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城。
清夜沈沈, 秋风肃肃。
夕阳刚落下不久,岁安大院外已篝火憧憧,亮光点点。
自从凉州军进入岁安大院之后, 已过去五日。
鞑子的进攻日以夜继,若非大院地势偏僻,适合攻入的地方就那么几个, 估计这座院落早就被密密麻麻的鞑子夷为平地了。
大院这头以地道为途径, 源源不断地从凉州甚至更远的地方运入军需物资。
这些物资大多是陵光号的各个分店筹齐来的。
夏月等人的生意如今越做越大,就连真正的军备也能通过隐秘的渠道弄来一些, 不过也只是一些些而已。
像炮火、弹药、兵刃、甲胄这些国家掌控的武器,还是只能由各州官衙来出——虽然那些地方官大多打着各自的小算盘, 想要他们真的割肉支援, 还是得花陵光号的钱去买。
好在能花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
岁安医馆如今入驻了一万的凉州军,仓廪和军备也还算充足, 防守的压力就大大地减轻了, 就是撑上一两个月也不成问题。
只要朝廷那头没有新的指令,岁安医馆里的兵士们就会一直潜伏在这里,等待有可乘之机的时候,一举反攻出去。
雁城里的鞑子如今足有六七万人, 之前北军的主将被杀之时,他们很是疯狂过一阵,在城内大肆搜刮烧杀,也悍不畏死地扑向岁安医馆,希望能在大单于巴图尔入城之前彻彻底底拿下雁城。
不过医馆能攻入的地方太少,以至于他们疯了几天,反倒折损了大量人手。
后来北鞑攻城军的首领冷静了下来, 攻势再度变得平缓,只以围困、骂战为主,偶尔也会突然发动一阵奇袭,以免大院里的虞军放松警惕,得到足够的休息。
在鞑子看来,这个大院虽然难以攻破,却总有物资耗尽的一天。
鞑国喜欢爽快的攻城略地,并不代表他们没有耐心等待猎物弹尽粮绝。
不过他们也没想到这些虞人竟能坚守这么长的时间。
如今每日都有新的北鞑军队涌入雁城,也有许许多多的新信报,从后方传到驻留雁城的鞑子们耳中——
大单于自从斩杀虞国主将之后,就一路高歌猛进,将白巡的余部杀得溃不成军,分兵而逃。
于是大单于就分出了一波兵力来雁城驻守休憩,带着大多数兵力乘胜进行追击,扫荡藏匿在雁城与定城周围的虞军。
这些都是好消息。
当然不好的消息也是有的,比如——
云城被虞国夺回了。
定城被虞军攻打,似有颓势。
甚至还有——
他们的国都,漠北王庭被攻陷了……
这些消息若放在十日之前,他们全都跟在大单于麾下时,定然无人动摇,全都置之一笑。
然而如今雁城里的北鞑军已许久不曾真正见到他们的领袖巴图尔,又被区区一座大院困顿了七八日……
人心惶惶,在所难免。
岁安大院的角楼上,火炮黑洞洞地指向外侧,几尺便站着一个虞军,手里拿着兵刃或是火把严阵以待,半点不见被迫困守的颓靡。
包围院落的鞑子大军与他们隔水而望,于瑟瑟秋风中百无聊赖地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定城好像也被南虞打回去了。”
“怎么可能?你哪来的消息,若是定城被打回去了,大单于怎么可能让这么多人来雁城休息?”
边上有人道:“啊?定城也没了吗?我怎么听说南虞是往我们漠北打了?已经把我们王庭给打下来了?儿单于都被抓住了!”
“我也听说是王庭被打了……日逐王不让我们瞎传,但好多人都知道了……”
“我这边也有在传王庭被虞军围困住了……骨都王直接把乱说话的那几人都砍了……”
流言向来疏大于堵,几个将领越是对此讳莫如深,下面的小兵谈起此事便越是捕风捉影。
唱衰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人反驳道:“你们这群傻子,虞国几百年都没找到我们的王庭在哪儿,怎么可能突然就打过来了!”
众人听此一言,又似乎镇定了些许,纷纷宽慰彼此。
“对对,我们的王庭若是没有自己人做向导根本找不到!”
