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裕喝了酒以后的问题实在是多。
蔺南星有些崩溃, 恨不得从沐九如身上摸出蒙汗药来把景裕药倒。
他是真不擅长和人谈论这些,光是前面那两句,都已让他的脸烫到要冒烟了。
他不太想答, 景裕却不依不饶催促了好几声,蔺南星这才磕磕巴巴道:“也许是……以心换心?”
虽然他觉得应该是运气占比大点吧……
毕竟从没有哪个奴婢能像他这样,得到主子的垂爱, 还让主子对自己倾心相许。
这绝不是有副好皮相, 或是有什么本领能够换来的。
真心必然要有,但蔺南星更感谢命运与沐九如的眷顾。
景裕又喃喃了几句, 突然道:“我待你还不够好吗?”
蔺南星:“???”
蔺南星一噎,之前不是在说风月么, 怎么扯到他这儿了?
他抬头看着景裕, 只见景裕的目光前所未有得清明,一错不错地凝望着他。
“你是知道我待你好的。”景裕道。
蔺南星的嘴唇动了一动,想要否认, 又咽了回去。
景裕慢慢地道:“你是知道的……这两年里朕力排众议, 支援北军,白巡的仗打得同狗屎一般,多少朝臣让朕去向北鞑议和,朕都顶回去了……”
他的脑袋靠在软枕上, 手也垫在枕头下,语气平淡,指尖却抓紧了枕面,道:“蔺南星,只因朕相信你的筹谋,也相信你能把仗打得漂亮,朕不断为你们筹集军饷, 今日抄这人的家,明日向吴王施压,把全国各地的士族都得罪了个彻底……”他语速越来越快,又忽然变得凄楚,“连娘亲入享太庙的机会……朕也同首辅对赌了进去……”
蔺南星静静地听着,躺在高处的少年天子满腔控诉,发出的声音里都带着些咬牙切齿的呜咽。
而那对总是带着怀疑、阴沉的双眼里,也浸了水光,红彤彤的。
景裕说的这些,蔺南星确实都知道。
景裕在登基之前寂寂无名,也无任何实权,这就意味着他没有一套亲信的朝臣班底。
这样一艘孤船在朝廷的惊涛骇浪里,必然处境十分艰难。
景裕不喜受人控制,便把扶持他也能掣肘他的两条大船——蔺广和秦世贞都击沉了,他的底子便更薄,与大臣们周旋的难度就更大。
这才导致堂堂天子,为了持续地支援北伐,连唯一亲人的后事也要对赌进家国大局里。
蔺南星明明知道这些。
可正因为他知道景裕看重他,依赖他,景裕心中的天平倒向他,他才更是必须得抓住机会,利用景裕对他的信重,来达成他和沐九如向死而生的翻盘。
景裕为他做的所有一切,现如今已成了他用来要挟景裕的筹码。
景裕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深宫内,像是玉石一般,发出冷质的音调:“这两年里……我是真的害怕,怕你辜负朕的信赖,把大虞打垮了,让朕一无所有。午夜梦回时,我都能听见母妃骂我无用,安帝向我索命……”
“可越是害怕,我就越是只能让自己信你……我连给岑家翻案的卷宗都备好了……”他发出一声隐忍的低泣,“蔺南星,我……待你不薄……”
他此前因执意北伐之事,龙椅坐得不太稳当,因此也没把握真能给岑家翻案。
这事儿他便只是一个人偷偷地做着,刻意瞒了秦屹知,不让蔺南星有机会知道。
他想:只要蔺南星这次能打赢,那么给岑家翻案一事也就没了难度,蔺南星的封赏便能再锦上添花。
到时蔺南星一定会很高兴,也很感激他。
可他在京城的左支右绌、鼎力相助,最后换来的却是奴婢欺上瞒下的背叛。
蔺南星眸光微动,又垂下了眼帘,喃喃道:“陛下……”
景裕听着这声呼唤,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滴泪珠挂在他的眼角,随着带笑的话语慢慢滚落:“蔺南星,你可知道,朕在还不知他是谁的时候,是真为你得了这么个贤内助而欢欣过。”
“朕还给他擢为了二品夫人……自我朝开国以来,从未有妻诰命高于夫的先例……朕连你官拜二品也提前铺了路……”
他的音调颤不成声:“你都是……都是知道的。”
这也是为什么,蔺南星越是掣肘他,他就越是痛恨,越是痛苦……他所有屈尊纡贵的示好,都成了蔺南星算计他的软肋。
蔺南星沉沉出了口气,道:“……臣知道。”
景裕的心里钝痛一片,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可他又希望蔺南星能哄骗自己,别让自己的付出被践踏得这么狼狈。
他在床上把自己高高瘦瘦的身躯蜷得极小,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口整个护住,让里面不再痛彻心扉,酸楚入骨。
他用力揪着被蔺南星拽痛过,又抹过伤药的手腕,咽下满嘴不知从何而来的酸苦,道:“……朕待你们如何不好,你们为什么……这么对我。”
蔺南星看着高位上的少年郎泣不成声,却久久无言。
他不知该如何劝慰景裕,又还能和景裕说什么。
是说他的苦衷,说他和沐九如也只是想活着,说他并非刻意欺君,并非有意背叛……
可这些他即便不说,景裕也都能够想到。
若是景裕自己想明白了,他其实什么都不必去说,若景裕不想明白,那么他就是说上一万句,景裕也听不进去。
他们的关系,早在离开纯昭宫之后,就彻底无法挽回了。
景裕望着月光下蔺南星沉静的面庞,道:“蔺南星,你告诉朕,为什么朕要被你们背叛?”
