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南星的胸腔砰砰跳动, 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米粥缓缓淌入他的唇边,又蹭到唇角,滴落下来。
他大概知道沐九如在做什么, 又好像全然不知沐九如想做什么。
蔺南星呆呆地松开牙关,粥食便顺着瓷勺倒进了他的嘴里。
蔺南星听见沐九如的笑声在他上方响起,眉间也感受到了沐九如轻柔的气息。
他家少爷低声道:“傻南星, 还要少爷喂你……”
蔺南星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牙齿不自觉地咬合了一下,发出微不可闻的“叮”声。
他委屈地垂着眉毛, 睫毛颤了一颤,但依然乖乖地闭着眼睛。
“松松牙。”沐九如轻笑一声, 抽出勺子, 轻笑道:“原来伺候人是这个感觉,还真是有些难做。”
沐九如放在蔺南星下巴上的手松了开来,移动到男人的唇边, 轻轻地揩了一下, 将刚才带出的米汤擦去。
蔺南星呼吸一滞,过了会又不自觉地舔了舔被沐九如碰到的地方。
那块皮肤有些细痒,像是还有什么黏在上面似得,让他又忍不住舔了一下。
沐九如点点他的鼻尖, 笑道:“睁眼吧。”
蔺南星缓缓睁眼,心中满是感念,含着主子亲手赏赐的粥汤,不舍得咽下。
他孺慕地望着沐九如,正见他家少爷捏着那个沾了他口水的勺子,放进碗里来回搅拌着,又从里面舀起一勺粥, 张开红唇,把勺子纳进了嘴里。
蔺南星的脑子里“轰”得一声,眼前忽黑忽白,嘴里的这口当下粥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鸩酒、断头饭一般让他惊骇。
他晕乎乎地想:他把少爷的饭食弄脏了!他的舌头不能留了,牙齿也不能留了,嘴也不能要了,他这个人,这个人也……
沐九如回望向蔺南星,点点泫然欲泣的这人眉心,让窝成一团的高大郎君看向自己。
蔺南星听话地抬头,眼睛红了一片。
沐九如心下叹息,动作不停,从自己嘴里抽出了勺子,闭上双唇,喉结上下滚动,轻轻得“咕咚”一声。
他当着蔺南星的面,明明白白地将那勺混了这人口水的粥食咽了下去。
那一声,把蔺南星的魂也给咽没了。
沐九如垂下眼帘,手指轻轻摸上南星的额头,安抚这个要哭不哭的大个子。
他认认真真地说道:“我是你的少爷,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今后别讲那么多规矩了,都一起吃饭吧,好吗?”
蔺南星眼睛红通通的,鼻子也红了一圈,心跳一下一下,不受使唤。
他抱着膝盖神不思蜀,百感交集。
感动和委屈不停地翻涌来去,他想要张嘴反驳,又不愿拂了少爷的好意。
最终蔺南星深深地合上眼帘,应道:“好,少爷。”
高大阉人矮下了身子,重重一声响头,磕在了地上。
——“咚”。
像是有什么东西,也随着这平地惊雷的一声,被无形地打破了,流淌出内里浓烈、柔软的稠液。
沐九如被这动静弄得一愣。
他长叹一声,道:“你是惯会招人怜的。”
沐九如俯身扯起南星结实的胳膊,劝道,“快去吃吧,都给你盛好了。”
蔺南星不敢让少爷扶他,垂着眼眸坐了下来。
他手上捏着小勺,嘴里那口热粥终于慢吞吞地咽了下去,汤水温热顺滑,像是从他的喉口一路烧到了心口,燃遍全身。
他红着眼睛,又舀了勺沐九如亲手给他打的粥羹,稳稳地送进嘴里。
清汤寡水,只有一些米香,吃起来却又苦又甜,仿佛人生的百味都被惨杂在了其中。
沐九如心中怜爱更甚,他指尖点了点蒸笼,轻快地道:“山海兜你也夹了吃,或者我给你布菜?”
