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将近, 夏蝉连片长鸣,聒噪不止。树下的宫人们顶着烈日,手持带胶竹竿, 一只只粘下烦人的知了。
汗水与虫子一盆一盆地被带走,容易惊扰到贵人们噪声也缓缓减轻。
御书房门扉紧闭,里面的虫鸣已几不可闻。
殿外的宫人们挥汗如雨, 殿内的当值宦官则要滋润上许多。冰鉴静默地散发凉意, 将御案附近的空间沁得凉爽袭人。
不过这些都不是给他们这些奴婢准备的,万岁爷清早去了城门口迎接大胜的北军入城, 想来再过一会儿就要回御书房来了。
宫人们不敢偷懒,一个个安安静静地坚守岗位, 有用浮尘掸去书架上灰尘的, 也有检查冰鉴、搬运冰块的,还打扫的、侍弄花草、更换灯盏的……
不过没人敢去动御座上的一笔一书——那是天子最宠信的秦公公才能打理的地方。
其他人若没秦公公的允许,触碰了御桌, 哪怕万岁爷不发落人, 秦公公也会教他们这些奴婢做规矩。
宫人们忙忙碌碌,身上五花彩锦的服装艳丽缤纷,让他们如同一群花蝴蝶般在殿内殿外无声地翩飞。
忽听“轰”得一声,殿门被大力推开, 两扇门扉撞到木墙上,像是快要散架一般震动不已。
所有花蝴蝶都被这平地惊雷的一声吓得停滞不动,等看清来人后,“噗通”、“噗通”的跪地声此起彼伏。
“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景裕在奴婢们的呼声中匆匆入内,一身华贵的衮衣绣裳在衣着焕彩的奴婢中显得尤为耀目,十二纹章绕满玄袍, 更是衬得少年天子鸾停鹄峙,天日之表。
更别说他今早因去迎接将士的缘故,还特地盛装打扮,龙颜做了靓饰,疏眉朗目被勾勒得如星似剑。头顶的衮冕也金饰玉簪,垂珠十二旒,是仅次于祭祀天地时的华冠丽服。
比起四年前时初佩冠冕的青涩,如今的景裕再不稀罕这种冠带,哪怕顶着冕旒都疾步如飞。
珠帘在剧烈的晃动下“噼啪”作响,依然无法撼动半分君权神授的天子威仪。
所有奴婢无不心中慌慌,不敢动弹,听这一系列的动静,近身伺候过天子的人都知道——
圣上发怒了!
此刻盛怒的景裕将华贵的赤舄踩得恍若雷鸣,紧随其后的是低眉敛目的秦屹知——秦公公。
秦屹知身上的衣袍已是四品宦官的深绯色彩锦衣,显然这两年里,他依然深受天子宠信,又被擢升了官品。
除此之外,他倒是并未像一些得力的官员那样被赐服,衣料上没有任何特殊的纹样。
不过有时身份的显贵,也并不是非得赐蟒赐斗牛、飞鱼才能体现,秦屹知手里的虬角水纹云展已用了足有两年,碧绿的短柄因时常盘玩得缘故,莹亮得和其上镶嵌的祖母绿都快成了一色。
物华天宝,稀世奇珍。
景裕日日看着秦屹知带着那越了规制地云展进进出出,却从未觉得被冒犯,又何尝不是简在帝心,无上荣宠的表现。
秦屹知紧随着景裕入了御书房,而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众宫人,全是伴驾而行,打扇、捧冰,做些零碎活的四五品内臣。
他们脑袋低垂,手里拿着各自的分内之物,三山帽下的额头汗水涔涔,脚下碎步迈得迅捷安静。
景裕几步走到御案前,对着一地或行或跪、战战兢兢的奴婢,懒得施舍半点眼神,烦躁地道:“全都出去。”
宫人们心中一喜,乐得不被发落,立马“喏”了一声,弓起身子,小步退出大殿。
秦屹知扣着手中的浮尘,轻轻掩上门扉,他虽也很想跟着其他奴婢一同离开御书房,但他明白,景裕的“全都”里面不包括他。
他关上殿门后就折返走向景裕,小步走到景裕的身后,刚打算劝慰两句,气势汹汹的那人便先开了口,语气近乎咬牙切齿,道:“……还是骗朕。”
秦屹知早在一个月前,就得知了景裕有清算蔺南星的打算。
不过景裕知道他因为蔺韶光的缘故,和蔺南星有些攀扯,所以也盯得他很紧,半点不给他通风报信的机会。
但好在他还是托人接走了蔺韶光,也算是小小地给蔺南星提了醒。
他这盟友,已做到仁至义尽。
方才景裕在城楼上面见蔺南星和其他将领时并未当场发作,而是做足了迎接功臣的面子功夫,威仪而不失亲和得把场面话说得敞敞亮,让北军将领们无不心中激昂,山呼万岁。
但下了城楼之后,景裕立马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并且一直气到现在。
秦屹知只好顺毛捋他,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垂首劝道:“陛下息怒,城楼日照毒辣,陛下穿着这身祭服想必身上很是闷热,是否需要先换上燕服,再喝碗凉茶消暑去热?”
