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的素手近在咫尺, 蔺南星垂下视线,沐九如闯进遮面内的大拇指在蒙昧的光亮中,显得尤其漂亮。
指节纤细清晰, 青翠的经络隐约可见,甲盖方方正正的,像是贝壳片一样, 精致整齐。
这还是沐九如未同他分别之前, 蔺南星在马车上亲手修剪的。
夫郎还是那么美丽,那么清贵, 即便身处冷宫也不显狼狈。
反观蔺南星自身……
他在私牢里待了足有三日,吃喝拉撒都在一处, 也没个机会沐浴洗漱, 哪怕离开牢房之前,他已经换过了一身衣服,身上肯定还是脏污不堪、满是汗味。
沐九如撩开覆面的动作又极快, 蔺南星来不及出言阻拦, 犹豫了一瞬,还是伸出自己不太洁净的大手,轻轻攥住了沐九如的玉手。
“没有被黥面,祜之你放心。”他安抚一般, 用大拇指蹭了蹭沐九如的手背:“是……之前被景裕打了,他下手有些重……”
蔺南星咳了一声,小声道:“不好看。”
沐九如的心前面还七上八下着,这下却是差点被逗笑。
他家相公可真是……时时刻刻都注意着仪表。
沐九如顺从地哄道:“那等下回了屋里,你再让我仔细瞧瞧,我帮你上药。”手也就离开了覆面不再继续探究,而是同蔺南星的两两相握, 在烈日下传递彼此灼热的体温。
蔺南星回握住沐九如,薄唇却是抿了一抿,闷着声没有应答。
其实伤药他在私牢里日日都有涂,镜子他也想办法照了……
整张脸至今还肿得和猪头一样,青一块紫一块的,丑得很……
给他送饭送药的奴婢们见了他如今的尊荣,眼里都有憋不住的笑意。
这丑模样给别人看到也就罢了,蔺南星说什么也不想让心上人瞧见。
他哪怕在龙城中了箭,动弹不得的时候,也从没这么丑过!
沐九如见人闷声不响,还以为小相公是爱面子,不想让下属见到破相的模样,便岔开话题道:“那你先出来吧。”一直站在桶里聊天也不是个事儿。
蔺南星立即应了一声,利落地一翻身就跳出了木桶。
显然视线被遮挡,半点不会影响他的行动。
沐九如欣赏了下蔺南星矫健的动作,心里爱意发酵,手也握的更紧了。
方才被覆面一打岔,他满心的惊喜和疑问都被搁置了,此刻他带着蔺南星往逢力所在的宫门处走,边走边问道:“你能在这儿留多久?怎么突然就来了?”
蔺南星乖巧地在沐九如的引导下前进,他不知道沐九如要带他去哪里,但是只要是跟沐九如在一起,哪怕下地狱、淌油锅他也乐意。
“暂时能住上好些时日,直到圣上想见我们的时候。”蔺南星答道。
他怕自己身上的异味熏着沐九如,便和人保持了一段距离,但大手始终紧紧回握着那一方温软,哪怕掌心里浸满了热汗,也不愿放开。
他又回答第二个问题,道:“是秦屹知那头帮了忙,自从你把耳铛给了景裕之后,他便情绪不佳,压根不想听见有关我们俩的事儿。逢会便乘此机会献了个景裕惦念许久的对家上去,也是要进私牢审讯,不能明面上处理的。”
“牢房就丁点大,也没太多奴婢看守,我和那人不便关在一处,秦屹知便说服圣上,把我换了个其他地方关押。”他有些嘚瑟地道,“反正关哪儿不是关,我就让小的们把我送过来了。”
当然,其中做过的布局、掩人耳目的手段也有不少,毕竟景裕是肯定不会同意让他来清凉宫的。
沐九如道:“没关系吗?”
“嗯,我有分寸。”蔺南星音色柔柔的,又压低了一些,格外沉稳地道:“祜之,我来陪着你了,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待在清凉宫里,你别怕。”
沐九如心里暖融融的,可两人向宫门口走了会儿,逢力的身影已经近在咫尺了……
蔺南星估计并未察觉到逢力的踪迹,故而直接当着下属的面,就说了这么一串黏糊糊的情话出来……
沐九如的脸上有些发烫,看都不敢往逢力的方向看。
还好他也是经历过亲嘴被直接撞破这般大风大浪的人,他扯了扯蔺南星的手,小声道:“唔,落故,这些话……”
“蔺公的分寸,可不就是装着正君的那处七寸么!”