蔺南星哪敢再劳动他的少爷,立刻拿起了筷子,夹了个山海兜进自己的碗里。
他想起这筷子他还没用过,是干净的,便小声地问:“少爷……要吃一个吗?”
沐九如温柔地看着他,笑道:“那就麻烦南星给我拿一个来。”
蔺南星乖顺地夹了个透明的兜兜,放到沐九如碗里。
主仆两人临近坐着,蔺南星一侧手就能够到沐九如的碗,或是磕碰到沐九如的手臂。
蔺南星心若擂鼓,脖颈后面冒出细汗。
——太近了,太亲近了……
蔺南星的脑袋都快要埋进了粥碗里,声如蚊讷地道:“这都是,是南星应该做的。”
沐九如睨他一眼,嘴边挂起个柔柔的笑容,不言不语地用起饭来。
蔺南星这是第一次和主子同时用餐,也不敢没规没矩地论长说短。
饭桌上便安静了下来,只剩一些吞咽与碗筷碰撞的声响。
蔺南星从饭菜里移开目光,偷偷瞥了眼身侧的沐九如。
只见他家少爷如同小猫叼食一般,细致认真地吃着每一口餐点,从这个角度看去,眉目如画,唇齿润泽。
他心头怦怦直跳,筷子都要从手里滑出。
沐九如已细嚼慢咽地吃完了最后一口粥,“叮叮”地刮空碗底,瞥向身边之人。
他将空碗推出,笑道:“南星,再帮我打一碗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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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时分,国丧期却还未过。
京城人家不宜张灯结彩、喜迎春节,宫闱的气氛也依然庄严肃穆,哀戚沉静。
往来宫人们低眉敛目,行色匆匆;或埋头赶路,或各司其职地洒扫站岗,除了偶有窃窃交谈,大多数时候整个宫宇内寂寂无声。
林下漏光,疏疏残雪。
蔺南星一身白袍素衣,腰挂环佩鱼符,脚蹬乌皮靴,飒飒沓沓越过宫廊。
逢力随行在侧,几乎小跑着与蔺督公低声禀报公务。
此处是大路,站岗的宫人侍卫距离尚远,不怕他人把话听去,不过鼎鼎紧要的事他们也不会在此处商谈,因此对话就算让人听去一些也不打紧。
逢力脚踩风火轮一般地迈着腿,嘴上不停,将近日手下的官场调动、成果、得失尽数汇报。
蔺南星淡淡应了,偶尔评议几句。
前方一位披麻戴孝的太妃路过,两位官宦便停了话头,向太妃见礼。
太妃受宠若惊,连忙向蔺大伴还礼,又是含羞带怯地看了几眼颀长俊逸的阉人。
蔺大伴目不斜视,见礼之后径直带着下属前行,转瞬将太妃与她的宫女宫人们甩在后头。
逢力过了会往后回望,见两拨人距离已远,继续呈报。
“蔺广公公昨日联合司礼监的一些太监弹劾了逢会,说逢会誊写错漏,将安县写成了闭县,为假公济私,国款私用以兴建老家。”
宦官有钱有权后,花费钱财扶持家乡不是罕见之事。
就说蔺广,至今还在大肆花钱推进老家的发展。
曾经穷苦贫困的小镇,如今繁华堪比苏杭,与蔺广沾亲带故些的亲族都成了富强一方的地主。
那些得益的乡亲们为了感谢宫里的蔺祖宗,生祠建了一座又一座,香火连天,极大地弥补了阉人没有亲生子嗣的空虚遗憾。
其他的阉宦或多或少也有这样的行径——除非是像蔺南星这般,举目无亲、无乡可兴之人。
但逢会被弹劾此事,却纯属污蔑;他是蔺南星亲手摘选出来的人,人品秉性都经过蔺南星的亲自校考。
那人一身的才华,都甘于在御马监蛰伏两年,断然不会此时没立足脚跟就贪功冒进,急于惠及乡人。
蔺南星慢声问道:“逢会是想寻咱家的帮助?”