“这一定流言,是那些狡猾的虞人为了动摇我们的军心而使的毒计!”
“要是王庭真的被打下了,大单于一定早就带我们回援漠北了,怎么会还留在虞国的地盘!”
“对,我们的王庭一定没事!云城定城这两个城池我们还不稀罕呢,就算后方被截,吃虞国的粮草和两脚羊也够我们杀进京城了!”
“对!吃光他们虞国!抢他们的金子,杀光这群软蛋!”
气氛在鼓舞声中瞬间回暖,一众鞑子们遐想着物资丰沛,田垄万顷的中原地带,又把对于后方与国都的小小不安压了回去。
忽闻城门处传来吹角声。
“呜——呜——呜——”
“呜——呜——呜——”
三长三短,循环往复。
紧接着这样的角声由远及近,从四面八方响起,甚至岁安大院驻守的这圈兵士附近也响起了嘹亮的号声。
这是他们鞑国的讯号。
——撤退。
怎么好端端要撤退?!
院外的鞑子们一时愣怔,没有上峰的指令,无人敢擅自离去。
但彼此的眼中都升起了惶惑不安的动摇之色。
毕竟整个城池都响起撤退的号声,便表示他们连刚到手的雁城都不要了……
定是后方出了大岔子!
是定城……还是王庭?!
他们还来不及在铺天盖地的吹角声中议论几句,头目便急匆匆地让他们整装离去。
北鞑小兵们不甘地看了两眼身后围困多日的院落,问道:“头儿,怎么就要撤退了?发生了什么?”
头目骑在马上,满脸焦躁道:“虞军打进来了!我们得立即撤退!”
“我们什么时候怕过那些虞人!逃什么?”
“他们来了多少人?大单于在哪里?”
“好不容易打下的雁城就不要了吗?”
小兵们七嘴八舌,物论沸腾,听得头目心烦意燥,他扬起马边凌空随意一挥,骂道:“我怎么知道大人们是什么意思,有疑问你自己问王将去!快点撤退!不然死在虞人的刀下,魂魄都回不了祁连山!”
靠近头目的一个北鞑小兵被马鞭不幸抽中,凄惨地痛呼一声,其他小兵再不敢非议,一个个拿着火把与兵刃,有序地跟在头目身后撤离岁安医馆外围。
远方的山下已是火龙如织,一条又一条北鞑长队从四面八方汇聚向雁城北门。
而东西两座城门处,隐约可见穿着虞国服装的军队逆流而入,与撤退的北鞑军斗做一团。
守在岁安医馆附近的这几千人小兵离西门有些接近,但还不至于成为被刚入雁城的虞军追上,只要他们紧跟队伍不放,就能顺利从雁城的北门离开。
往昔两军交战,就算北鞑的人数更少,他们都半点不怵,敢正面迎击虞军。
而今在撤退的号角声里,他们对未知的恐惧被无限放大,让北鞑兵士们无心应战,只想赶紧撤离此地,与大单于的队伍汇合。
包围岁安大院的北鞑兵们落荒而逃,就在他们的队尾也将要走出医馆所在的山路时,只听“刷啦啦”的锁链声隐约响起。
接着便是“哐”得一声巨响。
岁安大院的河道上的吊桥轰然放下!
赫赫火光自那怎么也攻不开的翁城内亮起,医馆的大门骤然打开,震天撼地的脚步声一路直下。
灼热的火光与箭雨自岁安医馆而出,奔腾着涌入雁城,冲杀声贯彻九霄。
走在前方的北鞑军尚且反应不及,后方的鞑子已在箭矢下死伤一片。
“头儿!院子里冲出了好多虞军!”
“他们杀出来了!宰了他们!”
好些北鞑小兵怄不过被趁火打劫的气,转身就与岁安医馆里冲出的虞军厮杀起来。
然而虞军铁蹄的洪流下,这些零星的刀剑不过是螳臂当车。
头目嘶吼道:“撤退,撤!不要恋战!集合后王将会带领我们反击!”
