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南星与耿统这对叔侄俩插科打诨几句后, 便又投入到了彼此忙碌的军事中了。
耿统自离开云城后,奔袭了近四千里,穿过四五个山脉、荒漠, 打了北鞑足足八个部落和城郭。
他的队伍一路且站且休,打下哪里,就吃哪里的粮, 收缴部落里的武器、物资、战利品, 也顺道收编了不少北鞑的战士入队。
耿统的队伍一开始的两千精锐,如今已极速地膨胀到了六千余人骑兵。
不过正因如此, 耿统不便离开他的队伍太久:队里大半都是刚投靠来的敌国降兵,耿统这主将若是长时间不在, 难保队里的鞑子们就会生出异心, 对队伍的安稳性,甚至是整个战局造成影响。
耿统在北鞑王庭只驻留了一个时辰不到,就披星戴月回了被他大军控制住的浑涯城里。
他还在其他两个离龙城不远的部落里也留了人手, 光是把这三处的人手、俘虏收编到一起, 就能让他忙活上好长一阵。
蔺南星这头比起他的小侄儿来,更是忙的日不暇给、席不暇暖。
照理来说,蔺南星已超额完成了他许诺给岳秋的任务,如今完全可以弃置龙城不顾, 直接鸣金收兵,带着战利品和那些北鞑贵族俘虏们回大虞交差领赏。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他若是带着俘虏和战利品大喇喇地班师回朝,行到半途估计就会被回援龙城的大单于队伍截杀。
届时他不知会在哪里与敌军遭遇,也不知敌军有多少人马,兵分几路。
漠北完全是鞑子的地盘,哪怕蔺南星有叶回绘制的地图, 也绝对不会比大单于巴图尔对北鞑的地形了解更加详尽。
那么他的队伍就会完全陷入被动,十有八.九会被打得一溃千里。
因此蔺南星决定坚守龙城,暂且按兵不动。
如此一来,己方的兵士至少可以好生修养三到五日,哪怕巴图尔带的大军回援,那头的兵士也是人疲马乏,而蔺南星的军队却可以逸制劳,占得更大优势。
再来,蔺南星这些日子里除了让兵士和北鞑百姓们在龙城内建造简易的篱笆、瞭望塔等防御工事外,还带着人马不停地徘徊探索周遭十几里内的地形地势。
就像他此前两年里,于雁、定、云三城周遭巡城时做的一样。
只有足够了解地形,才能掌握战时的主动权,不至于突然落入敌手的陷阱里。
三五日的光景,已足够蔺南星摸索完附近周遭。
而再远的地方,等打起来时,他不要追击出去就行了。
休整备战的时光倏忽而过,两日后,叶回从岳秋那里带回了北军的信报。
雁城早在数日前已被白锦夺回,北军这便没有了后顾之忧。
岳秋在这些日子里专注于进攻定城,而手下的娘子军们则是四处收编白巡的残部。
白锦把从蔺南星那里得到的北域地图也给了娘子军,因此岳秋等人也知道了更多边塞三城附近的隐秘的小道。
她们带着大军在各种狭道上对北鞑和定城的守备军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游击,最终成功拿下了定城,也与凉州军、雁城白锦的军队一同里应外合,夹击巴图尔,让人生地不熟的北鞑大军伤亡惨重。
巴图尔那头刚好因为得到王庭被攻陷的信报而对进攻京城犹豫不决,甚至内部也起了矛盾。
几场败仗后,大单于巴图尔带着约数万亲兵含恨离去,回援漠北王庭。
而岳秋那头,目前还在与被他们截下的北鞑大部队缠斗厮杀,她在传信的最末向蔺南星保证:尽快平定北域境内的战事,之后就派军进入漠北支援蔺南星。
收到信报时,蔺南星已完成了今日的地形探视,正坐在北鞑的圣椅上休息,手里则是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鞑子的祭天金人。
这小玩意造型简陋,冶炼的工艺倒是不错,应当是合金制的,他和耿统用力捏了几下也没变形。
岳秋那边战况顺遂,蔺南星不算意外,岳秋一众女将不论德行还是兵法都是与娘子军统率凌傲雪习来的,蔺南星对她们的能力很有信心。
不过让他好生意外了一场的,还是他家少爷。
两军交战,不论多小的调度,都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若非此前沐九如坚守住了雁城,还调来了凉州军,只怕如今整场战局都会天翻地覆——
他和岳秋未必能心无旁骛地攻下云城,白锦也未必能夺回雁城,而巴图尔也就可能会考虑顺着雁城直接打入京城,而非回援王庭。
蔺南星的一腔热血,哪怕与沐九如相距千里万里,依然为之沸腾不休,神魂颠倒。
他的少爷那么弱,那么美,哪怕放进琉璃罩中悉心呵护着都让人担心会被冷着冻着,却又那么强大,那么悍勇,敢在兵临城下时依旧坚守阵地……
他的祜之,是艳丽的花朵、高洁的神明,也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
叶回眼见蔺公的目光柔和了下来,就知道他是想起家中的正君了。
叶回回到大虞后,听了沐九如的所作所为,本对正君只是心存恭顺,如今也成了拜服。
他连忙从胸口处掏出平整贴放的信件,递了出去。
蔺南星的视线撇到信封上歪歪扭扭的“蔺郎君落故安启”六字,慵懒的坐姿瞬间一挺,整个人精神气霍然一振,手里的祭天金人也不玩了,直接往屁股后头一塞,一对凤眸千思万绪地看着叶回手里的尺素。
他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信件。
手伸到一半,又觉不妥,他立即拿出一块干净的布头,仔仔细细地擦了双手,这才正式接过夫郎千里迢迢寄来的信笺。
叶回:“……”
早听逢雪和多鱼说过蔺公牵扯到正君的事时偶尔会发癫,如今百闻不如一见。
真是有点癫。
叶回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虽然他的这张脸,只要不做幅度太大的表情,也不太会露馅儿。
至少蔺南星没发现什么异样,不如说哪怕叶回现在原地模仿猴子“吱吱嘎嘎”地挠痒痒,蔺南星都懒得分给他半个眼神。
这世上还有谁比沐九如更重要吗?
