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队,”沈清悦推开办公室的门,把手往桌上一摊,勾勾手指。
“给!”
一沓文件拍到她手上,时野头也不抬地又对着电脑敲了几个字,“算你来得及时,再晚点我都下班了。”
沈清悦看了眼他摆在办公桌上的照片,俯身试探,“还有呢?”
办公室里噼里啪啦的键盘声突然一顿,时野嘶了一声,对着屏幕皱起眉,一只手在下巴上来回摩挲。
这次的案情有些复杂,不,可以说十万火急,一队一群人现在就等他来救火,见状沈清悦脸色一变,拉了把椅子坐过去,“怎么说?”
两个人像地下党接头一样,时野凑近,沈清悦屏息凝神,随即哗啦一声,一只手拉开她跟前的抽屉,从里面抽出几张纸。
时野靠回去,懒懒散散地,最后在电脑上敲了两下,收工关机。
沈清悦如获至宝,捧着手里热乎的案情分析两眼放光,“谢谢副队!”
唇角笑意浅淡,时野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谢什么,多大点事。”
两个人一同从桌边起身。
“这次这个新来的阿姨怎么样?”沈清悦笑着问。
时野关了电脑,火速穿上外套,“他挺满意的。”
总算是不闹脾气了啊,之前那个,药都喂不进去。想到这里,时野叹了口气。
“那就好。”沈清悦跟着他走出办公室。
政务处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时野穿过走廊,路上顺手关了几扇办公室的门。
现在不用出勤,每天朝九晚五,工作时间十分固定,用他的话来说就是——
“感觉我最近皮肤状态都变好了。”他挺满意地摸了摸脸。
“终于不用再偷抹林诚素的面霜了?”沈清悦揶揄道,上去他们去他家,浴室里林诚素那两罐面霜都快被他偷完了。
“最近案子挺多啊?”
楼下,咔哒一声,时野低头点了根烟,站在那里随口问。
沈清悦看着他,轻轻嗯了一声,“大家都在等你回来。”
时野笑了笑,眼前烟雾缭绕,“这得等我们家诚素醒了之后,先问过他才行。”
怀里抱着他做的案情分析,沈清悦眼眶微微泛红,笑着点点头。
“那我回去了。”一路把他送到市局门口,沈清悦站在保安亭边上,“我听张岩说你一会儿要去机场接人?”
“不用,她们已经到了,一会儿自己会过去,”时野双手揣兜,回头看了眼车流穿梭的马路,“林诚素几个朋友,从英国回来看他。”
打车回到家,就在小区门口,时野遇到了程玉和邢露。
两个人并排站在路边,邢露怀里抱着一个一看就挺沉的纸箱子,里面堆满了东西。
“什么东西?”时野下车过去,探头朝里面看。
谁想邢露直接撒手,时野眼疾手快接住,邢露把箱子丢到他怀里拍了拍手上的灰,“都是诚素的,你拿着吧,重死了。”
时野,“……”
三个人走在小区里,程玉打量周围的环境,“你这小区,年代够久远的啊。”
“诚素挺喜欢的,说和他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很像。”时野走在前面说。
闻言程玉一愣,片刻后点点头,低头轻轻吸了吸鼻子。
到了家门口,时野抱着箱子准备按门铃,门刚好从里面打开,新来的阿姨收拾好东西出门去超市买菜,看到他面露惊讶,“时先生今天回来这么早?”
“啊,没什么事就赶紧回来了。”时野进门放下箱子,边走边脱下外套,迫不及待地朝卧室走去。
程玉和邢露跟着进门,都还没脱鞋,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边。
阿姨和善地看着她们,“你们是——”
“我们是诚素的朋友,来看看他。”
外面传来说话声,时野径直走到床边。
转眼又是一年初夏,身上的外套都轻薄,被他随手放到了一旁的椅背上。
双手撑着床,时野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
卧室床上,林诚素闭着眼睛安静地躺着,夕阳余晖铺满全身,窗户开着,床头一束洁白地橙花在微风中晃动。
“那我去买菜了,时先生。”玄关处,阿姨朝卧室那边轻声说道。
里面随即传出时野的声音,“辛苦了。”
阿姨背上包默默叹了口气,抬头对上程玉和邢露的目光,朝她们笑了笑,错身走了出去。
直到听见关门声,时野才把这声憋了一天的宝贝叫出口。
“今天有没有乖乖吃药?”
