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南星见沐九如发现了他, 便神色如常地抬脚跨进屋门。
沐九如立马收回视线,继续看向跪地啜泣的小阉宦。
只是胸口却砰砰直跳,难以冷静。
蔺南星缓缓走到多鱼的身边, 垂着眼帘俯视地上的小阉人,语调淡淡地道:“多鱼,起来吧, 你去给元宵准备沐浴用水。”
多鱼“嗯”了一声, 手背揉着眼睛起了身,背过身去快步走向柴房。
在沐九如的记忆里,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多鱼失了规矩,慌里慌张地背向他离开。
可见今日是真的被戳到了痛处。
这情况沐九如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劝慰蔺韶光。
蔺南星不声不响地走到儿子的炕床边, 和沐九如一人坐在蔺韶光的一边。
他伸手轻轻擦了下小家伙的眼泪, 柔声道:“是不是你睡前闹了多鱼,让他忘记小解了?”
蔺韶光方才没听懂多鱼在说什么,但此刻屋里的气氛却让他感觉到自己像是错怪了多鱼。
蔺韶光道:“我……我们打了雪仗, 玩得好像是有点晚, 多鱼和元宵都很困很困,洗了手和脸就睡了……”他皱着眉头,愤愤不平道,“但是他, 他要是想尿尿应该起床,怎么能尿在元宵的身上!这样很脏,很失礼!”
蔺南星拍了两下小家伙的脑袋,道:“他不是故意的,爹爹和你保证。”
元宵眉头皱得更紧,眼圈又是一红,脸蛋和嘴巴也气得红彤彤的。
蔺南星道:“你忘记没有, 多鱼是阉人,你若晚上闹得他忘记小解,他就可能会尿床。”
沐九如纤长的十指捏了捏自己的衣摆,微微抿起唇瓣。
蔺南星专心地哄着好大儿,叹道:“好了,你若是嫌他脏,明日就让他去别处睡,换成风兮或者阿芙来陪你,或是爹爹再重新买个奴婢给你,这样可好?”
蔺韶光紧张地道:“不要!不要别人,元宵只要多鱼哥哥,元宵喜欢多鱼哥哥!”他噘着嘴,委委屈屈地小声道,“元宵相信多鱼不是故意的了……”
蔺南星被小家伙给逗笑了,分明前头还觉得自己是被多鱼欺负了,伤心着呢,但换了多鱼却是不肯的,可见好大儿真的很喜欢他多鱼哥哥。
多鱼刚好在此时回来了,他进入耳房的脚步顿了一顿,闻言鼻子有些发酸。
多鱼最后也没进屋,就停在门外道:“热水已备好,小少爷可以沐浴了。”
蔺韶光见了屋外的多鱼,小兔子般的红眼睛亮了起来,远远地唤道:“多鱼,多鱼,你是不是没有讨厌元宵?你不要讨厌元宵……”
多鱼眼里蔓起水雾,他用力地咬住嘴唇,把哭红的唇瓣都咬得失了血色。
他吸了两口气,这才怄气地道:“……我要是讨厌你,做什么每日追着你吃饭,把屎把尿地伺候你,还陪你玩雪……”他低声道:“我老家那地方,一年有半年都下雪,谁稀罕这玩意了……”
想到伤心处,多鱼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他不停地用手背搓着眼睛,掩饰断线的泪水:“还不是陪着你……陪着你,我才……还要被说是讨厌你,真是没道理了……我明天就搬到风兮屋里去……”
蔺韶光一听,着了急,大叫道:“多鱼哥哥别去,多鱼哥哥,元宵错了。”
小人儿眼里含着泪,三下五除二地蹬开被窝,赤着脚跑到多鱼的身边,紧紧抱住这人的大腿,含糊地告饶:“是元宵不对,是元宵说胡话,元宵喜欢多鱼哥哥,要多鱼哥哥陪元宵睡觉,给元宵洗澡,多鱼哥哥你别搬走!”