沐九如还未提醒上一句,逢力的声音已经直接冒了出来,蔺南星和沐九如的手都被吓得握紧了一瞬。
这下蔺南星的耳朵也红了一点。
逢力却是压根没长这根羞臊的筋,还在喜气洋洋地为上峰美言:“正君您是不知道唷,蔺公刚得知您被关进清凉宫的那会儿,急得那叫一个脸红脖子粗,差点没把私牢的铁栏都掰断,非得让小的找人把他给劫狱……”
“逢力!”蔺南星受不了了,这逢力非但不长眼地没主动离开清凉宫,居然还一个劲地当着夫郎的面揭他老底。
他恨不得逢力原地消失,咬牙切齿道:“这儿有你什么事儿,出去,没事别来搅我和正君的清净。”
“啊?您这就不要小的啦?”逢力不太想走,道,“小的今日特地请了一日休沐假,准备陪您二老解闷呢。”
好个孝子,杵在这儿是准备感受一下老父亲爱的铁拳吗!
蔺南星十分感动,于是父慈子孝地给了逢力一脚。
逢力这才死了心,捂着腿弯夸张地一瘸一拐,道:“好吧,那小的这就撤了,唉。”
他一边嘀咕,一边打开宫门,高一尺,矮一尺得往外走。
“希望会兄今日别也请休沐假……好想去找别的露水,但被会兄逮到我就完了……这是什么人间疾苦,内廷没法待了……”
他怨声道载地走到宫外,整个人耷拉成了颗大豆芽,合上宫门时也颇为依依不舍。
“啊对了,蔺公!”临别前,他对着门缝挤眉弄眼,道:“另一个木桶里都是些吃食和被褥什么的,还有一些好、东、西,您和正君一定能用上!”
他说完这句,又似乎高兴了起来,“吱呀”一声关了门扉,哼着些淫词艳曲逐渐远去。
只留蔺公与正君面面相觑。
好东西?什么好东西……?!
能让逢力说是“好东西”的玩意,蔺南星觉得多半压根不是什么好东西。
甚至如果被人发现了,是会让他和沐九如死的很惨的东西。
蔺南星后悔他刚才踢逢力的那脚下轻了,这孝子显然是想孝死他。
沐九如如今对蔺南星的属下们越发了解,也大抵能猜出逢力夹带了什么私货在木桶里。
沐九如:“……”
他带着脸上尚未褪去的热意,轻轻咳了一声,拉起蔺南星的手道:“木桶里有吃食,放日头下晒着没一会就坏了,我们先把它们搬进屋里吧。”
那些膈应玩意儿扔也没处扔,除了先收起来还能怎么办呢。
蔺南星应了一声,又跟着沐九如,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地走。
沐九如拉着蔺南星,后者就像个听话的大狗狗一般,不会怀疑他的带路,也不会乱跑乱动。
被全心信赖的感觉很不错,完全掌控一个人的行止坐卧,也是很新奇的体验。
就好像现在是他在当蔺南星的小厮一般。
难怪蔺南星伺候他时十分上瘾。
他带着蔺南星走了一小段路,便也玩够了带路的游戏,劝道:“落故,现在四下无人了,你把覆面摘了吧,一直带着不仅闷热,还不利于伤口透气,等下回屋里我给你上药。”
蔺南星握着沐九如的手立马紧了一紧,底气不足地倔强道:“祜之……其实不是很重的伤,我晚些自己涂药就行……”他小声道,“就是很难看,不想让你看见……等之后消肿了一些,我再摘……吧……”
沐九如这才恍然察觉小相公的儿女情思,一颗心里也变得酸酸软软的。
他晃了晃蔺南星大的手,宽慰道:“我不嫌你,什么样的伤势我没见过,落故骨相生的好,不论伤成什么样,都是个鼎鼎俊俏的郎君,我都喜欢的。”
甜言蜜语让蔺南星紧绷的嘴角翘了一翘,但摘面罩是不可能摘的。
他打蛇随棍上,卖乖道:“……祜之,我想在你心里一直都是最俊俏的……不想留下一点点变丑的模样。”他的语调越放越软,甚至带了点讨饶,“你就让我带着它吧,我的好夫郎……?”