低头用鼻尖蹭了蹭林诚素温暖的脸颊,时野笑着偏头,吻了吻他干燥的嘴唇。
砸吧砸吧,确实有点苦,他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表扬了一句,“今天这么乖啊。”
程玉和邢露站在卧室门口看着这一幕,程玉笑着走进去,“这才几天不见啊,我看他是不是又胖了一点儿?”
“是吗?”时野笑着用指尖蹭了蹭林诚素的脸颊,“他要是听到这话,肯定要跟你急。”
“就是得给他点压力啊!”程玉笑着上前一步,俯身对林诚素说,“林诚素,我们的婚礼还等着你呢,赶紧醒过来听见没有,减好肥来当我们的见证人!”
邢露抱起门口的箱子走进卧室,“都是些衣服什么的,以前在英国的时候我看他经常穿,就随便收拾了几件带过来,还有这几个小摆设,是他放在书桌上的,应该也挺喜欢,”她看着床上的林诚素,“这些都给你吧,他醒来看到应该会很高兴。”
余晖包裹住时野平静的侧脸,他温柔地看着床上的人,“谢谢。”
邢露抱着箱子转过身,“我帮你放这个柜子里。”
“我帮你。”程玉走过去。
这柜子好久没用,里面都是些旧衣服以及杂物,突然啪一声,两个人低下头,看着掉在地上的本子。
“什么东西?”程玉弯腰捡起来,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无语,“……《追男宝典》?”
床边,时野正在帮林诚素整理被子,闻言扭头看过去。
程玉正准备翻开,听见他开口,“给我吧。”
于是她哦了一声,反手递过去,又忍不住有些好奇,表情明显憋着笑,“这是你的?”
时野没解释,随手把本子塞到了枕头下面。
阿姨回来后进厨房准备晚餐,时野给程玉和邢露一人泡了杯茶,然后坐到床边,从被子里抽出林诚素一只手,轻轻帮他做着按摩。
昏迷这一年林诚素被照料得很好,仿佛只是熟睡过去,洁白的橙花在床头摇曳,整个房间飘荡着一股淡而清冽的香气。
手中茶杯水雾氤氲,程玉看了他们片刻,突然问,“后悔吗?”
时野偏头看过去,过了好几秒才明白她的意思,“后悔什么?”
他笑了一下,笑得十分潇洒。
他不后悔。
那是他自己选的路,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如果所有牺牲都要问一句值不值得,那么这些付出背后的意义都将不再重要,再说了,否则他也不会因此和林诚素认识。
然而时野的表情很快变得有些古怪,又看了程玉一眼,他慢条斯理地捏着林诚素柔软的手背,“如果真的要说有什么后悔的,就是不应该把他惯得那么……”
他的语气有些无奈,像在开玩笑,但程玉立刻就懂了,也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可话是这么说,刚才进门后这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恨不得把床上这家伙纵容得无法无天。
“有恃无恐?”程玉似笑非笑地挑眉。
“恃宠而骄。”邢露说道。
林诚素躺在床上,听着这两个女人对自己指指点点,仿佛警告,床头的仪器发出滴一声轻响。
不知道突然想起什么好笑的事,程玉噗一声笑起来,“就像他当年一直不肯说出事实那样。”
“是啊,”无非是仗着他的宠爱,明明爱得兵荒马乱却又理直气壮,时野伸手刮了刮林诚素挺翘的鼻尖,“惯坏了。”
“当时眼看着要瞒不下去了,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个样子,”程玉颇为唏嘘地回忆道,“你知道吗?那天他六神无主地给季礼绅打电话,声音都在抖!我想说多大点事儿啊?他让季礼绅帮忙,说他是心理医生,他来说的话有办法能让你好受些。”
时野满脸意外,没想到那件事背后还有这一出,程玉看着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真的。你当时是不是特别自责?”
时野收回目光,轻轻捏着林诚素的指尖,半晌,将那只手贴到唇边吻了吻掌心。
程玉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朝着邢露耸了耸肩。
“我又不是没痛过,这么多年我都已经习惯了。”时野低声说道,看着躺在床上的林诚素,声音有些沙哑。
所以怎么就能不管不顾地替他挡了那一下呢?
然而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依旧温柔且包容,阳光从后面落下,为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这一刻,程玉觉得他们就像两个贫穷又真诚的小孩,她藏起眼里的悲伤,笑着提出建议,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那要怎么办?等他醒了先骂一顿吧。”
邢露在旁边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似地,“时野,你太宠他了,把他养成了一个自私的小孩。”
时野笑而不语,程玉不服气地回瞪了邢露一眼,“明明是林诚素把他吃得死死的!”
