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拳到肉的声音, 伴随着孙连虎时而被揍上天的身影,越飞越远。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扒在院门口,怯怯地道:“姐……姐姐, 他们,他们这样会不会闹出人命?家里的姨娘们也没见过打成这样的……”
这小少年便是张妗金的胞弟,张宁祥。
他生得清秀瘦弱, 性格也同张妗金一样腼腆内向。
姨娘们今日都坐在披沙苑的亭子里乘凉, 张妗金在亭子里倒腾香粉,她听了自家弟弟的问话, 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孙连虎和白锦虽说都是姨娘,但他们只是单纯的互相看不顺眼。
平日里就一天好几场地斗殴, 还通常都是白姨娘把五大三粗的孙侍君压在地上打, 拳拳到肉,时常见血……
和张家的那些姨娘们为了争宠互相暗算,性质上全然不同。
……虽然张妗金也说不出到底哪个更吓人些。
张妗金憋着说不出话来, 夏月便走出亭子, 到了院门口劝慰张宁祥:“小弟,你莫要担心,这两个哥哥姐姐都是在战场上杀过贼人的大英雄,性子就是会火爆一些的, 但都是直来直去的热心人。”
张宁祥远远望着时常被揍到飞天,还痛呼伴随着笑声朗朗传来的孙连虎……
真是肉眼可见的火爆,但“热心人”三字他却是将信将疑。
夏月站在披沙苑的门口,正好见到了沿着石板路走来的李二娘和依依,她遥遥问道:“你们二人来披沙苑做什么?”
两个婢女立马行礼问好,李二娘答道:“如今天热,正君怕张公子热着, 让奴婢带个竹夫人来给公子夜间纳凉。”
张妗金远远听了,立马放下手里忙碌的东西,迎了出去道:“你辛,辛苦了,替我带话,多谢正君的照拂。”
她接过裹着绢布的竹夫人,放到张宁祥的怀里,温柔地道:“快谢谢正君。”
张家在京城也算是有名有姓的富商,竹夫人对张宁祥来说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
但他住在蔺太监第的这些日子里,不止是今日的竹夫人,正君还常会送些瓜果冰饮、合身衣物来,甚至专程地来看过他两次。
由此可见,祜正君是真真实实地把他这个庶子,当成了贵客来带接待的。
张宁祥抱着等身长的竹夫人,害羞地道:“请婶子替我谢谢正君的厚爱。”
李二娘连忙应下,拿了小赏,便离去继续干活了。
依依跟着姨娘们进了亭子,把布料给了阿芙以后,也退了下去。
风兮替阿芙抱着新得来的布料,看着在一边低眉敛目,做着针黹的阿芙。
他忍不住嗤道:“芙姐姐,你这样都成了制衣婢女了,做一件衣服充其量拿半贯钱,若是得了老爷的垂怜,随便给个赏赐也好过你辛辛苦苦十几日的工钱。”
阿芙是个好脾气的,她由着风兮阴阳怪气,继续埋首替主家缝制衣物。
她的故国没有汉人这般精湛的制衣工艺,从前在乐坊里时,她就爱学这些厨艺、女红等等。
如今她学有所成,还能用这正经的手艺来赚银钱,她已十分满足。
更何况蔺老爷和正君那如胶似漆的样子,阿芙不觉得其他人还有争宠的可能。
但风兮和她志向不同,至今还蠢蠢欲动着,阿芙也不欲多劝,转而道:“你帮我把这块布沿着我画的样子裁开。”
风兮瞪了她一眼,道:“你自己堕落成了制衣婢,还要把我也拉下水!”
他骂骂咧咧地拿起剪刀:“你就是给老爷做一万件衣服,老爷也只会感激正君给他置办了新衣,正君现在勾得你们一个个都只想给他做工干活,你们这些蠢货,这些粗活十年八年以后,什么时候不能干,可如今再过去三五年,我们的花期可就过了,还有什么争宠的可能!”
阿芙点点头,应道:“你且勉励,争取做个宠妾,往后也好提携提携我们。”她又递出一块布料,“这块也裁开。”
风兮动作利索地继续裁剪,嘴里哼哼道:“那是自然,我日日勤学苦练,什么角先生是我含不下的,只要老爷和我睡上一次,定然会沉迷在大展雄风的爽快感里,对我食髓知味,不能忘怀!只要睡过一次!”
