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南星走进暗无天日的秘牢之时, 沐九如正在两百里外的京畿小县中。
街边的陵光香铺旌旗翻飞,朱雀纹样随风招展,而铺子的正对门是家茶馆, 馆内客人熙来攘往,生意红火。
茶馆的隔壁,则是家门庭冷清、略显破烂的旧书肆, 它被店大业大的茶馆挤在街边的一角, 若不仔细看,都看不见这个店面, 以至于大半日了,也没一人进书店问津, 生意清冷到了凄凉的程度。
店门口的招牌也积了厚厚的灰, 店小二甚至懒得清扫一下,脸上顶着个蒲扇,趴在柜台上打起了盹。
而昏睡的店小二背后, 一墙之隔的杂物室里却是人头济济。
十几个人挤在不大不小的屋内, 有男有女,或站或坐。
如今已是炎天暑月,便是在树荫下纳凉都能燥出一身汗来,这间小屋却是门窗紧闭, 近乎不见天日,闷热得仿若蒸笼。
汗水从屋内每个人的额角落下,布满他们神情凝重的脸庞。
被众人团团围起的桌子上散布着碎纸数张,压低的窃窃私语声不断响起,而绝大多的纸张和与话题都汇聚向了同一个人。
便是坐在主位的沐九如。
他此刻衣着朴素,与平民百姓无异,绝色的容颜做了一些伪装, 让他不再过于引人注目。
他手里握着一沓纸张,纸上字迹密密麻麻,映在他莹亮的眼眸中,让他的神色越发沉凝。
沐九如的四周站着九个静默的郎君,这些人衣着轻便,身材魁梧,都是护送沐九如的死士,分别是阿一到阿十。
而与沐九如同桌而坐的,有三人,分别是夏月、张妗金、多贤。
这家偏僻的书肆其实是陵光号的一处秘密产业。
不仅仅是这里,还有周边的几家店,包括隔壁的茶馆,它们背后的东家看似不同,其实都是夏月让亲信盘下的铺子。
茶馆人流量大,走进几个人,又不曾走出去,谁也不会注意到,而茶馆地后巷则可以直接进入隔壁的书肆。
这样的结构,很适合处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用来作为暂时藏身的地点,也还算适用。
虽然久留的话,这里离京城太近,依然不太安全。
不过沐九如也没打算在这里逗留太久。
他原本和蔺南星商议下来,是打算跟着死士们一路北上,到寒州一带地广人稀的地方隐居小住的。
甚至蔺南星尤觉不够稳妥,还想让沐九如直出塞外,最好跟随阿芙游牧一阵的打算。
跑到塞外去,实在是夸张了点,但躲去稍远的地方,沐九如觉得还是有必要的。
不然蔺南星那头还没出什么大事,他却被东厂的人给抓走了,反倒是他这边坏了事,拖了蔺南星的后腿。
因此沐九如这次没再倔强,很快就与蔺南星道了别,带着死士和辎重离开了车队。
但没走多远,他却突然咂摸出了点不对劲来。
——东厂势力有限,做的又是暗中的勾当,他们在京畿虽然手眼通天,但到底出了京城,也没办法真做到地毯式的搜索。
不然当年的徐威就不会让东厂束手无策。
可蔺南星却隐隐有些想让沐九如直接逃出大虞的意思……简直就像是朝廷要对他这个后宅之人通缉追杀一般!
姑且不论朝堂里到底发生了何事,若事情真的恶化到了连他这亲眷都要被举国追杀的地步,蔺南星也绝无再翻身的可能了……
那沐九如还有什么远走他乡的必要?