身边的小东西把他抱得极紧,像是真的怕他跑了一般。
多鱼低头看着这伶俐可人的一团。
到底也是他成日成夜悉心照顾的小主子,就算对他说话再难听,也是他投注了数之不尽感情进去的人。
况且,多鱼其实知道,小孩子对大人情绪的洞察是很敏锐的。
多鱼入宫之前的家里人口众多,他上面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大人以为他们少不更事,其实小孩子心里对大人喜欢谁,讨厌谁都是门儿清的。
被喜欢的小孩,就会更娇纵一些,而不讨人喜欢的小孩,就会更乖巧懂事上些许。
多鱼就算时时刻刻都陪着蔺韶光,照顾蔺韶光时也任劳任怨,贴心仔细,常常注意着笑脸相迎。
其实他心里也有许多不耐烦的时候,行为上便会敷衍怠慢了小主子。
他下意识的一个白眼,一句抱怨,兴许蔺韶光当时没放在心里,或是根本没有察觉出异样,却日积月累地让小家伙有了今日的不安和误解。
多鱼前面刚刚大哭了一场,此刻眼里却又止不住地酸胀落泪。
他又是为自己委屈,又是这对小祖宗无可奈何,最后还是一把抱起了脚边光裸的小人儿,紧紧地搂在怀里,闷声道:“祖宗,咱家真是欠了你的。”
蔺韶光被多鱼抱着快步走向已经点了火盆,倒好水热的西耳房,他眼见着多鱼的泪水越落越多,看起来好像很痛,又好像很伤心,连忙也抱紧了他的多鱼哥哥。
小小的人儿七嘴八舌地安慰道:“多鱼哥哥好好的,多鱼不痛不痛,元宵不嫌弃多鱼,元宵以后一定不闹多鱼了,不让多鱼哥哥尿床,尿床了元宵也不嫌弃,元宵保证!”
他亲了亲多鱼哥哥咸咸的脸蛋,撒娇道:“对不起嘛,哥哥,你别伤心啦。”
多鱼撩起湿润的眼皮,看向手里的小东西。
大半夜惹出这桩事情,惊动了主子们,害他丢了脸的分明就是这祖宗,可一句“不嫌弃”,却让多鱼心里潮得不行。
多鱼想:难怪好多宦官为了兄弟,为了对食会两肋插刀,虽死不悔。
原来只是这么一句不嫌弃,对他们这种人而言,就足以让人忘了之前所有的不快,只觉得自己被尊重、被善待了。
就是天生的贱命。
多鱼面无表情地把蔺韶光放进热水里,动作轻轻柔柔的,半点也没磕碰到小主子。
蔺韶光从水里伸出个暖乎乎的小手,把多鱼的脸蛋擦得更加湿漉,卖乖道:“多鱼哥哥,别哭,别哭,原谅元宵好不好嘛?”
多鱼抹了把自己脸上的水,把蔺韶光的手塞回水盆里,低声道道:“嗯,不怪你了……”
西耳房的屋门合上,聚拢了屋内的热气,也把两个孩子的声音隔绝在了里头。
蔺南星见这茬算是过了,松了口气道:“少爷,元宵看来是没事了,我们回屋里去吧?”
