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队,分局那边来消息了,说是在张成玉母亲家里什么都没找到。”走廊里,沈清悦看着手机向时野汇报。
此刻已经是晚上十点,三个人快步穿过灯火通明的走廊,走廊尽头,两个身影坐在长椅两端,中间隔着一片银河系,相看两厌的姿态。
时野盯着辛铭和李明德,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意外,“一个只有初中学历,五十几岁的老太太,你指望她拥有独立制作爆炸物的能力?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把你们叫过来。”
时野停下脚步,左右看看面前两个人,脸上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
“是有什么发现吗?”辛铭急切地起身,“那个王坤被抓起来了吗?是他做的吗?”
李明德跟着她起身,朝这边快走几步,闻言看向辛铭,面露惊疑,“到底什么情况?王坤又是谁?”
“你不是说最在乎的人是阿玉吗?”辛铭怒然回头看去,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
她的语气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让同为女人的沈清悦一愣,脸上顿时露出疑惑的表情。
李明德被她噎了一下,飞快扫了眼面前这群警察,冷着脸看向了别处。
好像正如沈清悦所言,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十分僵硬,张岩出声打破这份尴尬,“辛铭,请你跟我们过来,有些话想问你。”
“好的!”辛铭眼眶含泪,一把拿起椅子上的包,目不斜视地跟着他进了审讯室。
走廊里,李明德的视线追在他们身后,沈清悦关门前突然回头朝他看过去,李明德视线一跳,落在她脸上,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审讯室里,一盒药被轻轻放到桌上。
“ARKORELAX,”时野看着面露惊讶的辛铭,“你因为工作的原因经常要四处出差,这是你买给张成玉的?”
“是的,”她抬头看向时野,“阿玉晚上一直睡不好,这个药里有抗抑郁的成分,但是副作用微乎其微,还能助眠,我就帮她买了一些带回来。”
“为什么不带她去看看医生呢?”时野轻声问。
懊恼再次爬上被泪水湿透的面庞,辛铭的声音随之哽咽,“因为她说看医生的话,被公司知道,一定会被辞退的,早知道会有这种结果,那我情愿当初——”
“她好像很听你的话。”时野在对面淡淡地说道。
闻言辛铭抬头看过去,凝着泪光的漆黑瞳孔一瞬不眨,“我是她最好的朋友,肯定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她好。”
时野理解地点点头,语气一转,问她,“你和李明德,我看你好像不是很喜欢他?”
片刻的寂静后,对面的人终于开口。
“李明德,”审讯室昏暗的灯光下,辛铭湿润的睫毛仿佛大雨后脆弱的蝶翼,凌乱地颤抖着,“他那个人,身边总是有很多女人——”
“你是说他背着张成玉出过轨?”
时野的话将一屋子人都吓了一跳,而辛铭的反应尤为激烈,刷的抬头看过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似乎觉得逝去的好友因此受到了羞辱,抿着唇憋了半天,她盯着时野一字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时野坐姿不变,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表情。
辛铭再次低下头,一只手在膝盖上轻轻蹭着,“我是觉得阿玉和他在一起,一直没什么安全感。”
时野哦了一声。
审讯室的门打开,等在外面的李明德一个箭步过来,“辛铭,阿玉她到底——”看到紧跟在后面的时野,他随即又后退一步,“警察同志。”
辛铭背上包,面无表情地走到椅子那里坐下,似乎一刻都不想和这个人待在一起。
“副队,你刚才问那话什么意思?”另一边,张岩悄悄问时野。
“哪句?”时野靠在门上,抛了个眼神给沈清悦,后者会意,走过去找李明德聊天,带走了他的注意力。
“就那句出轨啊。”张岩压低声音,用余光窥着那个李明德。
“辛铭说得没错,那个李明德,应该确实出过轨。”时野低头摆弄手里的笔记。
张岩心想人家可没那么说吧,他惊奇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还记得那张照片吗?”时野随手在笔记本上画了几道线,草草勾出那张合照的轮廓,“如果是你,年初六刚从老家长途跋涉地回来,又不用上班,去见交往了好几年的女朋友,会是什么鸟样儿?”
张岩一脸清纯地眨眨眼睛,“我没有交往了好几年的女朋友。”
“……”时野看着他,“你不觉得李明德那天的装扮太过精致了吗?我看他上班都没那么精致,哪里像是回老家啊,”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
张岩恍然大悟,“更像是刚刚在和别人约会?”