与其独自一人前往远方,只能卧不安席、辗转发侧地等待事情尘埃落定,此刻危机还未发酵,沐九如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暂留京畿几日,等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后,再考虑是走是留。
于是他差人传信回京,联络了夏月与多贤,还额外写了封信给逢会,让逢会通过司礼监的渠道来探查信息。
沐九如派去的死士上京后不过半日,张妗金最先找到了沐九如一行。
她带着沐九如乔装打扮,转移阵地,来到了这处书肆。
一日之后,夏月也带着陵光号收集到的信报,到了这里。
沐九如与这两人足有三年未见,女大十八变,夏月随着事业越发壮大,风采更甚往昔,而张妗金如今也落落大方了不少,说话做事不再畏畏缩缩,动不动就结巴落泪了。
可惜当下并非什么叙旧的好时机,京城风雨欲来,三人没说几句闲话,就投身进了对时局的揣测之中。
沐九如仔细看了夏月带来的情报,几人对这些京城商圈、贵人、闺女的动向做了探讨。
但宫外之人能得到的信息毕竟有限,除了一些绰绰约约,无法缕清的线索外,并无一发破的的内容。
此时的沐九如与蔺南星分别不过两日,甚至蔺南星跟随地北军还未进京城,蔺南星也尚未遇到危险,但沐九如已饱受了寝食不安、万虑千愁之苦。
夜不能寐时,他便想起了陈年旧事:当年蔺南星孤身入宫后,得知他被打入冷宫,大抵也就是这么得心焦如焚。
还有他入宫第二日,蔺南星就下定决心去净身,义无反顾地追他进了宫里……曾经他还觉得不太能理解南星的选择,现在已经可以感同身受了。
——所爱之人正在遭逢罹难,而自己却不知他要面临什么痛苦,也无可施为,这简直比受伤、死亡更加让人难捱。
沐九如罕见得有些沉不住气,在他几乎忍不住想要有所行动的时候,多贤也终于风尘仆仆地到了这家书肆。
此时距离沐九如派人传信入蔺太监第,多贤收到正君的传信已过去两日有余。
倒也并非多贤刻意怠慢,他这两日也是忙的焦头烂额,眼睛都没合过一下。
他收到沐九如的指令之后,就立即操办协同逢会收集起了宫中的情报。
有些事情平日不去特地注意,就发现不了端倪,然而真的追根究底地探查,真像却清晰得洞若观火。
即将发动的事态牵扯甚大,皇帝、太后、秦屹知、甚至还有东厂的厂公蔺多福都掺和了进去,卷在时局里的每个人都在故布疑阵,让情报的获取和准确性变得更为困难。
但不论是东厂厂公蔺多福最近的异动,还是从太后与蔺多福的勾结,亦或是前一阵被圣上罚到人事不知的秦屹知,所犯之错却只是“打翻了渴水”这么一件小事……
所有的矛头最后都指向了被动过手脚的司礼监会计录,以及那张不知去向的《簪花少年图》。
摸清真相的多贤片刻不敢耽搁,立即带着情报离京,赶赴沐九如所在的方位。
而那时已是今日的早晨。
多贤从小道离京之时,蔺南星正在城门外与将士们一同接受天子的慰问,多贤空有一手的情报,却不便上前通传。
所幸秦屹知已给蔺公做过一些提点,而宫中自有逢力与逢会能接应蔺公……
蔺公心思想来玲珑,早早地就把正君给送走,多半是已经猜到了宫中的异变。
因此多贤只是遥遥望了一眼远处的多年未见的上峰,便扬起马鞭,用最快的速度来到这家县城书肆,将得到的情报全都交到正君的手上——
书肆的小屋里话语声依然不断。
沐九如忽然放下手里的纸张,轻轻出了口气,道:“我要进宫面圣。”
“正君?!”多贤一愣,显然没想到沐九如会有这种打算,连忙劝道:“正君,事情还尚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正君千万不可冲动,以身犯险。”
夏月和张妗金此前并不知沐九如的身份,但如今也算是都知道了,夏月道:“是啊正君,这事儿急不得,您若是进宫,反倒是坐实了后妃的身份,去自投罗网了。”她想了想,又道,“蔺公知道了,可不得着急心疼。”
张妗金道:“是的,正君,我们都会想办法替您和蔺公在京城周旋……君子不立危墙,您去了塞外,蔺公才能安心。”
众人的劝说都很有理,但沐九如摇了摇头,神色坚决:“这祸事全因我而起,我不能留落故一人去承担欺君之罪。”
多贤道:“蔺公不会在意这些的,他更担心正君您的安危,这些小的们都看得出,正君您定也是清楚的。”
沐九如轻轻叹了一声,道:“我懂落故的想法,但……”他认真道,“我得给出我的态度,夫君想要为我们家改换门庭,让我们都堂堂正正地做个虞人,那我这夫郎必然也要与他共同进退,而非躲在他的身后,心安理得享受他的庇佑,等待事情平息。”
蔺南星是因为他这旧主才做了两面三刀的奴婢,欺瞒天子,要受到发难。
哪怕沐九如没有成为蔺南星的夫郎,仅仅只是蔺南星的主子,他也绝不会让这忠心耿耿的奴婢独自面对惩处。
他是一定要护着蔺南星的,不论因为什么理由。
若他护不住,就是他这曾经的主子无能。
那他们就同死。
沐九如看着周围人担忧的神色,哪怕是宠辱不惊的死士们都皱起了眉头,他又叹了一声,解释道:“我的身份败露已成定局,不论是否入宫,圣上还有太后都已经知道我就是沐凤止了。”
“但他们依然选择暂且不将此事公之于众,便是不想丑闻被大众所知。”
他的语气十分冷静,并无半点冲动的情绪在里面,倒是显得有了些说服力。
沐九如道:“我还有钦点的二品诰命、仁勇济世的封号在身,若直接去宫门前明目张胆地递请安折,然后同落故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奉召入皇宫,圣上反倒不能随意取走我的性命。”
但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多贤的嘴唇动了动,却又觉得他轻易劝解不了正君。
况且主子定了什么主意,向来不是奴婢们有权置喙的。
沐九如又道:“我必须得走这一趟,落故没把这个带走……”他从衣袖中摸出一个小匣子,打开盒盖,露出匣中的翠绿的物件,道,“他许是不愿用此物来挟恩图报,又或许是把这份生机留在了我这儿……但总归这也算是个变数,我得去试一试。”
张妗金看着盒子里平平无奇的东西,道:“这是?”