沐九如这才蓦然回神,抬起头来,稳稳地起身牵住小相公的大手,应道:“好,我们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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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九如和蔺南星相携回了他们的主屋。
这屋子前头被身上带尿的蔺韶光造访过,好些地面上都滴到了脏水。
空气里弥漫着股臭烘烘的味道,蔺南星哪能让主子睡在这样的环境里。
他当即去打了热水,先和沐九如一道洗了手脸,又勤勤恳恳地把地全拖洗了一遍,连蔺韶光刚才碰过的炕床侧面也好生擦了一通。
屋子里像是洁净了,又似乎还飘着那种不得体的味道。
蔺南星不太满意,稍做计较,从箱子里翻找出从京城带来的香料,放进小熏炉里点上,屋子里的气味这才算是清幽芬芳了起来。
蔺南星心头安定,总算是勉勉强强够上能让沐九如安歇的环境了。
他打开窗户,视线掠过银装素裹的竹林,看向高悬天边的月亮。
此刻月上中天,已有些偏斜,估摸着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那就还有得时间好睡。
只是今夜被蔺韶光这么一打搅,明日他和沐九如大抵都要晚起。
蔺南星合上窗户,隔绝掉室外的冷气,搓了搓双手,又在炕床边捡了些提前备好的柴火,填进炕门。
这样明日就算睡到正午才起床,炕都不会变凉。
蔺南星填完了柴,在炕门口封上石板,抬起头来,正见沐九如下了床,手上拿着个长木板,给屋门落下门栓。
他们屋里大多数时候是不落锁的,毕竟蔺南星差不多日日都是家里起得最早的那人,也就没必要防着其他人进屋。
但明日既然他们会晚起,那自然也应该锁一下门,不然容易被扰了好眠。
蔺南星站起身子,拍去手上沾到的木屑,走到沐九如身边,动作轻柔地将人打横抱起,怀揣着香香软软的夫郎,稳稳地送回暖和的被窝里。
他将少爷裹得严严实实的,俯身温柔地道:“我去灭烛。”
沐九如眨了眨眼,从被子下伸出个手来,捏住了小相公的手,道:“你先等等。”
蔺南星垂下视线,洗耳恭听,沐九如往炕床的里头让了让,把人往床上牵:“你到上床来。”
蔺南星乖顺地脱了鞋,爬到床上,盘起腿在沐九如的边上坐好了,道:“……怎么了?”
沐九如抬头看向他温顺高大的小相公。
蔺南星脑袋微歪,专注地看着自己,俊俏的脸上神色自若。
……仔细瞧去却也能看出些不自然来,许是心里对沐九如想要说些什么,已有了预计。
如此也好,沐九如便不用担心吓着他的小相公了。
他浅浅的吸了口气,酝酿几息,却觉得开口言谈此事,依然有些艰难。
沐九如轻叹一声,抬高双手,将蔺南星的脑袋带向自己的胸口。
高大的小郎君顺着心上人的力道,温驯地低下头颅,把自己掩埋在身前这具削薄清香的躯体之中。
沐九如把他的小相公像个孩子一样牢牢地裹住,彼此不能对视,便也少了些局促和不忍。
沐九如这才狠下心来,悄声地问道:“落故,你……是否平日也常像多鱼那般……”话说出口,他的手却不自觉地有些颤抖,低柔的声线也变得沙哑干涩:“入睡后,可是也容易……难以控制?”
蔺南星心头微悸。
可耳畔沐九如的心跳更响,反倒让他没有过于慌乱和忐忑。
在多鱼尿床的事情被沐九如发现之后,蔺南星就预料过他的主子会有此一问。
他此前在柴房烧水时、安抚蔺韶光时、打扫屋子时已做足了回答的准备。
但面对沐九如的探询,蔺南星还是嗓子发干,身体也有些发颤。
明明他是知道的,沐九如绝不会嫌弃他……
蔺南星将自己的脸全都窝进了沐九如的发丝里,轻声道:“少爷放心,我不会像多鱼那样。”
他伸手圈住沐九如的腰身,在自己紧张的呼吸中,缓缓解释:“多鱼是他家里人给他净的身,因此刀口弄得不好,才会白日漏尿,夜里尿床,给我净身的郎中外科手艺好,我……就没什么事。”
沐九如轻轻地叹了一声。
他的手指穿过小郎君微卷的长发,再顺着发丝梳理到这人的背脊,慢慢地、温和地道:“我不嫌你,落故,你同我如实说可好?你以前一日三次五次地沐浴,想来也是这个缘故吧?”