当然没有!
蔺小郎君拆开夫郎送来的书信,从头到尾,字斟句酌地一一读过。
沐九如先是夸了一通他近来的战记,用词简朴,无非就是“落故勇武”、“护国佑民”,“大丈夫”、“大英雄”等……
蔺南星看了却是瞬间面有红光,嘴角高高跷起,两个脚尖都止不住地摆了几下,还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下边上的叶回,又把信往眼底下竖得更高,明晃晃地藏得更好了。
叶回:“……”
有夫郎了不起啊,这么嘚瑟?
逢雪和多鱼诚不骗我,蔺公一旦发起癫来,一时半会还好不了。
忍。
蔺南星满腔的炫耀欲无处发泄,毕竟这是沐九如专程寄给他的信笺。
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
他就算再想让别人知道祜之夸了他,他也不会透露半个字眼出去!
更不能让别人偷看了去!
小郎君只好平复一下此刻飞扬的心情,继续鬼鬼祟祟,珍之重之地往下看。
沐九如夸完了他之后,就在信里写下了岁安医馆和雁城的近况。
后方如今一切安好,百废待兴,但北军里的伤患实在太多,沐九如就干脆住在了岁安医馆里。
他还特意回过一次蔺太监宅,家里值钱的东西大多都被鞑子扫荡干净了,倒是药师佛还好好地安放在佛龛里。
估计是两国信仰不同的缘故,鞑子们对这普普通通的小佛像兴趣不大。
沐九如就把药师佛连同佛龛一起带去了岁安医馆,每日茶余饭后就替小相公请柱香。
他的虔信之心虽比不上蔺南星,但想来神佛慈悲,也不会计较他代夫请香的小小私心。
蔺韶光和风兮、多鱼这些孩子们,沐九如就让他们暂时住在了凉州,以防雁城还有什么意外。
不过孩子们没有回城,桑召和乔脉植倒是回来了,还有不少岁安医馆的药童、挂名大夫也第一批回了雁城。
一些年迈的,不愿离开家乡的雁城居民也陆续回归,岁安医馆除了医治北军的伤患,又接待起了在逃亡途中或伤或病的老百姓们。
除此之外,沐九如还找到了给他那坛神奇鲊菜的大哥,会同另外两个大夫好友们一起研究鲊菜的药理与成分。
许是日子过得实在太忙,沐九如甚至没有在心里写下分毫相思之语。
只留了“翘首以待,旗开得胜”这几个字,外加一个绯红的朱砂小印。
——一个漂漂亮亮,被繁花纹理包围的“祜”字。
夕照之下,甚至能看到字印上闪着莹亮的光泽。
就像临行前他的主子敲在他心头的胭脂印一样旖旎、糜丽、温情。
蔺南星将指尖轻轻地按上那个小字,就连摩挲都不敢,只是轻轻地按着,静静汲取远方的心上人给他的勇气。
他知道,祜之一定也很想他,也很害怕与他天人相隔,再无见时。
但祜之什么也没写,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如寻常地说着琐碎的生活、安排,还有凯旋的将来……
他一定会回去的,堂堂正正,带着胜利回归。
这样才能不负沐九如对他的信任与期盼。
蔺南星看完信后,把带着叶回汗臭,还有沐九如身上淡淡芳香的信笺好生放置在自己胸前,到了夜里独自一人时又对着灯火又看又嗅了许久,就差没塞嘴里舔舔嚼嚼了。
但回信,到底也还是没回。
如今战事吃紧,其他的鞑子或是虞人奴隶,蔺南星一时半会儿信不过,不敢叫人去送信。
而叶回对北鞑的地形熟悉,只叫人做传信兵的工作就太大材小用了。
叶回回归蔺南星的队伍后,就加入了一同探索地形的队伍。
他之前在龙城待过几年的休牧期,但到底是在鞑子手下做奴婢的,大路和地标他能记住,但每寸土地有什么地形、密道他也不比蔺南星知道更多。
不过多他一个可信的向导,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叶回对北鞑疆域内的各种极端气候,如沙暴、极夜、秋暴雨等……都有一套从鞑子那儿学来的成熟的预测和应对方式。
若是没有他,蔺南星哪怕知道进入龙城的路线,恐怕行军进来也要折损不少的兵力。
等待巴图尔率军前来的日子,每天都过得很是紧迫。