“咳咳。”
风兮向发出怪声的张妗金瞪了过去,又专心致志地裁起布料来。
他将边角修理整齐,嘴里也消停不下来,娇声地骂着:“咳什么咳,你和夏姨娘成日地讨好正君,如今还要帮正君盯着我,不让我给自己谋出路吗?”
张妗金被堵得哑口无言,她憋了半天,轻如蚊呐地道:“宁祥还小……你别,乱说话。”
风兮看了眼和张妗金一样,脸红得猴子屁股般的张宁祥,他哼了一声,道:“这话算什么啊?我在你弟这年岁的时候,已不知睡了多少郎君了,就是男人的……”
“这块再帮我裁开,仔细点,这里不能错了,多谢。”
“哦。”风兮又接过一块料子,果然这块的形状有些复杂。
风兮在睡男人时兢兢业业,力争上游,做起其他事情也有些追求完美,当即便一脸认真地裁了起来。
张妗金长出一口气,感激地看向阿芙。
阿芙笑了笑,湛蓝的眼眸如宝石一般荡着柔光,又垂首继续做起了女红。
夏月闷声不响地在亭子里看了半天的戏。
这后宅里没什么其他趣事,每日最大的消遣也就是看这些人插科打诨了。
京城出去逛得多了,她也就不想去了。
到处都是差不多的风景,差不多的事情,却哪里都和夏月这个后宅中人毫无关联了。
夏月从座椅上起了身,整了整衣裳,道:“你们先聊着吧,我去看望看望正君。”
张妗金连忙道:“夏姐姐,你把这香粉带去给正君瞧瞧,应当不会让正君犯了气病。”
她把褐色粉末扫进瓷盒中,严严实实地盖好,腼腆地道:“我,我就不去了,你让正君小心些用,先离得远点闻闻看,若是觉得没问题,再点香试用。”
夏月收下了盒子,眼底闪过一丝妒忌,又笑着道:“好,妗金真是厉害,什么都会,难怪正君器重你。”
张妗金红着脸,低垂了脑袋,揪着手指道:“就是一,一些杂学,是,正君不嫌弃我,才让我,有机会胡乱折腾的……”
夏月看着眼前柔而不犯的小姑娘,神色复杂,最终还是一笑置之,道:“是你有本事,那我去了,妹妹晚些再见。”
言罢,夏月差遣丫鬟拿上她准备的礼物,手里捧着张妗金的制品,离了披沙苑,去往鹿韭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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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韭苑,枝叶居中。
蔺南星今日早早地起了床,入宫去面圣,顺道督管一下御马监的事务,约摸午时才会归来。
现下的屋子里,便只有沐九如一个主子。
院落里秋风习习,寒蝉短鸣,屋内门窗闭合,茶香袅袅。
修补过的桌案上铺了扎染的桌旗,几册账本堆积在旁,算盘声“哒哒”轻响。
貌美正君坐在桌前,衣着素雅,长袖飘飘,发冠梳理得整整齐齐。
俊秀的手中捧着杯热茶,在晨光中悠悠翻动账册。
偶尔见了什么难解之处,沐九如便皱着眉头向随侍在侧的多贤公公问话几句,然后再轻柔地拨弄几下算珠,歪歪扭扭地做些测算。
沐九如放下毛笔,嘴边挂起了笑,高兴地道:“上个月居然还攒下了一千三百两银钱,呼……如今府第里的家底共有三千二百八十两!”