时野看着那个李明德点点头,余光却不着痕迹地瞄向了坐在椅子上的辛铭,“再说了,谁家好男人听到别人问起自己女朋友,回答的第一句话就是‘和她在一起还挺轻松的’,这算什么?”
“你是好男人,”张岩忍不住笑,“要有人问你,你怎么说?”
“那,”时野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话音却戛然而止。
能说的可多了去了。
长得好,性格好,工作能力强,还爱撒娇,身上永远香喷喷的,抱起来又暖又软乎——
张岩看着他一脸陶醉又嘚瑟的样子,不禁眯起眼睛审问,“嗯?你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谈恋爱了?”
时野哐啷一声板起脸,“聊正事呢,现在是风花雪月的时候吗?”
是谁先一脸春风得意的啊?!张岩撇撇嘴,“所以你是在怀疑那个李明德?”
“我倒觉得不一定是他——”不等时野说完,走廊尽头传来刘畅着急的声音,“副队!”
时野探头朝那边看了一眼,和沈清悦以及张岩对了下眼神,转身快步过去。
“怎么了?”
刘畅手里拿着电话,“检验科的电话,说是爆炸物检测结果出来了!”
时野迅速接过,“喂?”
“确实是硝酸甘油,另外法医部那边下午联系我们,他们在死者骨骼边缘发现了一种闪亮薄片,经过检测,我们发现是类似于石膏的物质,推测是给炸弹作绝缘用的。”
说到这里,对方顿了顿,“是石膏和铅以及石棉的混合物。”
时野满脸疑惑,“这是什么东西?”
“确实很奇怪,所以我们特意查了一下,发现这是一种防火瓷砖的主要材料,但因为造价成本高等原因,八几年的时候就已经停用了,现在估计只能在一些老旧小区里才能找到。”
爆炸物的制作很可能是就地取材,脑中霎时电光火石,时野向检验科同事道了声谢,挂了电话转身掏出手机,一边往回狂奔,一边给负责盯梢的分局同事打去电话。
对面同样在加班,接得很快,“时野?”
“辛铭家是在哪个小区?”他急声问。
“富生新村,富生路199弄四号单位——”
“那小区多少年了?”
电话那头愣了愣,“不清楚,不过看上去很老了,至少三、四十年了吧——”
“找到证据了,立刻申请搜查令!辛铭——”时野挂断电话,目光在走廊尽头飞快梭巡,随即瞳孔一缩,“人呢?!”
听到他的话,沈清悦捂着嘴发出一声尖叫,扭头狂奔向女厕所的方向!
时野和张岩拔腿就追,几秒后看着她脸色惨白地冲出厕所,径直朝楼下奔去!
“你俩人不看牢点儿!”
时野纵身一跃,干脆利落地从扶手上侧翻下去,悍然落地后直接冲到了最前面!
“你又没说清楚!!”张岩冲到走廊窗边,指着楼下高声咆哮,“站住!”
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齐刷刷顿住,李明德在争执中回头,下一秒,脖子上倏地覆上一线冰冷!
“辛铭!”窗户边响起沈清悦惊愕的尖叫!
“不许过来!”
和之前柔弱的模样截然不同,面对一群警察的厉声呼喝,辛铭赤红的眼底满是狠绝,“否则我就在这里杀了他!”
李明德浑身冷汗如瀑,踉跄着被她勒住脖子往市局大门的方向拖,“辛铭?”
“凭什么——”
脸上顷刻间爬满泪水,辛铭疯狂的面目在月光下满是痴怨,“就因为我不是禹城人?就因为我的出生?我到底哪里比不过她?!你为什么最后还是选了她?”
面对这份质问,李明德眼神躲闪,嘴唇嗫嚅无言以对,“我,辛铭,你冷静——”
“我要怎么冷静?!”
“我为了你什么都做尽了,李明德!你说过你爱我的!”撕心裂肺的痛呼在夜色下回荡,何其卑微,何其绝望,辛铭激烈地踏着脚下的地面,一声又一声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你为什么,最后还是选了她,到底为什么?!”
李明德充满恐惧的声音里尽是难以置信,“所以你就要杀了她?”