蔺南星依然默不作声,景裕今日虽难得地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可蔺南星的背后还有沐九如要守护,他却永远不可能对景裕真正地吐露心声。
但凡开口,他说出的只会是诡辩,只会是欺瞒。
因为背主,本就是他作为一个奴婢最大的原罪。
景裕狠狠抹了几下脸侧的泪水,把自己的眼睛擦的生疼,他扯起个带着眼泪的乖僻笑容,道:“哈,蔺南星……你已经连话也不屑和朕说了吗?”
蔺南星沉沉地出了口气,心里堵得慌,开罪哄骗的话他说起来可以眼睛也不眨,可他现在却突然不想对景裕那样做……
他的心口却突然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是沐九如的手,在薄被下拍抚着他的心窝,带来暖暖的,安逸的,充满力量与支援的温情。
他的祜之还没睡着,且在安抚他,襄助他。
蔺南星满心的疑虑与烦闷在夫郎的抚慰下缓缓消失,他暗中牵住沐九如的手,与之十指相扣,又摩挲了一下,抬起眼来,道:“景裕,我不想做奴婢了,我想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景裕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大声道:“朕已经答应放你离宫,让你从贱籍成为贵人!你还想怎么样!”他像是在恐惧着什么一般,不断拔高自己的音量,“难道你要爬到朕的头上,用脚踩着朕,才算不是个奴婢了吗!啊?!”
床榻被景裕晃得吱嘎作响,蔺南星皱着眉头,轻轻将沐九如挪远一些,也坐起身来,直视着景裕,道:“我从来没有不臣之心。”他就这么静静望着景裕,道,“陛下,你心里明白的。”
景裕忽然之间也像前面的蔺南星一样,沉默了下来。
他当然明白,蔺南星从未想过要害过他。
蔺南星做他的内侍、掌印御马监、提督京营的这些年来,一直勤勤恳恳,效死输忠。
即便他因沐九如而有所欺瞒,也不曾做出弑君叛国的事情。
可景裕就算对这些心知肚明,依然忍不住地会害怕,怀疑。
他害怕蔺南星终有一日,会因为沐九如而厌恶他,伤害他,遗弃他。
景裕清清楚楚地明白,他从未讨过任何人的喜欢。
他除了威胁与压迫,又能拿什么去同沐九如竞争,留下他的奴婢?
景裕的呼吸沉闷而急促,蔺南星在被褥下与他的心上人两手相执,两心相知。
本以为永远也不会向景裕说出的话,也自然而然地就从他的唇齿间满溢了出来。
蔺南星道:“我从没爬到过你的头上,也从未用脚踩着你过,是我不想被你用再脚踩着,再被你私刑打骂而已。”
景裕的嘴唇不住颤抖,一汪泪水汹涌而出。
他不想打蔺南星的,他从来没想过伤害蔺南星。
可他还是那么做了,做了很多次,哪怕他事后会觉得愧疚,会去补偿,他怒上心头时依然不会留手。
只因他知道蔺南星会原谅他的,只要蔺南星还是他的奴婢,蔺南星就永远都不会与他离心。
可蔺南星,已经不想做奴婢了。
不论蔺南星是成为将军、庶民,亦或是一具尸体,都不再会是他的奴婢。
蔺南星一刻不曾放开沐九如柔软的指掌,他的手心早已浸满了汗水,可沐九如依然黏黏糊糊地贴着他,甚至还轻轻地捏着他的手背,让他获取到源源不断的勇气。
二十年为奴为婢的时光,在蔺南星的身上打下了洗不去的记号,可他也想过许多,恨过许多,期盼过许多。
他不再回避那些卑微的过往,一字一句向他名义上的主家缓缓道来。
“景裕,我不喜欢被那么对待,我不想随意地被主子拿来撒气,不想终极一生都只是在贵人面前抬不起头的一条贱命,不想所有的功劳苦劳,只因我是个奴婢便理被所应当地剥夺……”
他沉沉吸了口气,道:“没有人会喜欢被那么对待,但作为奴婢没有挑拣主子的权利,我们的命只值……那么几两银子,我们像货物一样卖身给主家,卖身给天家,便再也没了做人的权利,只能承受这些屈辱,一直到死。”