逢力恭敬地道:“司礼监的那些祖宗们权势滔天,老谋深算,逢会一人进了司礼监,无人帮衬,应对起老公们的刁难,怕也是暗礁险滩,心余力绌……”
蔺南星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他若应对不了,便不用他了。”
逢力脑袋低垂,应道:“是。”
蔺南星道:“逢会若是需要支取钱财,让他拿去。你去寻李侍郎,方侍郎替他打点一下,莫要告诉逢会。”
逢力眼睛一亮,笑道:“是,小的替逢会谢过蔺公。”
蔺南星点了点头,脚步微顿。
景裕如今已搬到了皇帝专属的太极宫内。
蔺南星望着高高的宫门,以及门前的侍卫和宫人们,他不再前行,低声吩咐逢力:“你差人去蔺广的老家探查,他这些年投在乡里的钱款必然有人保管记账,叫人把那些暗账誊写出来,带回京城。”
逢力摩拳擦掌,也是极轻地回道:“蔺公放心,交给小的吧,小的即刻去找靠谱之人处理此事!”
蔺南星道:“下去吧。”
逢力躬身与蔺南星拜别,沿着四通八达的宫道走向御马监。
蔺南星略微整肃衣冠,迈步前行,迎着见礼声进了太极宫。
此处作为历代大虞皇帝的寝宫,一瓦一砾皆精雕细琢,千工万序。
入目的景致玉阶彤庭、珠箔银屏;花草树木皆尽名贵,灯火长明,炭熏不歇,奢靡至极。
往来宫人相貌姝丽,穿着鲜艳,就连洒扫宦官都是六品以上的奉御内臣。
蔺南星越过见礼的众人,走向御书房内。
如今正是巳时,日上中天,下午的议事还没开始。
景裕与帝师秦屹知二人坐于书案之后,书声琅琅,研精覃思。
秦屹知白衣胜雪,水佩风裳,远远望去便是温润如玉的昭昭君子。
他垂眉敛目,音色低缓,道:“……故小人宜务去,而君子宜务进。*陛下可有见略?”
景裕乖顺地坐在秦屹知身侧,望着手中的书册,答道:“这说的是要重用君子,赶走小人。朕当然知道,朕刚登基时就把之前欺负过朕的宫人们都打杀了,至于君子……君子不都养光韬晦、谋定后动么,朕要如何能分得清?”
少年天子神色认真,望着帝师目光灼灼。
景裕近日吃好喝好,个子向上窜了一截,加之开始学习齐射,身板也结实了许多。
小皇帝穿着明黄色的衣袍,周身天子威仪日渐深厚,稚嫩的眉眼也长开了,显露出介于男子与少年间的朝气,清俊灵动,顾盼神飞。
蔺南星进入殿内跪地请安,起身后径自寻了个位置伺候景裕。
那头秦屹知掠了一眼路过的大伴,背脊挺直,清清润润地教导道:“那些欺辱陛下的宫人趋炎附势、持强凌弱,是显而易见的无德之人;却还有许多小人,他们善于隐蔽意图,大奸似忠,大诈似信。”
景裕笑了笑,打断道:“朕知道了,先生又要说内臣的不是了。”
小皇帝招招手,把蔺南星唤来:“伴伴,你是宫人,你来说说宦官真有先生说的这般不堪吗?先生总说你们奸佞狡诈,既是如此,皇祖们为什么要重用宦官,安帝又为何要爱重蔺广?”
蔺南星躬身靠近,心里头将话转了一圈,那头秦屹知轻声地道:“陛下,宠之……”
“先生,我问伴伴呢。”景裕的声音不轻不响,不喜不怒。
他喝了口先前秦屹知给他沏的茶,帝师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虽不擅长,但卖力讨好的模样,却让他万分受用。
景裕品了品回甘的茶汤,对蔺南星笑道:“伴伴,蔺广若真像先生说的那般小人怀惠而求诸人,安帝为什么要让蔺广做东厂提督,成为天子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