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城国际机场,夜间等待红眼航班的乘客疲惫地靠坐在休息区,人流量稀少的大厅内,大多数值机口已经关闭。
林诚素和邢露将车停在机场门口,穿过空荡荡的大厅朝抵达出口走去。
邢露有些激动,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几次后林诚素忍不住开口,“你先去吧,我慢慢走过去。”
“一会儿还要去看那些设备,或者你去休息室等我们?”邢露建议。
林诚素摇头,“还有时间,我想去接一下阿玉。”
于是邢露迫不及待地朝出口跑了过去。
机场免税店已经停止营业,林诚素有些疲惫,缓慢经过时朝里面看了一眼,看见香水货架,突然想起自己回国那天买的那瓶香水。
清冽甘醇的橙香中混着一丝淡淡的甜,很特别,很舒服的味道,让他闻到时莫名有几分心悸。
叫什么来着?
对了,挚爱永恒。
就连名字也很动人。
忽然有些想念那个味道,可是那瓶香水被他那晚到家后随手一放,放到哪里去了?
林诚素皱起眉回忆,伴着一阵熟悉的心悸感在内心升腾而起,不知为何,额角忽然又开始隐隐作痛。
“阿玉!”邢露激动的声音将他惊醒,林诚素有些恍惚地抬起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拖着行李箱过来,脸上不禁浮现一丝笑意。
“累不累?”这么多天不见,邢露冲过去抱住程玉,两个人亲昵地贴了贴脸颊,“怎么这么冰?”邢露抬手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
小声说了会儿悄悄话,程玉抬头看向邢露身后。
“我真是服了!”她一开口就是一股雷厉风行的御姐范,搂着邢露朝林诚素挑了下眉,一张姣好的面容艳光四射,“那个接驳车绕着停机坪转了快有二十圈,我都以为他们要把我拉回英国去!”
“阿玉。”林诚素笑着走过去,“好久不见。”
程玉和他抱了一下,皱眉盯着他的脸看,“你怎么回事?回国没吃饱啊,怎么又瘦了?”
“有我在他还能吃不饱?”邢露一歪脑袋,赶紧告状,“是他老毛病又犯了,还不肯去医院。”
“你头又疼了?”程玉二话不说捏住林诚素尖细的下巴,眯起眼睛打量他的脸,“怎么回事,不都好了吗?啧,看看这小脸瘦的。”
明明两个人差不多大,但林诚素有时候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就像个孩子,轻轻挣开程玉的手,他失笑出声,“可能是没休息好。”
“摸一下怎么了,我可是你最好的partner,”程玉抱起手臂,“话说回来这么久,你想起来什么没有?就没点儿触景生情的时候?”
邢露叹了口气,“他每天忙工作,连门都不出,触哪门子的景?”
林诚素浑不在意地笑笑,“只是觉得好像忘记了一些东西,反正也不影响工作。”
程玉哼了一声,转而神秘兮兮地笑起来,语气十分得意,“看在你大晚上辛苦跑来接我的份上,走吧,送你一份大礼!”
闻言林诚素微笑着眨眨眼睛,余光里,身边的邢露瞬间浑身僵硬,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过去。
察觉到这两个人的古怪,程玉敏锐地眯起眼睛,眼珠一转,盯住了邢露。
邢露浑身一抖。
“邢露?”程玉一只手叉腰,低沉磁性的声音变得危险起来。
“是我自己猜出来的。”林诚素试图解救一下。
“我准备了这么久!!”程玉已经一个起跳切换成暴走模式。
“我错了!”邢露一边求饶一边飙着泪撒腿狂奔。
“……”林诚素看着她们两个在机场大厅里绕圈,爱莫能助地后退一步,远离了这场单方面的厮杀。
半个小时后,三个人出现在机场北面一处停车坪上。
周围停满代运或是正在装卸的货机,狂风呼啸,邢露小心翼翼搂紧程玉,帮她将外套领口收紧。
林诚素站在一旁,仰头看着天空中逐渐靠近的两点微光,从夜幕下极其微不足道的两点,然后逐渐散开,如同被点亮的星辰,最后变得耀眼。
程玉缩在邢露怀里,看向身边的林诚素,语气颇为感慨,“原本这些东西二十年前就应该在国内诞生,现在却要从异国他乡不远万里地运回来。”
狂风吹乱额前细软的发丝,拂过林诚素被灯光照亮的眼眸,他微微一笑,注视着远处载着最后一批设备的货机如展翅雄鹰奔腾在机场跑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响。
“用于研制这批设备的理念与技术诞生在这里,现在它们只是回到了真正属于它们的地方。”
闻言程玉和邢露微微一怔,两个人看着他平静深远的目光,身体里的血液渐渐如同跑道上轰鸣的引擎声,一并地沸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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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晓,还没走啊?”
