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九如此刻正在岁安医馆内。
以往不分昼夜都大敞着的院门已紧紧闭合, 院门口的翁城石门降下,将大院的入口彻底封死。
绕院一周的小河上上燃着熊熊烈火,吊桥收起, 把遮天蔽日的堡垒圈成一个刀枪不入的铁桶。
大院外的雁城满是北鞑的骑兵,他们肆意地搜刮财物,破坏房屋, 见到虞人便纵马追杀, 或是凌辱取乐。
人间炼狱般的哭嚎和厮杀声充斥着整个城郭。
沐九如因昨日劳累,今早起得略有些晚, 他一睁开眼睛,见到的便是多鱼焦急的脸庞, 告诉他雁城将破, 让他收拾收拾,即刻前往岁安大院。
沐九如当即一个激灵,用最快的速度打点完了自己, 就去与小辈仆役们汇合了。
等他们一家大小骑着快马离开蔺太监宅时, 城外已乌泱泱地涌入了不少北鞑军,北城门口硝烟弥漫,尸横遍野。
幸而沐九如一家有死士和数百亲兵保护,一路也算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岁安医馆。
雁城的南门早已被幸存的守城兵彻底封死, 以避免鞑子过于顺利地顺着官道继续攻打其他寒州城池。
雁城的百姓和剩余的守城兵们,自然也一同被封死在了城里。
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得为了延续国土更久的安宁,而将为这座边塞城市殉葬。
岁安大院因地处偏僻的原因,没有第一时间成为鞑子搜刮侵占的主要目标,沐九如便下令敞开院门,收容更多的百姓与兵士,直到北鞑军队搜到了大院的门口时, 才彻底封死院落。
本还算宽敞的岁安医馆如今已人满为患,不断有孩童的哭声、妻离子散的哀嚎、与伤者的惨叫声在院内的各个角落响起。
医馆上空的阳光依然昏暗不明,护院河上烧起的火焰让院内的温度不详地升高。
高温使得建筑里所有人都惶惶不安,仿佛他们是被架在蒸笼里的鱼蟹一般,或早或晚总难逃一死。
蔺南星的亲兵和幸存的守城兵有不少人还在负隅顽抗,岁安大院的角楼与翁城上时不时就会响起一声炮火,震得院内院外地动山摇。
沐九如自睁开眼后一直在忙碌,此刻他灰头土脸,裸.露的肌肤没一处是清整的,发髻衣衫也有些散乱。
但他依然没空掇拾一下自己——
收容百姓,安排住处,治疗伤员,还有之后如何让百姓们有序地撤离,兵士如何安排调动……如今蔺南星不在此地,沐九如作为死士和亲兵们的主子,也作为岁安医馆的主家,他要管的事情实在太多,哪还有闲心在意皮肉表象。
四周都是嘈杂不安的话语声,沐九如站在回廊外的一角,抬起头来隐约能看见一点雁城的天空。
然而天上也满是乌黑的硝烟,鼻腔里闻到的都是呛人的血腥气和焦糊味。
此处已勉强算得上是大院里的僻静之处。
毕竟在这样焦灼的氛围里,大多数人都只想挤在有遮蔽的地方,似乎那样就会更加安全一些。
沐九如无暇顾及对自身安危的小小忧虑,若说战况艰难,他相信他的小相公所要面对的困难要比他艰巨更多。
他垂下视线,看向围在他身侧的几个死士,道:“明日一早,阿四阿五,你们便带着韶光和风兮从地道离开。”
阿四阿五应道:“是。”
“阿二阿三,你们去安排百姓撤退,老弱妇孺先行,切记秘密行事。”
地道狭窄,只可供两人并行,若是出了乱子,怕是整条道路都会堵住,再也用不得。
因此哪怕稍做隐瞒,每次撤离的人数少些,也好过把有地道的事情告诉百姓,反倒忙中出乱得好。
阿二阿三道:“是,正君。”
“阿六阿七,岁安医馆的安危就全权交由你们了,打仗防守之事我全然不通,你们量力而为,尽力保全将士们的性命,多拖延些时间。”
“是。”
沐九如最后望向阿一,这是留在他身边的死士里最能言善辩的那个,他郑重地道:“你的任务最是艰巨,即刻动身去吧。”
阿一攥紧了手中的墨敕鱼符,这本是蔺公留给正君保命的物件,正君却把它交到了他的手里。
死士是帮人挡刀的盾,是为主杀人的刃,却从来不是救世济民的笔杆子。
正君交给他的任务,对一个死士而言确实过于困难了,然而这里除他之外,似乎也再无人能做此事。
正君是所有人的主心骨,离开不得,其他死士则没有他那么“长袖善舞”。
当然这个长袖善舞,只是比起另外那些木讷寡言的死士而言。
阿一的背后因为紧张而洇出汗水,他深深躬身,道:“是,正君,阿一定不辱命!”