这下轮到沐九如被蛊得昏头昏脑了,连平稳的心跳都似乎重重鼓噪了两下,耳朵也被大可人儿的撒娇给闹红了。
他摸摸自己发烫的耳朵,斜斜睨了头顶的这人一眼。
看到的只有一张布料,但覆面后的小郎君是什么表情,他就是不看也能猜个十成十。
必然是那对好看的凤眸亮晶晶的,纤薄的唇瓣微微翘起,缱绻又乖巧的模样。
沐九如无奈道:“那……不摘就是了,等你想摘了再摘。”抬起手,隔着粗糙的布料,很轻很轻地触碰着心上人的面庞:“你永远都是我心里最俊俏的好相公。”
两人的肌肤隔着布料相触,情愫与热意在陌生的阻隔间传递得更加浓郁。
让人痴迷的刺痛感随着指尖的移动,在蔺南星的脸上蔓延。
沐九如有注意着控制抚摸的力度,动作万分轻柔,但蔺南星的脸确实很肿,只是隔着布料都能摸出皮肤不自然的僵硬与膨胀。
想必不论怎么碰都是疼的,小郎君的呼吸几乎立即短促了些许。
沐九如更是怜惜,情不自禁地垫起脚尖,在蔺南星嘴巴的位置上印了个柔柔的吻:“你又受苦了。”
潮热的气息微微打湿了一点点的布料,又濡润彼此的唇瓣,布料的粗糙与嘴唇的柔软同时被清晰地感知到,有些奇怪,又很亲昵。
蔺南星的气息变得更快更沉,手臂瞬间搂住了沐九如的腰身。
他狭窄的视野里,此刻只能见到心上人踮起的足尖尖。
但所有的感知都无比鲜明,蔺南星想也不想,便低下头追逐起了沐九如的气息,轻浅而缠绵地吻了回去。
一下又一下。
覆面的阻隔让水乳交融的亲吻变得只能浅尝辄止,然而沐九如的芳香、柔软、纵容,无不让他色授魂与。
沐九如被突然而至的回吻吓了一跳,他眨眨眼睛,想要后退,但退路已被大手拦住,让他无处可躲。
哪怕清凉宫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但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还……隔着面罩亲昵,太不成体统了。
沐九如眼角的余光里皆是蓝天白云,阶柳庭花的好精致,面前却是臊人的水声,炽热的气息,还有洇湿起皱的布料……
他实在无颜面对这一切,又抗拒不了蔺南星热切索求,只好颤抖着闭起双眼,顺应心上人的动作。
白玉般的指尖不知不觉间攥住了覆面的布料,红得近乎透光的手指也落入了蔺南星的视野,小郎君看得眼热,放开了始终相隔一线的唇瓣,低下头去含那一节手指。
指尖瞬间一热,沐九如的脑子也一阵发昏,他睁开眼惊道:“南星?”
蔺南星也骤然惊醒,浑身一震,猛得后退了一大步,脸上的覆面都快被沐九如扯飞了,他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活像是突然之间就娇羞了起来。
沐九如:“???”
他还没羞成这样呢,怎么蔺南星反倒羞起来了?
这覆面上好大一个口水印,看着极其明显,还有沐九如的手指尖也湿乎乎的,这可是清凉宫里……他和蔺南星在院子里就没羞没臊地亲了起来……!
沐九如也快要和蔺南星成一个姿势了,他咳了两声,满脸通红道:“落故?怎……怎么了?可是脸上疼了?”
蔺南星覆面后露出的耳朵尖尖也是红到快要发紫,他缩头缩脑,局促道:“我……许久不曾沐浴了……一身汗臭,不该和你亲昵。”他十分沮丧,耷头耷耳,“一定熏着你了。”
是有汗臭不能亲昵,而不是地点和方式不对吗?