更衣室的门打开,坐在里面的少年浑身一颤,抱着怀里的包有些紧张地看过去。
“张大哥。”周晓晓僵硬地扯扯嘴角,有些落寞地低下头,看着手机上安安静静的聊天页面。
【时野哥,我错了】
【时野哥,你在吗?你不要不理我】
【我以后再也不那样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一个星期了,他发了那么多消息过去,可是时野一条也没有回。
周晓晓眼眶通红,抓着手机难过地吸了吸鼻子。
叮。
屏幕上方突然跳出一条对话框,周晓晓脸色一变,迅速回头看了眼正在那里换衣服的张淳。
小心翼翼点开对话框,他看到对方发来的消息,抓住包的手随之用力收紧。
【钱准备好了?过来这里】
对方紧跟着发来一个地址,周晓晓颤抖着手点开,是一家酒吧。
张淳换好衣服背上包,回头看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周晓晓,内心多少有几分叹息。
说起来这孩子的身世确实可怜,这么小年纪背井离乡,无依无靠地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打拼,想起时野叮嘱过自己好好照顾他,张淳开口关切道,“晓晓,一会儿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周晓晓正盯着和时野的对话框心神不宁,听见张淳的声音,眼珠子一转,心里忽然就有了主意。
于是张淳便看见周晓晓转过脸,冲自己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不用了张大哥,我,我一会儿还有事。”
在张淳眼里周晓晓就和自己儿子差不多,他随即皱起眉,“这么晚了,你别到处乱跑啊。”
闻言周晓晓眼眶一红,似乎藏着什么心事不敢说,抓起包快步朝外面走去,“别担心,我没事的,张大哥再见。”
说完人已经消失不见。
“欸?”张淳赶紧追了几步出去,可是餐厅里哪里还有周晓晓的影子?
“怎么回事啊?”他纳闷地嘀咕了一句,想起周晓晓刚才的样子,总觉得不太对劲,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掏出手机,拨通了时野的号码。
“这些视频你都看几天了,到底发现什么了没有?”一队办公室,张岩端着茶缸,站在时野身后看着他的电脑屏幕。
一份银行流水摆在手边,时野抱着手臂疲惫地打了个哈欠,熬了这么多天,铁打的身体也终于有些扛不住了。
看过周虹之前一年的银行流水,他们已经确定她不单单是节省,简直可以用抠门来形容。
时野始终不明白,“这个周虹当吃播赚了那么多钱,收入可以说远超绝大多数公司白领,不舍得吃,不舍得穿,那这些钱她都存来准备做些什么?”
“买房啊。”沈清悦说。
“禹城现在这个房价,不靠家里几个年轻人买得起?”张岩吸溜喝了口热茶,摸着肚子熨帖地吁了口气。
办公室里顿时一片赞同声。
时野皱着眉头不置可否,忽然,摆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一亮,低头一看,是张淳。
“——喂?”
所有人抬起头,看着时野接起电话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看到张淳的电话,时野第一反应就是周晓晓出了事。
“时野,”果然,张淳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忧虑,“我看晓晓他最近好像有心事,刚才下班说有事,红着眼睛就走了。”
听到他的话,时野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不是不愿意再管周晓晓的事,只是那个小家伙一个人在大城市里漂泊,之前又经历了那么多,很容易把依赖错当成爱意,时野是想给他时间冷静一下。
时野沉凝片刻,“我知道了,我打电话过去问问。”
听到他这么说,张淳顿时放心地松了口气。
挂了电话,时野立刻拨通了周晓晓的号码。
周晓晓很快就接了,“时野哥!”
电话那头异常安静,似乎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内,不等时野开口,周晓晓突然将手机拿远,语气分明是冲着陌生人,“到这里就好了,司机大哥你在路边停一下吧。”
“东川路49号,就在前面了,要开进去吗?”
“不用了。”
周晓晓重新拿起手机,“喂,时野哥,你找我有事?”
时野眉心紧锁,“东川路?你在酒吧街?”
周晓晓支支吾吾地,“啊,嗯,我,我来找几个朋友——”
他的声音一点点小下去,透出几分心虚,背景里很快变得热闹起来,周晓晓下了出租车,走在酒吧街喧闹的街道上。
时野敏锐的直觉让他觉得周晓晓有些不太对劲,“晓晓——”
“时野哥不说了,我挂了!”
“晓晓?”
嘟嘟嘟——
时野皱眉看着手机屏幕,这回确定他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想起周晓晓之前待过的那个会所,时野站在那里抹了把脸,叹了口气后转身朝着楼梯跑去。
“我先回去了!”