沐九如看向这些蔺南星留给他的属下们,似叹非叹道:“都去吧。”
一众死士拱手离去,只留下两人,一人守在沐九如的身侧,还有一人去寻蔺韶光了。
沐九如用力吸了口浑浊的空气,又缓缓吐出。
他昨夜心悸了许久,剧烈的心跳甚至把他从梦中都惊醒了,想来那时蔺南星应当正在救援娘子军。
后来雁城城破后,他的心跳倒是一直十分平稳,直到刚才,心头又重重地跳了一会儿。
胸膛里的小鹿可劲儿地鼓动着,撞得他心口都有些发痛。
不过这动静恰好证明他的小相公依然活跃,依然在奋勇杀敌。
他这一生虽文不成武不就,不通天下大事,不通行军打仗,但……只要他还有一丝余力,就会竭尽全力帮他家南星守住后方。
只要岁安医馆还在负隅顽抗,雁城就没有被彻底占领。
二十万出征的北军就还有退路!
雁城的百姓从城内各个地方逃进岁安医馆,不少人都是从鞑子的截杀中逃出生天的,因此受伤的人不计其数。
哪怕医馆里所有的医师和药童全都投入治疗,也只是杯水车薪。
沐九如没有在廊下耽搁太久的时光,稍稍喘了口气,便折回了医馆的大厅。
伤重者基本全被聚集在了这处,血腥味和草药味在此处格外浓重。
药童们像小蜜蜂一样四处奔忙,清脆的声音纷纷攘攘。
“婶子你别动,我给你包扎。”
“别哭别哭,北军一定会来就我们的!”
“诶诶!别走啊,等大夫给你缝完伤口我就带你去见家人,你别急!”
乔脉植和桑召也忙得一刻不停,额头上都是汗水。
“啊?!你往我身上放虫是要干什么!”
桑召:“……”
“啊!它咬我!”
桑召:“……”
“救命啊!杀人啦!”
桑召:“……”
乔脉植眼见桑召从裤子里掏出一个麻醉蛊,像是准备直接把那叽叽歪歪的大叔药倒了,连忙凑过去解释道:“这蚂蚁和桑皮线一样,它的嘴可以帮你收伤口!你看,是不是合上了!”
那腿上豁了个大口子的老汉终于冷静了点,看了眼自己的伤口。
确实伤口上虽然杵着一个个去了身体的蚂蚁脑袋,看着怪渗人的,但是那些蚂蚁嘴上的大钳牢牢地卡着他的皮肉,把他的伤口给并拢了。
老汉道:“唉,还真是……”
乔脉植对着桑召灿烂一笑,桑召冷冷撇他一眼,继续往伤患身上放虫子。
“唉,大夫,你快给我继续缝伤口啊,你缝一半就跑了算什么事儿!”乔脉植正在看着地那个病人不乐意了,开始叫唤。
乔脉植连忙跑回去,道:“啊,别急!我很快的,相信我!”
他两根手指捏住伤患的皮肤,刷刷几针,落得又快又糙,直把那伤患痛得发出凄厉惨叫。
“啊啊啊——!!”
周围的百姓纷纷不忍地侧目,也不知道到底是被虫子咬好点,还是被这莽撞的乔大夫缝针好。
但不论如何现下怎么痛,都比直接流血过多死了要好。
不过沐九如进了厅堂之后,所有的病患就不约而同地两眼放光,眼里含着满满的求生欲。
还说的动话的甚至都吆喝了起来。
“祜大夫,给我看看吧!”
“祜大夫,我好痛啊,我快死了!”