他快速瞥了眼景裕的神色,只见天子眼眶微红,除了愤怒……兴许还有些憋屈。
这倒不算景裕心情最坏的状态,脾气还在发,就代表还需要人哄。真正气极了的时候,景裕反倒容易阴阳怪气,或是沉默不语。
秦屹知只好审时度势,试探着伸出手着去扶景裕,温声道:“陛下辛劳,奴婢伺候陛下更衣,之后再冲些冰镇的樱桃渴水给陛下喝,可好?”
秦屹知心里烦不胜烦,面上却不能对景裕的喜怒装聋作哑。
现在御书房里就他和景裕两人,他这做奴婢的若是连关心都不关心一下“主子”,难保要被景裕迁怒。
那真正惹了天子不悦的蔺南星虽得了面圣的召请,与他们前后脚回的宫,已在赶来御书房的路上了,但蔺南星许久没有回内廷,进宫时得经过一道道检查,一时半会还到不了御书房来。
因此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在真正的苦主到来之前,秦屹知都得哄上一哄这位爷。
秦屹知的手隔着龙袍的衣袖贴住少年人坚实有力的胳膊,景裕在他的触碰之下肢体微微地一颤,随后肌肉绷得极紧,一下就反手扣住了秦屹知的手腕。
用力之大,让秦屹知腕骨生疼,他不知景裕在发什么疯,但左右景裕时常发疯,今日见过蔺南星以后,景裕憋着一肚子的滔天怒火,发疯更是正常。
秦屹知早就习惯了景裕的阴晴不定,他放松身体应对疼痛时反抗的本能,低垂着脑袋不言不语。
景裕头顶的冕旒因刚才的大动作而剧烈晃动,噼里啪啦地打在秦屹知的脸上、帽沿上。
景裕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音色沉沉,压着极深的恨意,道:“他骗朕……你也骗朕,你们都好的很。”
秦屹知身体微微一颤,他知道景裕指责他的是什么事,他立马认错:“奴婢知错,奴婢只是想念舍弟。”
“知错就不是骗了朕吗?”景裕用力扯了一下秦屹知,愤恨道:“若不是你让人把蔺韶光带走,蔺南星怎么会提前察觉出异样?”
景裕如今身量见长,个头高过了秦屹知不说,体魄也在骑射中被锻炼得很是强健,因此他轻而易举地就把庶务缠身、疏于运动的秦公公给扯得踉踉跄跄,几欲摔倒。
关于秦屹知接走蔺韶光的事,景裕发现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同秦屹知做了清算。
秦屹知当时虽咬住了他不知蔺韶光的去向,没有暴露弟弟的踪迹,却也将景裕激怒了十成十。
那日受的处罚,他至今都不堪回首。
但景裕对喜欢的奴婢向来算得上宽容,不论是对蔺南星,还是对他。
秦屹知放低姿态,恳切道:“奴婢知错,奴婢真的知错,陛下,奴婢只剩蔺韶光这么一个弟弟……”
“秦屹知!朕当年留你一条性命,你已是朕的奴婢,朕的私产,朕愿意给你一口饭吃,就是恩惠。”景裕居高临下看着曾经的帝师,伸出另一只手掰着秦屹知的下巴,迫使秦屹知看向他的主子。
景裕一字一句,陈述道:“这是你曾经教我的,先生,你如今只是我一个人的奴婢。”
秦屹知被迫直视天颜,这个昔日学生看向自己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冷,又好像燃了团火在里面。
景裕的情绪总是这样,快乐和痛苦交融成一团,宠爱和掠夺也可以在瞬间进行切换,这个人甚至可以在依赖一个人的时候,也毫不犹豫地把那个人摧毁。
关于奴婢与私产的话题,秦屹知和景裕已谈过许多次,不论是还是帝师时的言传身教,亦或是成为阉宦后的争论、惩处。
如今的秦屹知已失去了对这个话题反抗的欲望,不论是争取自己的人权,亦或是脱离景裕手掌的桎梏。
反抗对一个奴婢来说毫无意义。
他们这些人,最终都是要向主子屈服的。
秦屹知的眼神很是温顺软弱,但他心里也燃着一把冰冷的火。
终有一日,他会不再受这人的侮辱。
或是去父留子、扶持新帝,或是掌控更多权势之后,从宗室中另寻他主……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秦屹知动不了景裕,不过是因为景裕坐在那个至高之位上。
而他还背负着父兄的遗志,得挑起振兴秦氏的担子。
他得向前走,向高处走。
秦屹知在景裕的钳制中垂下眼帘,轻声道:“奴婢忠于陛下,奴婢生死都是陛下的私产,求陛下念在奴婢做狗的时间尚短,宽裕奴婢些时日,等奴婢安置好家人,就……”
“哈。”景裕冷笑一声,用力掐着秦屹知,把这人的下巴拽的更高,哪怕秦屹知垂着眼睛,也无法不看向他。
景裕道:“都要朕给你们机会……你们就是看朕宠爱你们,就都来骗朕……!”他看着秦屹知,目光却有些失焦,“朕给过你机会,给过你们机会的,骗子……你们这些狗东西!”