他着重强调了“三千二百八十两”这个数目,音调都是雀跃的,又扬眉吐气地道:“可算能考虑置产的事情了。”
他从多鱼手中接过沾了泥的字章,在核对完的账册上敲下他的名字。
多贤将账本收到一边,又递上一些另一册预算本,口中奉承道:“正君贤明有德,改动了府第下人拿赏的条例,还削减了衣物杂物的开支,这下钱财和人力都用到了档口上,宅第里的余钱可不就越来越多了。”
沐九如接过新的册子,扶了扶眼旁的叆叇,笑道:“多亏得有多贤小公公帮我掌眼,还有张姨娘博学多才也祝我良多,点子都是你们出的,我不过是借风使船,最后点个头罢了。”
他稍作停顿,捏了捏纸张道:“……你和张姨娘,这个月的月钱多拿五两,上个月也辛苦你们了。”
五两银钱对多贤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他有自己的来钱渠道,但不管主子给多给少,都是一份心意。
多贤立马拱了拱手,抿嘴笑道:“小的多谢正君赏赐,正君百福千福,吉祥止止。”
多鱼一听这话,条件反射地就喊了起来:“正君百福千福,吉祥止止,福寿绵长。”
沐九如:“……”
这些天里,沐九如只要一出现在院子外面,就要被下人们说这些话。
一个下人见到他说了吉祥话,另一个下人听见了也跟着喊,有时他在鹿韭院里见到一个奴婢,不过多久,竟还能听到些大嗓门说的吉祥话从吉止院的方向传来。
听的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但也是蔺南星和下人们的一片心意。
沐九如从前只有南星一个奴婢,便护他佑他,将人拢在自己的羽翼下面呵护着,如今沐九如有了一个宅第的下人,自然责无旁贷,要尽力给这些人好一点的生活。
下人们爱戴蔺家的正君,沐九如心里是极其高兴的。
沐正君对晃头晃脑的两个小宦官笑着摇了摇脑袋,艳红的嘴唇里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顾盼生辉。
他垂眸慢慢地拨动算盘,又投入了正君的庶务之中。
沐九如嘀咕道:“若是以这个月将要入账两千两银子来算……一千两要给南星留着,还有手里的这千两是不能动的……”
算来算去,就算手里有了三千两余钱,开销还是吃紧。
朝堂之上风云变幻,蔺南星在宫里跑了几次,探了景裕的口风,说是天子倒秦的决心很深,估计过不了半年,首辅就要换人,京城要大变天了。
而他们离京的时间也不好说,蔺南星原本预计的是一年半载之后。
可小郎君卸职的日子也与他们本来的计划有了差错,离京去外地的时机更是看天吃饭,京城里可以操作的空间不大。
总而言之,变数颇多。
沐九如不敢抱有侥幸心理,希望一切都能顺利。
因此他只能竭尽全力东拼西凑地抠钱,把账目管得极细,以便给之后置产、离京或是遇上意外多凑点钱。
沐九如看着手中的预支条款,将算盘慢悠悠地拨回原位,又算了起来:“黄管事申请的采买费,二百两……这像是有些多,应当一百五十两就够了……嗯……一百八……?”
他对着条条列列又拨了好一会算珠,打了些草稿,皱着眉道:“吃食、药品、服饰、修补物件……二百两也没错……但总觉得还能再压压……”
多贤将沐九如打完的草稿纸叠好,提议道:“如今正君的衣服饰品买的少了,老爷的衣服又多由府第里的婢女们制作,一百五十两想来是够黄管事周转的。”
沐九如沉思片刻,又打起了新的草稿:“嗯……”
他刚接管账务的时候,发现大婚之前蔺南星光是给他买成衣,每个月都能花上六七百两银钱。
再加上蔺南星自己的衣服从不浆洗,两人一个月的衣物采买也要花掉上千两钱。
沐九如看了这笔账差点心肌梗塞,他立马就找来人集思广益,最后拍板决定衣物都由婢女来做。
蔺宅府库里的布料极多,放着不做成衣服,也是浪费地方。
然后就是浆洗的问题。
京城里的大户人家,确实好些都是不浆洗衣物的。
毕竟艳色的衣服多洗几次就褪了色,达官贵人们若是穿着掉色的衣服出门,不仅面上无光,还要被人踩高捧低。
因此艳色衣服,官服之类的,沐九如是赞成珍惜着穿,减少洗涤次数,甚至穿过就扔的。
但里贴、抱腹之类的素色衣裳,他们却得浆洗起来,不能穿完就扔了。
尤其是他家小郎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宫里伺候贵人久了、还是成亲受了刺激的缘故,近来喜洁得有些过火。
蔺南星婚后一日四五次地沐浴更衣,有时候沐九如就连午睡一场,醒来都能发现蔺南星换了衣服。
若是按照蔺南星一天换四套衣服来算,一套衣服里外最起码得有六七件,一个月便是七百多件衣物。
这要是还不洗衣服、不自己家做衣服,再大的家底都能给败空。
除此之外,沐九如也发现了不少让人咂舌的诡谲账目,什么几百两的药方孤本,开过光的鸳鸯锦被……
总之,结果就是,沐正君限制了蔺老爷的零花钱。
一个月只给一千两,包含了香火费。
不能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