一定要找回来。
“我,”林诚素神情茫然,呢喃着闭上眼睛,“我也不知道。”
最后,林诚素竟然就这样睡着了,靠在时野结实的肩膀,呼吸绵长,睡得香甜安稳。
时野凝视着他毫无血色的面庞,在他从桌边滑落的瞬间,弯下腰将人抱进了怀中。
.
叮铃。
“靠,找死啊?!”
门上的小铃铛轻轻晃动,一只手推开破旧的铁门,一道骂骂咧咧的声音紧随沉闷的脚步声从门缝飘入。
哗啦!
隔壁苍蝇小馆,门前扑开一大摊馊水,老板娘一脸泼辣相,用力把桶里的菜叶子抖出去,直起腰开始和对面杂货铺里的男人对骂。
傍晚,挤满违章建筑的羊肠小巷,道路两边陈旧的招牌上印满颜色广告,刺啦一声,斜对面一家发廊亮起粉色灯牌。
生锈的铁门轻轻摇晃着碰上,稍稍隔绝了外面尖锐的咒骂声,小旅馆老板窝在柜台后面的躺椅上,嫌吵,皱着眉眼都不睁,“有身份证20,没身份证240。”
脚步声从远及近,一拖一顿,路过柜台,朝着楼梯的方向过去。
老板眯开一道眼缝看过去。
哦,又是那个怪人。
住了一个星期了,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在房间里干什么,搞得隔壁那个洗头店的女人天天过来,进门就破口大骂他这旅店闹鬼,要赔什么精神损失费。
嘴皮子无声骂骂咧咧,老板哼唧着闭上眼睛,抱着怀里的汤婆子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觉。
沉闷的脚步声沿着逼仄阴暗的楼梯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堆满杂物的拐角,楼下布满油污的柜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堆零零散散的人民币,加在一起,刚好二百四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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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找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