经过办公室门前,他匆忙丢下这句话,留下里面一队一群人纳闷地面面相觑。
另一边,周晓晓抓着手机,心脏扑通扑通,原本紧张的脸上反而露出一丝得意的表情。
他抬头看了向面前的酒吧,东川路49号。
几个年轻人站在门口,好奇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感兴趣地看着这个样貌漂亮的男孩儿。
周晓晓冷冷地看了那群人一眼,抓紧自己的包,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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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客厅,巨屏电视散发出幽冷白光,财经频道的节目结束,广告时间,画面陡然间变得缤纷。
沙发上一个身影一动不动,像是被骤然间刺眼的光亮惊吓到,闭着眼睛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林诚素眉心紧锁,意识浑浑噩噩地陷在梦魇中,僵硬的身体慢慢蜷缩起来,胸脯不安地起伏着。
…
……
纷乱跌宕的画面在眼前扭曲旋转,大片浅灰的空旷色调中,有人影不断在周围晃动,伴着鬼魅般窸窸窣窣的话音,如沉重的水银灌入混乱的大脑。
鼻息间弥漫着机械冰冷的气息,林诚素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声,在胸腔中回荡,带出痛苦的声响。
嘀——
神经如绷到极限的弦轻颤,他的身体在这声看似微不足道的轻响中剧烈颤抖起来。
紧接着,一只手捏住他的脸,强行转向了正面。
一道强光落下,穿透眼皮在瞳孔上留下针刺的痛感,林诚素艰难地喘息着,仿佛经历过无数次同样情形后形成了条件反射,刹那间被泪水湿润的睫毛随即在簌簌抖动中缓慢掀起。
眼前闪过无数琉璃般破碎模糊的光影,仿佛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林诚素看不清,扩散的瞳孔中印着朦胧的一点,他的视线已经难以聚焦。
“这是谁?”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机器运转的滴答声响中毫无起伏地问。
这是谁——
干涸的嘴唇翕动,他下意识重复对方的话,大脑随即开始作痛,剧痛从太阳穴贯穿头颅,让他不禁在椅子上虚弱地挣扎了几下。
手腕上的镣铐发出哗啦声响,随即被几只手掌用力摁住。
“这是谁?”
对方又问了一遍。
这是谁——
他被强迫注视着眼前模糊的光影,语气像是回答,也像是疑问。
“这是谁?!”这一次,对方的语气变得尖锐起来。
这是谁——
林诚素失神地重复着这个提问,大脑中的剧痛变得难以忍受,仿佛一把尖刀在内里翻搅。
这是谁。
意识在难以看透的迷雾中沉浮,他变得神经质,眼球在眼眶中剧烈转动,像是毫无生气的玻璃球,而对方显然已经失去耐心,在反复的询问中,捏着脸颊的手指逐渐用力收紧。
这是谁?
这是谁?
这是谁?
“回答我的问题!”
仪器频率逐渐失控的滴滴声骤然化作一片连绵的尖锐声响!
林诚素突然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他本能地抗拒着这个问题,胸口空荡荡的,仿佛心脏连同血肉被连根拔除,他开始在椅子上剧烈地挣扎起来,从眼尾到脸颊一片滚烫,泪水眨眼模糊了胸前的衣襟。
面对他的反抗和不配合,对方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脸颊上那只手愤然离去,下一秒,一阵猛烈的剧痛袭来,从脊椎瞬间攀爬至全身,开始疯狂地鞭挞他每一寸神经!
“啊——!”林诚素发出一声惨叫!
撕心裂肺,席卷着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悲伤,充斥着一个又一个孤独冰冷的黑夜——
…
……
林诚素猛地惊醒,失焦的瞳孔在黑暗中剧烈震动。
空旷的客厅内飘荡着起伏不定的喘息声,噩梦中发生的一切如有实质,他浑身被汗水湿透,惨白的肌肤下,寒冷如跗骨之蛆,每一根毛细血管都仿佛透出病态的青紫。
广告悦耳欢快的音乐声中,林诚素孤独地蜷缩在沙发上,瞳孔没有焦距地注视着前方,一滴冷汗自额角滑落,挂在浓密的睫毛上,随着凌乱的呼吸轻颤,仿佛摇摇欲滴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他虚弱地将脸埋下去,靠枕上随即湮开一片灰暗的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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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黑色玛莎拉蒂缓缓驶过热闹的长街。
林诚素握着方向盘,目光怔愣地注视着前方,街景浮动的光影向后流淌,印在他湿润斑驳的眸中。
要去哪里?
夜幕下,道路两边令人目眩神迷的灯火惶惶然不知通往何处,前方绿灯跳转,他将车停在路口,不禁低下头,攥了攥还在隐隐颤抖的双手。
逃离了那套冰冷空旷的公寓,这一刻,他有些渴望酒精的安抚。
想了想,他将中控屏上的画面切换成导航,在目的地后面输入了【东川路】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