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九如本以为桑召只是日子过得比较粗糙, 没想到她竟是没见过面脂。
他解释道:“这是用来涂脸的,可以让肌肤滋润一些,不易被阳光晒伤。”他边说, 边打开盒盖,挖出一点雪花般洁白的膏体,示范着在自己手上涂开。
淡淡的花香从抹散的面脂中沁出。
桑召那双黝黑无神的眼睛微微一亮。
苗疆境内蛇虫鼠蚁, 日晒瘴毒层出不穷, 她的部族与外界接触很少,通商买卖多只是买进卖出些生活必须的物资。
护肤品这种奢侈的东西, 商贩不会带进来,族人也不会去买。
她们自有一套独特的护肤方法, 只要用当地的蛊虫和着红泥涂在身上, 就能防晒、防虫,还能让皮肤保持湿润。
不过那泥巴的味道,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桑召对沐九如拿出的这个叫面脂的东西很感兴趣, 也就不同沐九如客气直接挖了一些抹在她黑黢黢的脸上。
雪花般的膏体甫一上脸, 浓郁的香气立刻挥发了出来,把她氤氲在清甜的芬芳中,也让她的皮肤感到凉凉润润的,十分舒服。
她素来淡漠的表情松动了些许, 问道:“小孩,能涂?”
沐九如洗完了脸,也挖了块面脂,悠悠哉哉涂在自己的脸上,道:“能的,元宵每天都涂这个,不过他的面脂香味和这个有些不一样, 他喜欢樱桃的。”
桑召脑海里立即浮现起了蔺韶光嫩得能掐出水的皮肤来,她想也不想道:“几钱,我买。”
沐九如道:“不用,你替我治病也没收我的钱,这面脂我屋里还有几盒,都没用过,等下我给你拿一盒来就成。”他问道,“你是要带给孩子用吗?”
桑召冷硬如铁的目光柔和了下来,轻声道:“嗯,我女儿,在家乡,只能涂泥巴,这个好。”
沐九如有些诧异,没想到桑召竟已有了个女儿在老家。
桑召的年龄其实已经不小了,她看上去约摸有二十来岁,若说有儿有女倒也不是怪事。
但她的行为作风实在不像是有家庭的样子。
——不仅独自一人在外游历,甚至刚来竹里书斋的那几天,桑召逮到一个是一个,把家里人高马大的死士们都勾搭了个遍。
说是勾搭也不算,毕竟桑召只是露出一张死人般的脸,把人堵在墙边,问:“欢.好吗,我们生个娃。”
但死士们都是御马监出来的,别看一个个是郎君中的郎君,身材精壮,肌肉发达,但生娃的能力是完全没有的。
其中有两人倒是应了桑召的求.欢,但他们一说起自己是阉人,桑召就立马兴致缺缺,拍拍屁股走人,再也不瞅他们一眼了。
至于吴王妃带来的那些仆役,兴许是身量不够强健,都没能入桑召的眼。
沐九如当时就在心里感慨:南夷那边果然民风彪悍,女子的地位也比大虞要高上许多,寻欢生子之事对桑召而言就像是家茶便饭一样,随意地就能说出口,比虞人的男子都直白上许多。
他对桑召的家乡风土和家庭有那么一些好奇,但两人相交不过二十天,并不适合交浅言深。
沐九如没再多问什么,只道:“你家孩子喜欢什么样的香味?我那儿的面脂有樱桃香,兰花香,荷花香,梨果香……”
这么多香味让桑召听得头昏脑涨,她苦大仇深地想了半天,问道:“你觉得,哪个好?”
沐九如道:“孩子一般都喜欢果香,樱桃是虞人都喜欢的味道,梨子清甜也很适合女孩,这两盒你都带去吧?反正一盒用上个把个月也就没了,两盒算不得多。”
桑召喜不自胜,扯开嘴角,露出个生硬的笑容,道:“多谢。”
沐九如也勾唇而笑。
桑召姑娘平日多是闷声不响地缩在屋里摆弄蛊虫,出了屋后的行为举止也和汉人多有不同,很符合虞人对苗疆那些下蛊者们阴暗又粗野的想象。
可如今在他眼前的桑召,不过是个背井离乡,要给远方儿女带一份手信的寻常长辈罢了。
甚至因为那份笨拙和认真,而显得有些可爱。
沐九如洗漱完毕,又用完早点后,就带着两盒面脂去了桑召的屋里。
女郎暂住的客居被彻底装饰成了一间幽闭的茧房,到处都放着一筐筐、一罐罐堆积蠕动的蛊虫,寻常人光是进入此地,都会觉得毛骨悚然。
沐九如因为时常和桑召讨教切磋的关系,来这屋里已有不少次数,倒也勉强算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他将两盒面脂交给桑召,又顺道问她:“前日你说同心蛊的状态不佳,今日它好些了吗?”