沐九如满心无奈,又觉得小郎君这模样可爱极了。
他家相公可真是上天派来克他的。
除了宠着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夫夫俩便暂停了久别重逢后的互诉衷肠,决定让蔺南星先沐浴一把。
蔺南星的身上也确实有些味道,沐九如之前离得近了,就闻到了。
不过他作为医者,什么脏污没见过,自然不会嫌弃心上人的一点汗味。
倒是蔺南星自己格外嫌弃自己,头脑恢复冷静之后,又开始和沐九如保持距离,一点都不想熏着夫郎了。
小厨房的锅里正温着热水,蔺南星飞快地打了热水,提上木盆,再带上澡巾、澡豆还有伤药,一溜烟地跑到井边冲澡去了。
沐九如便趁着这个档口,把堆在院子里的柴垛、还有木桶里的东西分批次搬回了小厨房。
蔺南星冲澡的时候,全程背对着屋子的方向,沐九如没有刻意窥探,但只是远远一撇,也能瞧见蔺南星比例极好的背影。
肩宽腰细,肌理流畅,不论哪一处都是力与美的绝佳映衬。
哪怕是遍布疮痍的脊背,看久了也别有风情,像是风雪洗练后的大漠,虽苍苍茫茫,却疾风劲草,抱残守阙。
然而本就受了颇多磨难的脊背上,又新添了数不胜数的乌青与红痕,从肩头开始,一直没入颈项与发端。
比起景裕踹在他腰上的那脚,不知狠上多少。
沐九如眼神微暗,轻叹一声,抱着手里的物件继续回小厨房收拾去了。
皇权之下,报仇是没可能了,不如想些实际的,把这间他们即将暂居的小屋打点清整,让他家相公住的舒舒服服,以弥补牢狱之灾受到的屈辱。
夫夫俩各自忙碌,蔺南星这头虽说只是沐浴,却也忙活了许多时间。
他素来喜洁,对上沐九如时更是对自己苛责到了洁癖的程度。
这次在大牢里住了整整三天,他把自己仔仔细细擦洗了好几遍,头发洗的油光水滑不说,皮肤更是用澡巾搓了又搓,连伤疤都好像搓平了一些,摸上去光滑极了,在阳光下甚至泛着靓丽的光泽。
很好,除了不能见人的脸,现在哪里都是漂漂亮亮的了。
蔺南星心满意足,给自己涂了伤药,穿戴整齐,重新绑好了覆面,便披着亮晶晶的湿发回了小厨房里。
清凉宫的庭院、宫殿都被翻修一新了,可小厨房这种下人用的地方,依然还是曾经的模样。
桌子椅子就是蔺南星四年前进来时见过的那些,破破烂烂,勉强能用。
不过因为沐九如收拾的好,屋子里又添了些奴婢们送来的物资,倒是显得很有人气,并不落魄。
灶台边整整齐齐地码着的柴火,灶上又闷了新的热水,锅盖边冒出袅袅白烟。
油盐酱醋也整齐地安放在了灶头上,小桌上堆着崭新的碗筷,一共两组,有些还冒着水光。
显然是逢力刚才送来的物资其中之一,被沐九如好生清洗过了。
往常这些事哪怕不是宅第里的奴婢来做,也是蔺南星抢着做的,基本轮不到沐九如屈尊纡贵,亲自烧水洗碗。
但看着这些水灵灵的碗筷,蔺南星又不由心头一软。
——不论身处何方,只要有沐九如在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家。
想到逢力还送来些“好东西”,蔺南星就有些拳头发痒,他倒要看看是什么好东西,也敢拿来污他家祜之的眼睛。
考虑到沐九如置物的习惯,那些东西必然是要放在床边的,蔺南星抬脚跨过小厨房的门槛,来到了本是柴房,但已被沐九如用做就寝的里间。
他隐约能感觉到沐九如就在屋里,但所见只有方寸之地,他还是唤了一声:“祜之。”
“落故。”沐九如立即应了,听声音似乎是在床榻附近,随即一串脚步声响起,沐九如牵起他的手,笑道:“来。”
蔺南星自然是乖乖地跟着沐九如走的,夫郎柔软的手带着他一直走到床边。
映入眼底的是床上展开的画卷。
《簪花少年图》。
沐九如问道:“你怎么把它也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