秦屹知的下巴被掐得生疼,他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这声却更是刺激了景裕,少年天子直接扣着秦屹知的脖颈,把人压到了桌案上。
“卖可怜?”景裕的声音从秦屹知的背后响起,带着恨意与怒火,又像是一条冷冷的毒舌在舔舐他的耳膜:“你们……全都是狼子野心,装什么摇尾乞怜的家犬……”
秦屹知的半边脸紧紧贴着桌面,微凉的桌板缓和了他脸上被掐过的灼痛,也让他的头脑愈发清醒。
他估算着蔺南星即将到来的时间,闭起双眼,蔫蔫道:“那陛下打杀了我吧,奴婢只有一条命能证明我无不臣之心。”
景裕动作微顿,与秦屹知后颈接触的手掌微微颤抖了一下,但紧接着而来的是更疯狂的压制:“你委屈?你还委屈了?你连哄骗我都不乐意了?秦屹知,你曾经还知道用串珠子,用根破毛笔来哄我……!”
“哐啷”一声玉器零落的声音从秦屹知侧边响起,景裕从名贵的玉盒里取出那支已快损毁的“开蒙毛笔”。
他又忽然冷静了下来,周身气息变得陈静内敛,甚至看着那支笔时,他的眼神很温柔,又似乎很绝望。
景裕轻轻一笑,道:“狗就该有狗的样子,想来先生会喜欢这根尾巴,毕竟学生一直很珍惜它,隔三差五便会使用一次,每旬还会让宫人涂油养护。”
毛笔被拿到了秦屹知的眼底,景裕将笔锋零落、毛毛剌剌,笔杆却油亮如新的柱体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显摆了一番。
秦屹知作为景裕的贴身内侍,自然知道景裕对这支毛笔的喜爱,景裕也确实时时会爱惜地用它,会让手艺好的老宫人仔细养护它。
眼前的毛笔甚至比秦屹知送给景裕时看起来更加崭新靓丽。
就好像真正被珍视的恩师之礼一样。
这种执着看得秦屹知时常心惊。
但此刻景裕说出的话更让他觉得心惊。
秦屹知眼里的惊恐真真切切,半点也不作伪:“陛下……”
景裕笑着收回毛笔,指尖不疾不徐地在秦屹知的腰带上摸索,猫逗耗子一般,缓缓地道:“先生不是时常担心朕不通人事,想给朕安排人侍寝么,婉央、荟菁,还有……秦水蓉,还会有别个姓秦的女郎或者郎君吗?”
秦屹知伸手扣住景裕的手腕,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陛下……!”
景裕冷声道:“秦屹知,松手,不要放肆。”
“景裕……”秦屹知的手半点不敢松懈。
他派人接走蔺韶光的事情败露之后,景裕直接气得扒了他的裤子,对他不能人道的地方折磨了许久。
他丝毫不怀疑景裕能对刚才的那句话说到做到。
哪怕只是对他这个奴婢的惩罚,也不该以这种形式。
秦屹知可以抛却文人风骨,却丢不掉为人根本的道德伦常,他颤着手,祈求道:“你不能这样,不能这么做……昭则。”
景裕的手停止了动作,须臾后,秦屹知似乎听见了一声倦鸟投林般的呢喃。
“先生……”
昭则是秦屹知曾经给景裕取的表字。
在景裕还是他的学生时,就很喜欢听秦屹知这么叫唤。
当今太后与景裕的关系向来不佳,这世上应当除了他这个曾经的师长之外,再无人用这表字称呼过天子了。
秦屹知见景裕有所触动,稍稍松了口气,却忽然感觉自己的耳畔处落了些微凉的珠串上来。
紧接着是冰凉的吐息,贴近他的后颈。
“秦屹知,朕早就没有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