桑召将两盒面脂收进一个带锁的小箱子里,里面还放了不少儿童的玩具和女儿家的饰品,应当是都要带给她远在苗疆的闺女的。
她收好了面脂,又把那个箱子放进了背篓的最底层,这才从一堆罐子里摸出个小小的石盒来。
盒子打开,里面装得满是绿色的液体,她拿出个小漏勺,在水里捞了捞,一只身体肥胖,浑身黝黑的蛊虫被取了出来。
这正是吴王来访那日,曾吸在沐九如手背上的那只。
后来蔺南星临出发前,也让这只母蛊给吸走了一些血液。
有了两人的血液之后,再加上一系列复杂的培育手法和药草浸泡,再加上严苛的温度和光照的把控,这只母蛊才有可能成功产下专属于两人的子蛊。
子蛊一次只产两枚,产下的子蛊便是同心蛊,种在病患的体内便会孵化成虫,连通宿主的心脉。
这种蛊虫通过用不同药物的饲养,还能变为情蛊,生死蛊等害人的东西,这么一对不说千金难求,没个千两的银子也是拿不下的。
幸好吴王已经给桑召付过了报酬。
聪明人的行.贿讨好就是这样的,看似分文没给,却又不动声色的把钱送到了人的心坎上。
沐九如初见这枚母蛊的时候,小胖虫子还十分活跃,在桑召的手里活蹦乱跳,逮着个人就想咬住吸血。
如今的母蛊虽说比之前更加肥胖了,头尾两处却瘪得像是条蚯蚓,身子也不怎么蛄蛹了,肉眼可见得状态不佳。
桑召面色沉沉,虽然她平日也不怎么笑就是了。
她平淡地道:“它快死了,再养养,要是死了,等蔺公回来,重新养蛊。”
沐九如轻叹一声,道:“也只能这样了,若是这只母蛊未能成活,到时候我和相公再付你一次诊金。”
桑召把母蛊“噗通”一声扔回水里,绿色的水花溅起一尺高。
沐九如卒不忍看地闭了闭眼,要不是他看过桑召这样大大咧咧地“放回”过母虫好几次,他都有点怀疑这虫是不是被摔残了,才变得气息奄奄的……
桑召对此十分淡定,盖上盒盖,还晃了晃盒子,像是想把什么晃匀一般,道:“吴王给钱了,这个难养,但不少见,不值钱,不用再给。”
她露出点笑容,黝黑的脸上闪耀着洁白的牙齿:“面脂,很好。”
沐九如给她的面脂确实不是便宜货,但一盒也就值一两银子而已,定是不比同心蛊金贵的。
不过既然桑召都这么说了,沐九如也就不再拂人好意,他寻了个椅子坐下,问道:“练习切脉时有遇到什么疑难吗?”