话音落下,三个人都笑起来,时野笑着凑过去,在林诚素头顶亲了一口,算是默认了这句话。
“你放心,公司里一切都好,”离开前,邢露站在床边说道,“赶紧好起来吧,大家都在等你回去。”
程玉和邢露走后,时野又陪林诚素坐了一会儿,起身拿上睡衣走进浴室洗漱。
片刻后他拿着刮胡刀和剃须泡沫走进卧室,脚一伸,把椅子勾过来,一屁股坐上去,开始熟练地帮林诚素刮胡子。
“知道你要好看,”时野一边和他说着话,一边欠嗖嗖地逗他玩,点了一点剃须泡沫在他鼻尖,又笑着用手背抹去,“你看我现在手艺多好,以后不当警察了,还能有个养家糊口的活。”
“我发现你现在胡子越长越快了啊,我记得刚出院那阵,两天一刮都行,现在不到一天就长了。”时野琢磨着,仔细替他刮完胡子,用毛巾小心翼翼擦干净脸上的泡沫。
放下毛巾,他抓住林诚素的手,轻轻贴到脸颊上。
“上回说到哪儿了?我想想啊,”回忆片刻,时野笑着开口,“说到我七岁那年,半夜饿得睡不着,爬起来溜去厨房偷吃的——”
当时出院时医生说像这种情况,平时没事多和病人说说话,可能会增加苏醒的几率,所以这一年多,时野经常和他说小时候福利院里的事,把他干的那些糗事基本都抖落了出来。
窗外天色渐沉,金黄色的黄昏宽厚地铺在他们身上,窗前这一幕仿佛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卷,时野低沉的声音飘荡在静谧的卧室,诉说着,将他们依偎的身影镌刻进那久远的时光深处。
“——能有什么吃的啊?也就晚上剩下的那两颗水煮蛋,结果壳还没剥完呢就被院长逮着了,罚我扫了一个月的院子。”
“不过后来但凡晚上有剩的水煮蛋,院长总会给我留一半,于是我就用上次跟你说的剩下的那片创可贴,在上面写了‘最佳院长’四个字,趁他午睡的时候贴到了他的脑门上。”
“那天他顶着那片创可贴,在福利院里走了一下午。”
结果毫无疑问,调皮的小时野又接着承包了一个月的清扫工作。
说到这里,时野笑起来,笑着笑着,回忆渐渐从眼中褪去,他停在那里,长久而专注地看着眼前人。
无论何时,林诚素沉睡的面庞仿佛永远笼着一层朦胧的光晕,美好得如同一场梦境,时野用力攥紧他的手,许久,开口轻声叫他,“宝贝。”
别睡了,小懒虫,怎么赖床赖这么久啊?
他在心里碎碎念,眼眶渐渐变得湿润,到嘴边的话却一再哽住。
不知过了多久,时野用力抹了把脸,抬起头冲他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一副痞痞赖赖的样子,“我就想说,如果你快醒了,记得提醒我一下,我也好收拾收拾自己,记住了?”
像是回应,林诚素身边的仪器轻轻滴了一声。
“乖。”时野摸了摸他的脸,从枕头下面摸出那本《追男宝典》,看着封面上四个字笑了半天。
“都快忘了这玩意了。”
他稀奇得不行,问林诚素,“我看了啊?”
林诚素躺在床上一声不吭。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
“我看了?”他耍着无赖,一点一点翻开本子,“我真看了?”
时野翻开手里这本《追男宝典》。
“到底写了什么,把人教成那副德行?”
嘴角噙着笑,他好奇地嘀咕一句,一页一页翻过去,结果每一页都是空白,忽的,他的动作连同笑容都凝固住,时野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本子,一时间无法回神。
最后一抹余晖消散在屋内,黑暗渐渐包裹住他一动不动的身影,如同静默孤寂的雕塑。
然后刹那间,肩头的劲松了,那个身影低下了头。
肩膀轻轻颤抖着,卧室内一片寂静,床头的橙花在微风中无声摇曳。
空白的书页上,只有寥寥一行清隽的小字。
那一年,林诚素躺在客厅沙发上,月光照在身上,他安静的面庞温柔而又纯真,对着面前的本子一笔一画,虔诚地书写——
【我好爱他】
所有那些兵荒马乱不知所措,只因为一个爱字,又因为这份爱,已经足够让他穷尽一切。
可时野永远都忘不了林诚素最后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那是一个告别的眼神。
从那一刻他就知道,如果这个男人真的不在了,他将永远被困在那片冰冷的河水中,凝视着那双现实中再也无法睁开的眼睛,灵魂坍塌成废墟。
他会活着,但再也活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