蔺南星呼吸微重,好一会后,才缓缓地从唇齿间挤出些词句来,道:“我……没有那么,脏,我还好的……”
“脏”字的吐音极轻,极颤,又十分清晰,像是抵着牙缝,呕着心血挤压出的一般。
沐九如的心都快被这声给揉碎了。
他用了力气,把小相公搂紧在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抚顺这人的背脊,道:“不脏,我们落故不脏……”
沐九如拍哄着他的小郎君,突然就不想去探究这人的状况到底有多严重了。
他和蔺南星还会共同生活上数之不尽的岁月,总有一天,蔺南星将能坦然地在他的面前展露出伤处……
而非是现在这样,被逼迫敞开过往的苦难。
沐九如轻轻地抚摸怀中的人儿,就像是在安抚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狗,又或是擦拭一片被风雨打得颤颤巍巍的幼苗。
他疼惜地道:“是我不好,我不问你了,我们睡了吧,以后我也再不会问……”他低头,吻了吻这人的眉心,柔声道,“九如永远都疼你爱你的,落故,你别怕。”
蔺南星的额头落下了一点湿润,温软的触感灼得他眼眶有些酸胀。
他情不自禁的将手掌紧紧贴在沐九如腰上,用力地收紧,贴向自己。
仿佛这样就能把主子永远禁锢在他的身边,不论发生什么变故和险阻,不论他变成什么不堪的模样,都不会让沐九如与他分离。
蔺南星眷爱地蹭了蹭沐九如的颈侧,呜咽一般含糊地道:“我……若是睡着了,就会松懈,会弄到身上,就……一点点,白日我不会的,少爷。”
沐九如的腰部被牢牢箍住,蔺南星用的力道之大,甚至让那处的皮肉感到些微的疼痛。
可这零星的痛意,此时也成了激化情绪的爆竹,在沐九如心里不断地炸响酸楚与怜惜。
他在这痛感里瞬间放松了身体,让自己更好地贴合住小郎君的怀抱,也用尽力气簇拥回去,把自己固定在这人的怀里,给予这人更多的安稳与接纳。
若蔺南星所说的病况并没有经过善意的减轻,那残疾给小郎君带来的后遗症,其实比沐九如在见了多鱼的情况后,预计的要好上许多……
可即便如此,蔺南星依然被这病灶折腾得生活不便,身心受挫,每日不停地想要沐浴,衣服烫手般地不停更换……
也许还有不少小郎君的怪癖,也是因此才产生的。
沐九如的小相公成在为阉人时,被剥去了身为男人的根本,在成为宦官时,失去了一个堂堂正正的郎君应有的体面。
可蔺南星没了的远远不止这些。
遑论他如何玉树临风,才高八斗,文治武功,位高权重……明明已经成了世上绝无仅有的好儿郎。
可往后余生与他相伴的,是不知该如何化解,不知该如何治愈,甚至即便面对夫郎都难以启齿的病状。
沐九如的鼻尖和眼眶都有些发胀,他颤着手拂过小相公的脸庞,柔声道:“好,没事的相公,没事的,这不严重,别怕……别怕,落故,我永远喜欢你的,你是我的小相公……”
蔺南星闭上眼帘,在沐九如的话语声和心跳声里,默默地消化自己心头的难堪和卑怯。
沐九如便拍着他,抚着他,翻来覆去地安慰他。
此起彼伏的心跳声隔着两人的胸膛遥相呼应。
蔺南星在沐九如的安抚下放松了些许,僵硬的肢体也在沐九如的抚顺中变得松弛、柔软。
一颗心像是慢慢腾腾地落到了实处,又或是是扎进了沐九如的心里。
沐九如把他的大人儿护在心口上,柔柔地道:“落故,相信我,我永远不会嫌你,我们是这辈子都要在一起的,生生死死我都不会和你分开。”
他捧起小相公微微泛红的脸蛋,吻了吻这人的英挺鼻尖,和有些撅起地唇瓣,轻哄道:“我们什么都不要再去想了,现在灭了灯,歇息了可好?”
蔺南星抬起眼来,看向自己月中聚雪般完美无瑕的心上人。
他颤声道:“少爷,方才是想看……那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