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九如的笑声极轻, 蔺南星却是过于耳聪目明了。
他即便不看着沐九如的脸,都知道他家少爷在取笑他。
蔺南星抹了把自己烫手的脸皮,对着门外扬声道:“都进来吧。”
外间齐声应道:“是。”都是细细柔柔的嗓音。
多贤打开门扉。
高高矮矮的五个宦官整齐地排成一列, 碎步入内,他们目不斜视,姿态谦卑, 却也不显得过于低微。
多鱼走在队尾轻轻合上门扉。
“拜见蔺公, 拜见祜公子。”宦官们齐声作揖行礼。
蔺南星淡淡道:“嗯。”
他伸手引向身侧的郎君,介绍道:“下月咱家便要迎娶阿祜过门, 你们都记住祜正君的样貌,以后见他如同见到咱家亲临, 正君交代的事情, 再小都不可怠慢。”
众人连忙飞快地扫了眼沐九如的身形样貌,又规矩地垂下眼帘,喏道:“小的遵命。”
蔺南星道:“往后咱家与正君一体同心, 你们如何对待咱家, 就如何对待正君,跪拜他吧。”
五位宫人立刻跪倒在地,叩了个头:“小的们拜见祜正君。”
沐九如还是第一次,见到蔺南星这般威武神气的模样。
跪倒的这些宦官气质各异, 却都无谨小慎微的姿态,能看出全不是等闲之辈。
可这些在宫内有名有姓的宦官,全都对蔺南星俯首帖耳,仆仆亟拜。
沐九如满心自豪,笑容也明媚起来,扬声道:“都起来吧。”
宫人们道了谢,端端正正站了起来。
蔺南星揽着沐九如, 低头温柔地道:“我与你一一介绍过来。”
“逢力,上来。”蔺南星招了招手,逢力便敛眉垂目走到两人跟前,躬身站好。
蔺南星道:“这是我在御马监的副手,从四品的少监,性格有些跳脱,办事是稳妥的,你若要在宫内寻我,可直接传信于他,若是在宫外见了他,也可以随意差遣。”
逢力说不上日理万机,比起蔺南星也空闲不到哪儿去,但蔺公既然有此一说,便是在强调正君的威权。
逢力立马上道地说:“祜正君若是哪里用得上小的,请随意使唤,端茶送水,代买跑腿,小的绝不借他人之手。”
沐九如道:“好,我记住了。”
蔺南星眼神温柔地点了点头,又道:“逢会,来。”
逢会站了上来。
他如今和蔺南星一样是四品的太监,甚至当值的地方还是权利汇聚之地的司礼监,但没有蔺南星的提拔和点拨,就没有今日作为秉笔太监的逢会。
逢会的姿态依旧恭顺,他谦和地站在蔺南星与沐九如跟前。
蔺南星介绍道:“他是从御马监这里出去的内臣,如今在司礼监做了秉笔太监,平日不和我往来,但你若有事寻不着逢力……”他顿了一顿,“或有朝堂之事想要了解,便传书给他。”
逢会相貌平平,气质温和内敛,他应道:“祜正君有事拜托小的,小的一定尽力去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沐九如看向逢会,小宦官约摸十八|九岁的年纪,已经官居四品,着实是青年才俊。
却也是他家南星一手教导的下属,还至今对蔺南星忠心耿耿。
沐九如笑道:“好,逢会,我也记住了。”
“傅逸丹,过来。”蔺南星的语气温和了些,说道:“这是同我一道去边关监军的都监,如今随我在京营里当差,如果我在京营里时你要寻我,可以递信给他。”
傅逸丹三十来岁,身材略高,皮肤粗糙,眉眼深邃,一看便是饱经风霜,坚韧不拔的儿郎。
沐九如听出蔺南星对傅逸丹的亲近之意,加之傅逸丹年岁稍大,他便把姿态放低了,和和气气地道:“傅公公,久仰。”
傅逸丹红着脸,连连摆手,不敢受礼。
“多鱼我便不说了。”蔺南星最后招来多贤:“多贤向来管内务较多,往后他便交由你管,府第的账册名册晚些他会一并送来,你乐意管着就管,不乐意便让多贤自己料理了。”
沐九如目光柔柔,笑道:“好,我会替老爷管好内务的。”
蔺南星被这声“老爷”叫唤得双耳发烫。
他清了清嗓,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匣子,放到沐九如的手上:“给你制了方小印,往后你若有要事传书给他们,便印上这朱文。”
他扬声道:“多贤,取花笺与印泥来。”
多贤应了一声,从屋内的书案上取来印泥瓷盒与一打花笺。
沐九如从蔺南星手里接过木匣,放到桌上。
他拉开匣盖,一枚粉色的四方小印躺在其中。
沐九如轻轻地将它取出,印章触手温润,边角圆滑趁手,顶端雕了朵含苞待放的牡丹。
用料是上好的芙蓉石,色泽粉中混白,如芙蓉初绽,余霞成绮。
刻面并非是纯粹的文字,而是雕了花瓣型的纹样,图案的正中仅有一字,应当是“祜”。