他两人这些日子来在医学上互通有无,苗疆蛊术传女不传男,桑召没教沐九如饲养操控蛊虫的法门,但蛊虫药用的许多原理,沐九如已经弄得清清楚楚,甚至有些蛊他还试着开方入药,替换了一些药材使用。
桑召那头看不懂汉字,读不了医书,沐九如就亲自教了她把脉辩证的方式。
苗医们平日里都是用蛊虫入体的方法来探查病因的,如今多学一种诊断方式,就多了一种验证病因的法子,桑召那头也学得兴味盎然。
两位大夫互帮互助,医理上相互验证,这些日子各有所得。
桑召当即把自己这两日练习切脉时的疑惑告诉了沐九如,两人切磋琢磨片刻,沐九如就告辞离去,去了院子里蔺南星为他设立的,专门用来坐诊的小棚中。
竹里书斋的沐大夫如今名望越发响亮,十里八乡甚至镇上城里也有些病患会慕名而来,就连踢馆的人都来了几波。
不过,没有一人能成功难倒沐九如,全都败兴而归了。
这样的结果倒也不让人意外。
沐九如行医治病的时光虽说只有短短几月,但此前读过的医书却不下百本,平日里交流学术的对象也都是家中府医,朝中太医这样的能人。
读书人里的寒门学子,若是想要出人头地十分困难,多是难在书籍学杂无一不贵上。
而这种困境大夫同样需要面对:想要深造,就得去买医书,一本医书少说也要十几两银钱,还未必真就记载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更遑论像医术这样看家的本领,若无意外,都是师父教给徒弟,父亲传给孩子,闭门造车的。
那些独家的方子和技术就算是无人继承,也是不愿传授他人的。
故而就算是镇上、城里的郎中大夫,他们治过几千几万的病人,一生看完的医书都不会太多。
而像沐九如这样博学广记的医者,开张治病于他而言不是刚刚上手,而是十数年来的厚积薄发。
寻常大夫的挑衅,不值沐九如一哂。
如今他行医足有半年,依然学无止境,不停地吸收着新的知识,治过的病患也有了好几百人,医案更是积攒了厚厚一沓。
鲜有让他觉得棘手的病例。
因此那些前来寻医的患者,若是得的只是小毛小病,沐九如就放手让阿芙和风兮二人会诊,自己在旁指点监督,等来了疑难杂症的重症患者,他才亲自上手。
这样阿芙和风兮能学得更多的经验,而沐九如也不至于过度操劳。
今日上午来院里的病患并不算多,有两人是中暑的,还有几个也都是寻常病症,只有最后一个病人的腿上生了好大一片疖肿,需要围刺治疗。
这活阿芙和风兮做不了,就请了沐九如来操作。
村里人遇到疖肿这种小病通常是不治的,毕竟这东西长在身上,不痛不痒的,就算有些疖肿会痛会痒,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要不妨碍干活下地,没人舍得花钱去治。
不过今日需要围刺的病患是个孩子,腿脚上的疖肿被裤腿蹭到就痛,小娃娃日日哭闹不止,饭都不愿吃了,家里人没了法子,这才人带来看病。
小病患的疖肿此前已在这里治过了两次,结块消下去了些许,但依然有杯口大,生在膝盖的上方。
小孩此刻乖乖地坐在凳子上,敞着腿等待漂亮大夫给他扎针。
他对这套流程已经很熟悉了,眼睛亮晶晶地一眨一眨,表情放松,半点也不害怕。
围刺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施针手法,需要对患处进行一到数层的包围性针刺,从而强力地刺激患处,让经络疏通,减轻疼痛,消除脓液。
若是按照寻常法子扎针,难免会有些疼痛,对小孩子来说,这无疑会增加医治的难度。
因此沐九如特意选择了更加柔韧的金针使用,他蹲在小孩的身前,手指摸上疖肿附近的穴位,另一只手握着毫针,贴在肌肤附近,手腕一抖,金针眨眼间便弹射入穴了。
这飞针的手法沐九如练了许久才小有所成,这样极快得旋刺能让病患的疼痛减轻到极致。
小娃娃被扎了一针,不哭不闹,还笑嘻嘻地看着沐九如,显然半点痛感也没。
之后的提插捻转虽然会带来些酸胀的感觉,但大夫神仙一样的脸近在眼前,说起话来还温温柔柔的,小娃娃压根就想不起来身上的这丁点儿难受,光顾着和神仙哥哥聊天撒娇了。
沐九如耐心地哄着小患者,手上动作不停,一针接着一针,精准迅速地在疖肿附近的要穴上斜斜插了十几枚金针。
穴位戳刺完毕后,还要让金针在身上滞留一段时间。
沐九如甩了甩有些酸胀的手腕,安抚了小娃娃几句。
恍惚间,他觉得四周好像过于安静了。
就连风兮和阿芙都没了声音,也没走上前来接替他的工作。
沐九如眨了眨眼,蓦然回首。
接近正午的烈日将视线炙烤得扭曲。
一桌之隔的后方,静默地伫立着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
竹棚的庇荫下,身材颀长的少年郎气宇昂昂,岿然屹立。
开阔的胸膛因呼吸急促而迅速起伏,热汗一滴滴地自饱满的额头和高挺的鼻尖落下。
还有那对凤眸格外明亮,耀若星辰,深情如许。
蔺南星温声道:“祜之,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