“什么叫我杀了她?”辛铭仰天大笑,将唇缓缓贴到他的耳边,“她本来就活不久了啊!”
“她其实自杀过一次,你知道吗?”
耳边凄怨的声音如泣如诉,仿佛来自地狱,李明德从没意识到这个女人竟如此恐怖,浑身抖如筛糠,他一脸惊愕,“你说什么?”
辛铭勒紧手里的银线,泪痕交错的脸上流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不是都说,得了抑郁症自杀都救不回来的吗?不是都说——”那疑惑的声音渐渐变得粗重,转而成为一声愤怒的咆哮,“为什么她没有死,为什么就她没有死?!”
彻底陷入癫狂的女人哭笑着大声质问,质问自己曾经最好的朋友为什么没有因为抑郁症而死去,头顶逼仄幽深的夜幕仿佛一只巨眼沉默地将她凝视,冷风撕扯着摇摆的身体,辛铭浑身颤栗,彻骨的怨恨在被抛弃的羞愤和不甘中灼烧着灵魂。
泪痕撕碎这张年轻的面庞,女人凄厉的哭诉一时间震慑了在场所有人。
那些一通又一通充斥着卑微哀求的电话过后,她曾无数次问自己——
凭什么?
连张成玉那样平凡又懦弱的女人都能得到幸福,她却不能?!明明她已经付出了一切,她的第一次,她的爱,甚至所有的自尊!
一切嘈杂喧嚣渐渐远去,泪水滚落眼角,辛铭望着漆黑的夜幕闭上眼睛。
究竟是谁把她害成了今天这样?一道低沉的声音裹挟着凌冽的风声落入耳畔,辛铭一个激灵,苍白的嘴唇缓缓翕动,如同虔诚的默诵——是张成玉,是李明德,是那些所有所有,拥有幸福快乐的虚伪的人们。
是啊,当她绝望地走在路上,光怪陆离的光影中,那一张张模糊的笑脸是多么可憎可恶,笑声尖锐刺耳,他们嗤笑她的卑微,讽刺她的下场,可她做错了什么?她没有错!她爱上了一个人,奉献了一切,最后却因为那样可笑的理由被抛弃!
“该死,都该死——”
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公平,既然如此,那凭什么只有她承受所有痛苦?!
李明德感到收在咽喉的银线猛地勒紧。
“你不是说最在乎她吗?”余光里出现一双幽怨的瞳孔,辛铭看着他,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不是想和她平淡幸福地过日子吗?那就和她一起去死啊——”
眼底霎时涌现出红血丝,李明德挣扎着挺起身,垂在身侧的手指痉挛起来。
时野狂奔出大楼,看到眼前这幅场景,二话不说拔出枪,对准辛铭厉声喝道,“放开他!”
话音落下,辛铭猛地抬头看过来,夜色中瞳孔赤红,形容宛若怨灵。
她手里的银线是攀登专用的绳索,单根承重足以勒断一个成年人的咽喉,见状时野眸色一沉,刹那间一幕幕在眼前闪现,那些崩溃,失控,急切以及焦虑,通通的一切都是表演,她才是那个玩弄生命报复社会的恶魔!
意识到这一点,时野警惕地眯起眼睛,倏地将枪口瞄准辛铭的额头!
“放开他,否则我就开枪了!”
整个市局已如滚水沸腾起来,无数警察从各个办公室内涌出,火速冲向一楼的方向。
面对黝黑冰冷的枪口,辛铭眼中充满嘲弄的意味,她缓缓咧开嘴角,朝着时野的方向,用口型说道——
有本事就开枪啊,大家一起去死。
一句话印证了所有不安,读懂这句唇语,时野的心蓦然一沉!
下一秒,他的视线猛地落向市局外的大马路!
视线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市局正对面路口的位置,突兀地停着一辆陌生的红色轿车。
正是夜间最繁闹的时间段,林立的商铺门前人流攒动,灯火通明的火锅店内坐满顾客,那辆轿车通体血红的身影,此刻赫然印在他眸光惊颤的眼底!
看到他凝固住的视线,辛铭狂喜的面庞,在夜色中发出一声尖啸。
“滴滴滴——”
李明德眼皮狂跳,牙关剧烈地颤抖,缺氧让大脑一片空白,浑浑噩噩中,他听见身后传来冰冷的电子音,那极具规律的倒计时声让男人当场清醒过来,崩溃地发出一声哀嚎!
