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九如缝合的动作一刻不停, 针尖破皮肤时虽然毫无声响,可那略有滞感的一戳一刺,依然让人看得忍不住牙齿泛酸, 几乎要感同身受地产生痛觉。
细密的汗水顺着沐九如饱满的额头淌到俊秀的鼻尖,雨丝一般淋漓而下。
眉间的叆叇也滑落了些许,但还不至于阻碍视线。
沐九如的双手不停地动作着, 他无暇顾及这些, 只想尽快地缝合这近乎一尺长的伤口。
蔺南星带着杯热茶,蹲到沐九如身侧空着的另一边, 他将茶水拢在手心里,观察着沐九如动作的间隙, 帮人细心地擦去汗水, 拨正叆叇,捋去碎发。
他伺候人的时机总是恰到好处,以至于沐九如都没感觉到蔺南星来了身边, 还帮他做了许多体贴活。
蔺南星也无需沐九如感知到这些。
伤口缝到一半的时候, 齐四郎又吐了一回,断断续续呕了好一久,沐九如只好暂时停下缝合的动作。
蔺南星趁机端着杯子,喂了口水到沐九如嘴边。
沐九如抿了两口, 这才发现蔺南星来了,笑道:“落故。”
声音轻轻的,语调柔柔的,透着依赖和亲昵。
蔺南星深深凝望着沐九如苍白的脸色,想让少爷去休息的话语在喉咙口滚了一圈,还是没说出口。
他“嗯”了一声,道:“我一直在你边上。”
沐九如点了点头, 蔺南星便不再多言,抓紧时间给沐九如又喂了两口水。
沐九如喝的肚子里暖洋洋的,一直僵持着一个动作带来的疲乏感也稍微褪去了一点。
齐四郎吐完了,人又大致恢复了平静,阿芙再次按上伤口,沐九如也继续缝合的工作。
伤口一点点被收齐,线也用完了好些根,所幸一切都还算顺利,最后一点切口也缝上后,基本已没什么血液在往外流了。
沐九如长出一口气,后面的事情就相对要简单些了,他拿出风兮之前调好的铁扇散掺的玉红膏,在伤口上抹了一层,又取出长肉膏,厚厚地盖住创口。
这样处理完了,就能继续下一步,用布条缠住伤处,绷紧皮肉了。
这活他这没什么力气的人实在做不了,他便点了阿芙和风兮两人,吩咐几句,把后续的收尾交给他们去操办了。
忙完这些,时间早已过去不知道多久,沐九如抬头看了看天空,日头偏斜了不少,这次缝合做了兴许快半个时辰。
空中春光煦煦,晴空万里,日照并不算太过刺眼,却也让操劳许久的沐九如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他连忙垂下脑袋,缓了缓气,颤着指尖在药箱里翻找笔墨。
蔺南星连忙问道:“是要开方么?我提前让人备墨了。”
沐九如停下动作,心神再度放松,笑道:“是,我要开方。”
蔺南星走进人群里,沐九如的视线追随着自家相公,猛然就是一惊。
怎的来了这么多人?
村民近乎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这里围了起来,粗略看去人头攒动,估计有个好几十人。
怕不是附近的村人都来看热闹了。
怪不得他之前缝合的时候觉周围得有些吵。
村民们见沐九如忙停当了,一个个扯开嗓子提问起来。
“齐四郎这是成活了?”
“这就治好了?齐四郎怎么没醒呢?”
“怎么缝了还要抹这么多药膏?这药贵不贵?”
“沐郎君人长得俊,没想到还这么有本事!”
七嘴八舌的声音吵得沐九如脑子里嗡嗡作响,头重脚轻,好在齐家人和村长守着这里,在一定程度上主持着秩序,倒也没让村民们靠得太近。
沐九如疲惫地垂下视线,把双手浸在已经冷却的水里慢慢清洗。
边上的林氏探头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沐大夫,我家相公是不是这样就好了,能活了?”
这种突如其来,危及性命的险情,对病患的亲眷而言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
沐九如如今不赶时间了,语气也缓和了下来,慢慢地道:“齐四郎的伤口这样就算是处理好了,但他气血亏损得厉害,还得再观察几日。若是几日后他能退烧,人也清醒了,便是熬过来了。我再给你们开个方子,嫂夫人之后每日需要喂他服用两次。”
沐九如没把话说得太满,可林氏还是激动得流下泪来,还一连给沐九如磕了好几个头。
沐九如无力地摆了摆手,再多的话也他说不动了,还是风兮道:“阿姐,你别磕啦,我家哥哥心善,你磕多了,沐哥也要不自在的。”
林氏这才作罢。
蔺南星很快便带着备好的笔墨回到沐九如的边上,沐九如报出一味药,他就写下一味。
一方药剂写完,又再抄了两份,三张方子,一份他们自己留档,一份给齐家人去镇上配药,还有一份留着等下回家让风兮和阿芙用家里的药材先配两副救急。
蔺南星把方子给了林氏,女郎接了过来,依然在不住感激:“这次真是多亏得有你们,老天保佑,需要多少诊金,我安顿好相公之后就给你们送来。”
沐九如有些愣怔,一时没反应过来收费的事情,脸上表情懵懵的,只有汗水不停地落下。
蔺南星估计他家少爷是累得狠了,便帮忙答道:“一两银子。”
他家少爷的手艺,在他看来和军医相比也不遑多让,就是十两、二十两银子也值当。
但齐家不算是非常殷实的人家,他要是狮子大开口,把人家底掏空了,少爷知道了定会于心不忍。
一两银子,差强人意,聊胜于无。
林氏愣了一愣,这诊金着实有些贵,镇上郎中出诊一次也至多就是这价了……但若是能救回一个壮丁的性命,却也不算太贵。
林氏连忙道:“好好,我晚些就送来。”
蔺南星点了点头,回到沐九如身边,音色放轻柔了,温言细语道:“祜之,这里就留给阿芙和风兮处理,我们先回去吧?”