如此一来,倒也不似寻常的字印,反倒像是把玩用的吉语印了。
红粉浸润的玉章将沐九如葱白的指尖也映上淡淡的嫣红,章子的侧面还有一列凹凸有致的边款。
移指观看,刻着“匪石之心”四字。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可理解做情人间的之死靡它,更可以是对主子的不渝之心。
沐九如摸着这行小字,玉石润手温热,甚至有些滚烫。
多贤站在桌边打开陶瓷圆盒,露出朱红色的印泥;另一边多鱼也抽出几张云纹花笺,用镇纸压着。
沐九如手上无力,昔日沾泥的活计就是蔺南星代劳。
如今蔺南星也自觉地接过小印,四方辗转着,一下下轻轻拍在泥上,直到阳刻面粘实了红色,才把玉章还给沐九如,取了一张云花笺过来。
沐九如用拇指扣住玉章的边款,往砑花透亮的花笺中央盖了一下。
掀开印章后,底下的花纹飘飘忽忽,甚至还有些重影。
即便如此,也能看出印章的图案十分精美,字迹秀逸圆润,纹样工整昳丽。
沐九如喜爱地道:“这篆刻的手艺真好,老爷,我手上没力气,你帮我印一个清晰的。”
“好。”蔺南星立刻听话地接过印章,拈了泥,敲了个纹路清晰的在边上,红色的朱文在花笺之上泛着炫光。
蔺南星又拿了三张不同的花笺来,给章子拈了泥放到沐九如手上,道:“你再敲几个章,让他们带走,以后用来对照。”
沐九如立刻接过玉章敲了起来,玉石本就有自身的纹路可用来防伪,外加沐九如这神鬼莫测的印章手法,想要仿照难如登天。
蔺南星又道:“每日传信用的花笺都不相同,我已知会了他们几人,你若有事需要紧急联络,便让多鱼拿出相应的花笺盖上朱文,这样他们便不会错认。”
蔺广临返乡前的对义子的最后一声忠告言之有理,蔺南星的软肋实在是太明显了,他也几乎难以遮掩这处要害,便只能小心再小心,尽量地未雨绸缪。
沐九如印完了章子,多贤便自觉地把花笺分发给逢力、逢会与傅逸丹。
沐九如看着蔺南星的这些得力下属,拿出正君的气场来,吩咐道:“多贤,从府库里取些银钱,犒劳一下诸位公公,辛苦他们往日为老爷办事,多方奔走了。”
几个宫人立马和颜悦色地客套起来。
“哪里哪里。”
“都是在给朝廷办差。”
“谢谢祜正君。”
之后又是闲谈了几句,蔺南星便遣散了下属们。
室内再次只剩下未婚的夫夫二人。
沐九如倚着蔺南星的手臂,娴静地笑道:“南星,长大了,有好些得力的下属……威风凛凛呢。”
蔺南星的心口突然弥漫起了一些细微的痒意。
不是被逗弄后的害羞,也不是感动下的热血沸腾。
像一种丝丝缕缕的挠痒,带着酥酥麻麻,蠢蠢欲动的雀跃。
蔺南星绷了绷被主子触碰的手臂,嗓音微哑地轻声应道:“嗯。”
沐九如微微一笑,干劲满满地道:“我也得努力做好南星的正君才行,我之前不曾学过管家算账的本事,你得给我寻个先生,教我学了看账册,我才能打点内宅。”
蔺南星被拉回了注意力,他应了一声,本想直接派多贤去教,想了想还是改口道:“我让多贤明儿就找个妥帖人来教少爷,但少爷也不用太累着自己,府第内的账册、人员之事,以前就是多贤在管,以后也能让他继续管着。”
“好,我量力而行。”沐九如顺从地应了,又轻笑起来:“我这些日子定会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的,好生龙活虎地和你成亲。”
他调笑道:“不然新婚夫郎在大礼上昏了过去,蔺督公怕是在大内要被人说上好些风话了。”
蔺南星面上一红,他那些同僚们都口无遮拦的,虽不知道能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反正不会是什么正经话。
如今日头已有些下落,光线变成了黄灿灿的颜色,照得蔺南星面色更红。
沐九如瞥了两眼羞窘万分的蔺老爷,笑眼盈盈地放过了这人,转而说道:“现在距离吉时约摸还有一个时辰,我们该沐浴洗梳,准备你的冠礼了。”
蔺南星瞬间进入了小厮状态,应道:“好,我去叫水,等下伺候少爷沐浴。”
沐九如道:“叫两个浴桶进来,我们一起梳洗,省些时间。”
蔺南星差点脚底一滑。
他从来没在沐九如面前洗过澡,就是沐九如病着的时候,他也只是在屏风后面沐浴或者随意擦洗一下。
若是两个浴桶并排而放,他和主子在一个空间里沐浴……他想都不敢想!
简直要污了主子洗澡的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