“祜大夫,我的内脏估计碎了!先看我吧!”
这些叫的欢的人,通常反倒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沐九如越过他们,叆叇后的视线晃动,便看到一个小药童在向他招手。
他快步走近,只见药童蹲守着的那个病患肩头敞了个大口子,肩膀明显地扭曲着,像是一刀被砍断了琵琶骨!
伤患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周身血流一地,一看便状态极差,沐九如当即蹲了下来,用药童递来的凉水过了遍手,就开始翻看伤口。
如今伤患太多,时间便是生命,便也顾不得讲究什么干净卫生了。
沐九如见过蔺南星队里的军医,听说那些军医治病时更是粗糙,手上满是尘土,都敢伸到病患的体内去摸。
断了的经脉更是直接抽出来打了结,再用烙铁烫平伤口,眼看病人不行了,就喂十全大补丸,强行保住性命。
他们唯一的任务,便是让伤患活着离开战场,有机会进行接下来的治疗。
沐九如这里的状况虽没有危急到和战场同样的地步,但确实也没有多余的功夫可以让他磨磨蹭蹭做太精细的活。
他洗完了手,甩干水珠,打了声招呼,便让药童们压住病患,伸手翻看伤口内的情况。
病患此刻尚有意识,被沐九如的动作弄得痛楚难当,嘴里发出惨叫,浑身紧绷着不停挣动。
现下什么药物的库存都是有定数的,用一点就少一点,沐九如省着蒙汗药不敢多用,只得辛苦药童们多出些力气了。
他确定了伤患的肩胛骨彻底断裂,甚至还略有些粉碎后,便立刻打开药箱,拿起镊子给病人把碎骨一块块挑出。
他迅速而尽量轻柔地做着这些动作,身后突然响起一串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爹爹——!你快救救小芙,小芙受伤了!”
沐九如视线略微向后一瞥,正见蔺韶光眼里闪着泪光,手里抱着个血淋淋的大鹅跑了过来。
举家从蔺太监宅逃来岁安大院的时候,蔺韶光也没忘记他的鸡鹅小弟们。
那些小家伙们能听懂鸟哨行事,还很护主,一路跟着蔺韶光的哨声到了医馆,路上还勇猛地击退了几个追杀他们的鞑子。
此刻蔺韶光怀里的小芙翅膀底下血迹斑斑,红了一大片,兴许就是方才和鞑子缠斗时受的伤。
沐九如手上的病患才治疗到一半,并且这人的伤势要比小芙重上许多,他挑除碎骨的动作不停,嘴里回道:“元宵莫哭,爹爹在忙,你去找别的大夫治小芙可好?”
蔺韶光道:“别的大夫也都在忙!”他着急得很,凑得离沐九如更近,恨不得把小芙举到沐九如的眼底,挡住爹爹的视线,“爹爹,你快救救它,它流了好久的血……我才发现,没人肯救它,它是不是快死了?”
蔺韶光如今在岁安医馆待久了,也经历了不少生离死别,已越发得明白什么是“死”——
睡着睡着再也叫不起来了,就是死。
身体硬硬的,凉凉的,突然变得很瘦很瘦,很小很小,就是死。
流了很多很多血,也会死。
他的亲爹死了,亲哥哥们死了,小风、小会死了……
他不想再有别的家人死了。
蔺韶光的动作有些没分寸,撞到了沐九如的胳膊,连带着病患也痛得鼓睛暴眼,惨叫一声。
蔺韶光连忙后退了点,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沐九如浅浅出了口气,分神温柔地看了一眼儿子,聊做安慰,又继续处理病患的伤口,道:“元宵乖,这里还有很多很多人需要治疗,不然他们都会有生命危险,再等一下好吗?”
“爹爹,小芙……它已经快死了!”蔺韶光的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它是我们的家人,为了保护我们才受伤的!你救救它,就缝一下,它不能再流血了!”