沐九如轻轻笑了一笑,眨眨眼道:“皇家秘辛,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但他看着盒中的物件的眼神,却是有些温柔的。
众人心中虽是好奇,不过有关皇室秘辛的东西,他们是不敢随意询问的,便都打消了探究的心思。
毕竟他们都不是像逢力、多鱼那样好奇心过剩,为了听八卦,可以暂时忽略脑袋重要性的人。
多贤盯着盒子里的物件,有些猜到这是个什么了,可眉头依然紧紧皱着,心里头对正君的抉择顾虑颇多。
可蔺公一直告诫他们,对待正君如对待蔺公,不可轻慢,也不可不敬。
多贤只得道:“既然正君已打定主意,小的就不再多言了,正君若有什么差使需要小的去做,尽管吩咐。”
夏月比起多贤来,对沐九如的决策便少了几分怀疑,甚至还很是欣赏。
毕竟商人嘛,她们最爱做的事,就是铤而走险,以小博大。
夏月也是博了好几回身家和性命,才把陵光号发展出如今的规模来的。
她接着多贤的话,表忠心道:“正君,我等也同多贤公公一样听凭吩咐。朝堂这水虽说是深不见底,商贾明面上参和不进去,但我们也有自己的门路可以走,陵光号本就是为了解蔺家危难而生,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哪怕豁出全部身家,我们也义不容辞。”
张妗金连忙跟着表态:“对,我们和宁祥都义不容辞。”
沐九如看着同坐的三人,目光越发得柔和。
前路虽然重重险阻,但亲友们的舍身支援,让他觉得哪怕是蜉蝣撼树,都有成功的可能。
沐九如站起身来,郑重地作了一揖,道:“好,我先提前谢过你们。”他又转而向站在一边的死士们鞠躬作揖,“诸位弟兄,也多谢你们这一路舍生忘死地保护我与落故,蔺家能有今日,少不得在座每一个人的辛劳与付出,九如铭感于心。”
多贤三人连忙摆手起立,不敢受礼。
死士们更是夸张,全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还有阿十……他想起了和他同期,却已死在诱敌阿敏的那场伏击战的两位兄弟,眼眶更是微微一红。
那些弟兄们不仅没过上如今死士想也不想的好日子,也同样没能活着听见主家亲口的道谢。
书肆的杂物室里因沐九如的一弯腰,爆发出了这两日来最大的一次动静。
屋外的小二都惊得睁开了眼睛,还以为是有人来闹事了呢。
他左看右看,没见到半个人影,这才发现是后头发出的声音。
那就不是他能管的了,于是小二又把蒲扇搭到脸上,继续做起了他的春秋大梦。
屋内经过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很快又恢复了静谧。
沐九如与多贤几人又坐回原位,而死士们也重新站起了身子。
气氛却一改之前的凝重,变得众志成城,又带着些许温情。
沐九如缓缓看过每一位围绕着他的下属们,在心中默念过他们的姓名,脑海中也不由回想起这四年来襄助过他们一家的所有人……
桑召、多鱼、吴王、傅逸丹、逢力、孙连虎……太多太多。
这些人也同样是与他和蔺南星可以交托后背的盟友、家人。
沐九如眸光雪亮,沉声道:“我确有一些事情需要你们帮我去做。”
他此刻的头脑格外清晰,自从下定决心入宫面圣之后,所有的焦虑与不安忽然就全都消散了。
他的心里只剩下一往无前的勇气。
他想要帮助蔺南星,想要支援蔺南星,想要……保护他的南星。
条理清晰的指令一条又一条地下达。
“多贤,你去陵光号支钱,不论多少只管取出……”
“夏掌柜、张掌柜,劳烦你们通过京城商会……”
“阿一,你点两人随你一同去一趟寒州,把……”
直到此刻,多贤才反应过来,沐九如在成为后妃,成为蔺公的正君之前,还是个乌衣门第长大的贵公子。
沐九如自出生起,就耳濡目染着京城上流的风风雨雨,他从不插手蔺南星的公务,不是因为他不会,只是因为他不喜那些。
可真到了要出手的时候,沐九如所能想到的,比他们这些奴婢更多、更快、更远。
半个时辰后,屋里已静无人声。
沐九如与众人商议完所有的安排,最后再一次向众人颔首,道:“那便劳烦诸位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都尽力而为。”
“是,正君!”
沐九如收起桌上的木匣子,贴身妥善放好,随后沉沉出了口气,站起身来,道:“多贤,替我换上诰命服——”
“进宫,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