“她身上有炸弹!”
凄厉的惨叫让所有人呼吸一窒!
辛铭拖着身前的李明德向市局外奔逃,刹那间肾上腺素激增的李明德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果敢,只见他猛地跃起将头向后狠狠一撞,辛铭发出一声尖叫,两人随即翻滚在地!
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距离他们最近的时野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狂奔过去!
“啊!”伴着刺穿耳膜的尖叫声,女人尖锐的指甲在空中胡乱抓挠,时野反手一个擒拿用力将她摁压在地!
“时野!!”大楼内各处随即炸起一片惊恐的叫喊。
李明德连滚带爬朝大楼内跑去,一时间竟没有人顾得上管他,紧跟着,他们看到时野用力扯开了辛铭的大衣外套!
“不是炸弹,是计时器!”时野吼道。
话音落下,凝固的空间再次沸腾!
“快去找拆弹专家!”周警司在三楼的位置狂吼。
已经来不及了!
看到屏幕上显示的两分钟倒计时,时野夺过辛铭身上的包,把所有东西一股脑从里面抖出来,然后一把抓起地上的车钥匙,拔腿冲向了大门的方向!
夜幕下,时野飞奔的身影正与死神相抗衡,如长箭般激射而出!
还没弄清楚状况的一群人茫然地将他看着,沈清悦和张岩的视线顺着他奔跑的路线投向市局对面,看到那辆停在路口的红色轿车,顿时目眦欲裂!
沈清悦,“炸药在那辆车里!”
市局门前正上方,高架上密集的车辆穿梭不息,看到这一幕,所有人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时野冲出市局大门,一按手中钥匙,对面红色轿车车头灯随即狂闪!
果然是这辆!来不及等待红绿灯,他敏捷的身影迅速穿过车流,激起一阵阵尖锐的鸣笛声!
冲到马路,他拉开车门,轰一声将油门踩到最底,车轮碾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带着后座上两个炸药包直奔向市局东侧的护城河!
“快去支援!”
眼看着红色轿车消失在眼前,几秒后数辆警车紧随其后,警笛声瞬间拉响,狂奔着冲到最前面为其开道!
“前方车辆立刻避让!”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刺响如死神挥下镰刀前刀刃的振鸣,宽敞的大马路上,五辆警车一路狂飙,包裹着红色轿车冲向护城河的方向!
大小车辆在这骇人的阵仗中惊恐地向两侧避让,车窗上印出一张张茫然的面庞。
“发生什么事了?”
一分钟!
在脑中计算着时间,时野猛踩油门,一边用惊人的车技控制车身稳定,一边驱动轿车幽灵般在夜晚的街道上避闪狂奔。
眨眼间,护城河在视野尽头蔓延开来,宽达三十米的河道在夜幕下犹如一片静默的深渊。
“闪开!全都闪开!”冲在最前面开道的那辆警车,警员将半个身体探出车窗,声嘶力竭地冲着前方咆哮!
离开高架下方车流最为密集的大马路,冬季夜晚的河边人流量明显减少,人群发出惊恐的尖叫,看着六辆车从人行道碾着台阶直冲过去,忽的,哐啷一声巨响,带头那辆警车的底盘直接被河岸边的防波堤撞穿!
紧随其后的时野当即瞳孔一缩,猛打方向盘,红色轿车随即在巨大的惯性中呼啸着冲上了半空!
这一刻一切都仿佛变成了慢镜头,夜幕下,红色轿车犹如一滴喷溅的鲜血凌空飞跃,后排两个炸药包齐齐滑向右侧车门,与此同时,一只手抓住门把用力向内侧一拉,时野头也不回,向着车外用尽全力纵身一跃!
轰——!
红色轿车撞进河面,紧接着是两声巨响,爆破形成的冲击将河面炸开巨大的水花,犹如海啸般的浪花骤然拍向岸边!
几辆警车猛地刹停在路中央,车身被浪头砸得几乎倾翻!
车门陆陆续续打开,沈清悦跌跌撞撞地摔出驾驶座,抬头一看,瞳孔深处瞬间被恐惧填满,和所有人一起手脚并用地朝防波堤上爬去!
“时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