人命和畜生的命放在一起,也只有赤子才会同等珍重地对待。
沐九如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劝慰蔺韶光,手指却在恍神之下带着镊子在血肉中微微颤动。
病患已经痛得对这些细微的不适没了知觉,但着并非一个大夫施术时应当犯的错误,沐九如立刻重新集中精神,道:“我处理完就帮小芙缝针,你等等我。”
“爹爹,爹爹……!”蔺韶光又叫了两声,沐九如依然只是口不对心地回答。
眼见小芙本来暖乎乎的身体越来越冷,蔺韶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狠狠地抹了把自己脸上的眼泪,把小芙放到了地上,然后抽抽搭搭地去翻沐九如放在身后的药箱。
他找到了写着“四生丸”的药瓶,倒了一颗出来,掰开一点喂进小芙的嘴里。
蔺韶光知道大夫如果要给小孩用中成药的话,都是会减量施用的,鹅鹅那么那么小一只,估计能吃的量就更少了。
他喂了四生丸后,又寻摸寻摸,找到了十全大补丸,掰开放进小芙的嘴里。
蔺韶光一边喂药,眼泪又滴滴答答落了下来,现在这厅堂里有一屋子的大夫,却没人愿意救小芙……
他吸吸鼻涕,又擦了擦眼泪,把手伸进大爹爹身后的木盆里,给自己净了净手,又掏出绣帕把水擦干了,就去翻药箱里的针线。
小爹爹教过他缝衣服,他也看过大爹爹和风兮师兄给病人缝身体……
蔺韶光一口咬断桑皮线的末尾,逐渐褪去婴儿肥的指节颤抖着给细而柔韧的丝线打了好些个死结。
他打开小芙的翅膀,找到那处深可见骨的刀伤,血液依然在缓缓渗出,将洁白蓬松的羽毛打湿成了红色的一簇一簇。
鲜血是暖热的,浸得蔺韶光双手越发哆哆嗦嗦,针尖也好像要从手心里划走一样,捏也捏不住。
蔺韶光的眼泪又无助地落下来了,他闷着声重重地抽泣几下,用几乎像是握着匕首的姿势攥紧了细长的银针。
眼泪滑下圆润的脸庞。
针尖也用力地扎下——
“祖宗,一个眨眼的功夫,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蔺韶光动作一顿,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眼里的金豆豆不断地落。
多鱼找了大半个院落,这才找到了家里的小主子,现在岁安大院鱼龙混杂,外头又兵荒马乱……他心里着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也一肚子火气,恨不得狠狠地打元宵屁股一顿,把这元宵给打成糯米饼。
结果小祖宗一回头,粉嫩嫩的小脸上全是鼻涕和眼泪,哭的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六月飞雪。
谁惹咱家的祖宗了?!
蔺韶光委委屈屈地喊道:“多鱼……”
多鱼被叫的心软,正准备帮小祖宗出头,哪怕是沐正君骂了小祖宗,他也决心要帮小祖宗美言几句。
再仔细一看,小祖宗的手里捏着针线,面前是半死不活的大鹅……是小芙来着吧?
多鱼脑子转得快,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关窍,问道:“你要给小芙缝伤口?”
蔺韶光更是委屈,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道:“嗯……爹爹和其他大夫们都很忙,没空缝小芙,元宵只能自己来……呜呜……”
小祖宗用来擦脸的那只手还拿着针,那针尖都快戳到眼睛里了,多鱼一把捏开蔺韶光的手指,把针抢了过来,又丢了块绣帕过去。
“自己擦擦泪,针线活交给咱家就是了,你连布头都没缝明白呢,还弄这些……一边待着去,别瞎跑啊。”
他嘀嘀咕咕几句,又道:“咱家也不会医术,就只给它缝起来啊,小芙要是不争气死了你别怪我。”
“多鱼……”蔺韶光眼里的泪光越发明亮,他眨了眨眼,一下子扑进多鱼的怀里,眼泪鼻涕都擦了上去。
“多鱼多鱼多鱼多鱼……哥哥,哥哥……多鱼哥哥……”
多鱼被撞得腰上一麻,很快腰还湿了……
想到蔺韶光不止流了眼泪,还流了鼻涕,指不定还有口水!
多鱼嫌弃得很,伸手拽着小祖宗的领子,把人撇到一边,鼻子却翘得高高的,哼唧道:“好了,安安静静地待着,哥哥三下两下就能搞定。”
嗐,他才没有高兴、满足、自信呢。
不就是小祖宗叫他哥哥嘛……
他一定最快时间内就把小芙缝得完美无缺,焕然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