风兮和阿芙已经给齐四郎缠好了布条,正在收拾残局和药箱。
沐九如对他们是放心的,便点了点头,笑道:“好,是该回去睡一觉了,着实是累到我了。”
蔺南星立刻扶着沐九如缓缓站起,和周围人打了几声招呼,就要与沐九如相携离开人群,往竹里书斋的方向走去。
村民们却有些过于热情了,他们从未见过这般神乎其技的医术,各种问题一股脑的砸向沐九如,差点不肯放两人离开。
最后还是村长训了一声,人群才消停下来,给沐家夫夫让开了道。
蔺南星带着沐九如一路往家里走,直到稍微远离人群一些了,小郎君才低着头问道:“祜之,你还撑得住吗?我背你回去吧?”
沐九如此时脚步虚浮,人也有些虚脱,他软绵绵地靠在蔺南星的怀里借着力,低声道:“去个隐蔽点的地方……”
蔺南星对沐九如言听计从,他没问缘由就先看了看四周,发现了一处还算相对隐秘的地方。
那是一个小草垛的后方,刚好和边上的灌木能形成合围的地形。
他带着沐九如走到草垛边上,两人还未站定,沐九如就弯下了腰,猛得吐了起来。
他一吐就是许久,直到把吃下去的午饭全都吐得干干净净了,才将将停了下来。
蔺南星心疼极了,一直在旁边扶着沐九如,轻轻地拍抚郎君颤抖的背脊。
他见沐九如终于不再吐了,连忙问道:“你好些了么?还要再吐么?”
沐九如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吐过一通,身体反倒是舒服一些了,冷汗不再冒,头也不昏了,力气都回来了一些。
“舒服多了……”沐九如的声音还有些虚弱沙哑,他勾起嘴角自我嘲解地笑了一笑,“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血,方才肚子里翻腾了许久,如今吐出来了就没事了,你别担心。”
蔺南星应道:“好,吐出来就好了,回去我煮点粥给你喝。”他安慰道,“没事的,祜之,不论是谁,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都会感到反胃恶心。”
沐九如淡淡一笑,用微颤的手指摩挲了下小相公宽厚的掌心。
蔺南星也露出个安抚的笑容来,他掏了掏衣襟,想摸出手绢给沐九如擦擦嘴,却忽然想起来今日带在身上的两条帕子已经都染了血迹,不能用了。
蔺南星立刻翻了块自己身上还算干净的衣袖出来,替沐九如将嘴轻轻擦了。
可惜这里没有水,不能让少爷及时漱口。
蔺南星灵光一闪,慢慢地凑到沐九如唇边,想讨要一个短短的吻,顺便帮沐九如清理一下口腔。
沐九如自己还嫌弃着自己嘴里的酸苦味呢,就见小相公鬼鬼祟祟地凑过来,他悚然一惊,一把捂住蔺南星的嘴,道:“南星,你……回家我们再……”
蔺南星垂着脑袋,哼哼唧唧,热气都呼在了沐九如的手心里:“少爷……就一会。”
沐九如隐约猜到蔺南星想做什么,但这实在是太埋汰了!
沐九如坚定地摇了摇头,无奈地叹道:“快些背我回去吧,回家等我漱了口,再同你好好地亲热,好不好?”他软了调子,半哄半诱道,“蔺郎?”
蔺南星被这称呼叫得耳朵一热,他本来也不敢多忤逆沐九如,现在更是昏头昏脑,像是被灌了迷魂汤。
小郎君立马言听计从地背过身去,蹲了下来:“我背你回去……”他耳朵实在烫的很,忍不住用手捂了起来,掩耳盗铃地唤道,“沐郎。”
沐九如轻笑几声,俯下身子,趴到了蔺南星的背上,伸手勾住这人的脖子,蔺南星便把自家情郎稳稳地托好,背了起来,脚步轻快地往家里走。
路上杏花疏雨,梨花纷繁,春风徐徐将百花带过他们的身畔,缀在他们的发端。
蔺南星沿着水渠和田垄一路前行,水天一色,倒印着起伏的土路。
还有一双腿。
两个交叠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