后方的小兵只得竭尽全力地逃亡,可过多的同胞在路上挤攘,导致他们撤离的速度远比不上虞军追击的速度。
不断有北鞑的小兵背后受伤,屈辱而死。
火把与弯道落在地上,又被夹铁的军靴踏碎。
北鞑人独有的鹰隼般的双眼死不瞑目,在看不到祁连山的异国他乡,倒映出岁安大院里连延络绎,无止无尽冲出的虞军。
还有一面面于医馆内蛰伏不露,如今却张扬翻飞,似要一雪前耻般荦荦高举的“凉”、“雁”大旗。
“轰隆隆——”
更多的铁蹄、靴履纷沓而过。
战事一夜未休,临近清晨时鞑子才被或赶或杀,彻底逐出这座城外。
虞军的大旗再次插上城楼,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迎风招展。
白锦跟随凉州军的兵士来到岁安大院,于灶屋里同沐九如会面。
往昔锦衣玉食,金贵不凡的正君,如今衣衫破旧,浑身脏污,许是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的缘故,让沐九如的脸色也看着无比憔悴,身形都似消瘦了许多。
白锦自己其实也不遑多让,但她身为大虞的将士,哪怕为国捐躯也是职责所在,不论受伤还是挨饿,都是她应受的艰辛。
可沐九如只是一个普通百姓。
他无官无职,甚至只是个大夫,只是个后宅之人,却坚守住了雁城,求来了万人的凉州军。
今日岳秋让白锦和魏女将一同趁乱攻城,其实她们手上的兵力依然不多,加上路上收编的一队白巡残部,也只有一万多人。
可此战他们却足足杀了三万鞑子,大大折损了北鞑的兵力!
敌人每削弱一分,就是给友军更多的胜算与生机!
沐九如的身边围着四五个死士,与几十人的蔺南星亲兵。
外头干戈征战、刀剑无眼,沐九如自然不会去凑热闹,只是派了死士去院墙上探查情报,再回到这间他已住了足有八日的灶屋,将新的战况汇报给他。
然而雁城里的情况沐九如已知晓清楚,雁城外的状况还有蔺南星如今身在何方,他却一概不知。
此刻外面战事彻底平息,城门落锁,目前已无北鞑再来进犯的可能,沐九如一边随白锦走上岁安大院的角楼,一边交换双方所知的情报。
白锦得知了沐九如这几日是如何耗材耗力,才坚守住的阵地。
沐九如也知道了蔺南星曾经攻下云城,如今又进入了漠北,投身向茫茫草原。
他前些日子里一直能通过同心蛊感觉到蔺南星的方位在微微移动,却不想他的小相公已跑到了那么遥远的地方。
幸好他还有同心蛊,让他始终知道蔺南星还活得好好的,不至于某日一觉醒来,就突然成了个孤苦无依的未亡人。
沐九如的前半生,死生亲友,六亲无靠。
蔺南星是他涅槃重生后自己选择的家人,也永远是无可取代的、最重要的那个人。
似能直通天际的角楼道路盘旋,一路向上让沐九如的双腿都走得有些颤抖。
等上到角楼后,晨光已经熹微,朦胧的日照打上整片战后的雁城。
也照亮院墙外沐九如只曾听闻,不曾见到的场景——
河流飘满焦尸,墙下尸骸遍野,堆积如山,举目望去,满眼都是血色与战火。
逃进岁安医馆时,沐九如无暇顾及周遭,而此时此刻,是沐九如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战争。
一将功成万骨枯。
短短数日间,数不胜数的兵士、百姓、敌人悄无声息地死去,仿佛他们的性命贱如蝼蚁,无人问津。
而他的蔺南星,也曾经从这样九死一生的战场里走出来。
带着一身的伤疤,一身的病痛,又征战向远方。
岁月曾经给与蔺南星的磨难,如今成了他砥砺前行的羽翼。
他的小郎君长大了,变得很厉害,也很伟大。
淡金的朝阳将脏污破损的院墙照得一清如洗,也将沐九如沾灰的脸庞照得亮如透明。
夜色一点一点地褪去,璀璨的光芒自那双叆叇后的明眸缓缓升起。
他们终将共看一抹朝阳,共赏一抹明月。
沐九如就在这里,重兴残破的后方,等着他的心上的蔺南星,凯旋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