鞑子军里虽然几乎都是骑兵,但到底也是有步兵的,算来巴图尔的大军抵达的日子已就是这两日。
兴许是被关在一起的北鞑贵族们也从虞军的交谈里听到了什么风声,这些人时不时便要闹出些动静来。
尤其是大单于的儿子,北鞑的太子儿单于搞得幺蛾子特别多。
这日儿单于以大虞饭食难吃为由,领了一群人聚众闹事,把躺在床上抱着沐九如的信笺亲亲热热贴着的蔺南星给惊动了。
蔺公公带着一脸欲.求不满,好事被坏的杀气进了俘虏圈内,抬手就杀了儿单于身边的两人。
被关在这里的俘虏们都是鞑国最尊贵的人,他们本还笃信蔺南星要拿他们去邀功或是同大单于交换好处,而不会动他们的性命。
如今蔺南星二话不说,不辨是非抡刀就砍,这些鞑子瞬间就缩成一群的讷讷的鹌鹑,似乎是安分了下来。
不过考虑到巴图尔即将抵达龙城,蔺南星担心这些贵重的俘虏们趁乱起事,便下令把他们都牢牢捆住,堆在一起严加管控,不再给他们找事的机会了。
至于这些人吃喝不便,还会在身上拉了尿了……总比他们都跑了,或是又突然打扰他感受少爷的芬芳,给他找不痛快来的好。
俘虏圈里因为蔺南星不人道的做法,又开始骂声一片。
儿单于骂的尤其响,还是用大虞话骂的。
蔺南星做阉宦的这些年没少被人骂,但那也是他们大虞的百姓、大虞的贵人骂的。
他在大虞身份不论如何低贱,也比这些北鞑的鬣狗来得高贵。
蔺南星想也不想,便甩起辞醉,用刀鞘狠狠抵了下儿单于的脸颊,警告道:“儿单于,咱家不是没有杀过其它国家的太子。”
儿单于的腮帮立马高高地肿了起来,他吃痛地嘶吼一声,嘴边溢出一行鲜血,过了会儿,他吐出颗大牙,豺狼般的眼睛看向蔺南星,神色满是怨毒。
他用北鞑话含含糊糊地低语,又似诅咒道:“蒙绕助……他……”他沾满鲜血的嘴唇动了几下,“不会放过你的。”
儿单于的话语声很轻,但蔺南星耳力过人,将曾经敌手的名讳给听得一清二楚。
他冷笑一声,蹲下高大的身子,俯视已被五花大绑,像个蠕动的蛆虫一般在地上挣扎的儿单于。
他用北鞑话回道:“你既然知道南夷曾经的那个太子是什么下场,就安分点,别试图挑战虞人对你们能有多少耐心。”
儿单于的神色更是羞愤,仿若淬毒,他喷出一口含血的唾沫,试图用如今唯一可行的方式羞辱悍若金刚的敌人。
蔺南星一脚踢翻儿单于,让看守的兵士把这人的嘴也堵上,彻底不在管这手下败将是死是活了。
俘虏活着带回去,是可以交换物资的人质,死了砍头带回去,便是可以换去战功的凭据,不论这些人是死是活,蔺南星都不会太亏。
又过一日,漠北的气候越发寒凉,温度竟已直逼雁城的初冬。
好些兵士们哪怕身穿棉甲都被冻得瑟瑟发抖,蔺南星便把从贵族们这里收缴到的衣服皮毛全部下发,不过数量供给整整万人多的军队,还是稍显不足。
缺的那部分冬衣,蔺南星便只能下令,让龙城的百姓们“自发”提供了。
耿统在这日的清晨也收编好了他分散在三地的兵力,带着足足六千人手,与数百个鞑子俘虏来到龙城与蔺南星会师。
耿统是个闲不住的,刚到龙城就跟着蔺南星漫山遍野地跑,每到一处就要对那里地毯式搜索一遍,不放过半点错漏地形的可能。
等到下午烈阳高照,日头晒人的时候,几人便收兵回城,在龙城皇宫的高台上处理公务。
也正是此时,远处沙尘滚滚,似有万马奔腾,千里望中北鞑的军旗在炎阳下翻飞扭曲。
瞭望兵立即登上高台,禀报道:“蔺公!鞑子大军来了,还有二十里便能抵达城下!”
蔺南星和耿统在高台上已注意到了南方不自然的烟尘,此刻他们向下扫视这片荒漠中的绿洲——
木栅栏已围满城周,本用来围困俘虏的武刚车也整齐地列阵在南方。
兵士们或是站岗巡逻,或是休息磨刀,各个精神抖擞,马匹也都补全战甲,更换蹄铁。
虞军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蔺南星拿起插在象骨眼眶中的辞醉,扬声道:“吹角,全军集合!”
“——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