“没人会为我们打抱不平,也没人会想要去体恤、理解我们即便只是个奴婢,被侮辱打骂了也会感到委屈,感到痛苦,也会有不想做奴婢的时候。”
景裕的心里空了很大一块,他想,他是知道的,奴婢当然也会痛,也会死。
可若不是蔺南星说了,他好像又不知道这些。
每日都有无数的奴婢受罚受死,每年也有无数的新奴婢入宫效命。
在景裕看来,奴婢的痛似乎总是很快就能好转,奴婢的委屈用赏赐就能消弭,而奴婢的死……就像夏日的晚风一样,吹过心头,就散了。
除了蔺南星和秦屹知,他不会在意任何一个奴婢的性命和喜怒。
床榻上下的君臣两两相望,景裕双手撑着膝头,坐姿有些萧索,很久很久,下巴处才落下一颗泪滴。
蔺南星轻轻松开沐九如的手,最后勾连了一下心上人的手背,便缓缓地站起身来。
八尺有余的身高撑天拄地,威武不凡,他俯下身子,单膝跪地,在景裕的跟前执武将之礼,道:“我不想再做一个奴婢,我想对你行单膝跪礼,对你以臣自称,以元元黎民之身为君效力……”
蔺南星很少直视贵人的容颜,可那对凤眸不偏不倚地抬起时,内里的星子却炳若月星:“陛下,臣愿替陛下戍守边关,开疆拓土,成为陛下的干城之将,与陛下共襄盛世。”
他垂眸,姿态恭顺,腰背笔挺,道:“请陛下成全。”
蔺南星早在睡前已拆了发髻,褪去外衣,此刻他身穿寝衣,披头散发,即便仪态肃正,执礼标准,也多少有点不伦不类。
是御前失仪。
景裕看着臣服在他面前的蔺南星,心里却生不出半点被怠慢的不满。
月光撒在蔺南星的身上,将这人俊逸的五官、宽阔的背脊、蜷曲的脚趾都勾勒得清清楚楚。
蔺南星即便跪着,也是那么得高大、威武、帅气。
就好像当初在纯昭宫里,他第一次与蔺南星相见时,一模一样。
那时的蔺南星看向他时,眼里总有一团不屈的光,让他时常觉得,蔺南星是个普普通通的奴婢,也是个心怀热望、无所不能的成人。
景裕视线低垂,声音很轻,带些颤抖,道:“你要是……去了边关,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朕怎么办,谁还能陪着朕?”
沐九如有这样的身份在,哪怕景裕不追究,也封了太后、蔺多福的口,却也难保蔺南星一家能万无一失。
若要蔺南星真的高枕无忧,只能放他去远离京畿的地方。
蔺南星的心头沉沉跳动着,他见景裕的口风有所松动,道:“秦公公为陛下师长,也与陛下亲近,他……”
他想起秦屹知成为宫人,也是被景裕抄家强迫,是万万成不了景裕的那个“真心人”的,又生硬地改口道:“陛下将来还会有皇后。”
景裕道:“朕想有个家,蔺南星,朕想有个和你一样的家。”
蔺南星道:“等陛下有了皇后,得了皇子之后,就能娱妻弄子,和臣一样,有个三平两满的家。”
景裕抬眼看着这间破旧的柴房,又转过脑袋,看向窗外暗无天日的黑夜,道:“这宫里没有小家的,我只有大虞这一个家。”他轻笑一声,“朕和宫人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景裕回过头,站起身,用手心抬起蔺南星的手臂,郑重道:“你起来吧。你是该离开这里,这京城万民趋之若鹜,可我看却也没什么好的,倒是江南山温水软,北疆水草丰茂……我大虞的江山广袤到连朕这君主都难以想象。”
他扶着蔺南星站直身体,视线从低垂到微微上扬:“朕……不拘着你了,你带着你的夫郎去行医济世,去为大虞开疆拓土,朕没给卿准备生辰贺礼,那就应了你……”他轻轻勾起嘴角,笑容有些苦涩,也很真诚,“离开宫闱,做个将军。”
蔺南星喉结微微滚了滚,重重跪下,拱手道:“谢陛下隆恩!”
景裕又一次把他扶起:“起吧,起吧……”他红着眼眶,看着高高大大的郎君,道,“伴伴。”
蔺南星似乎从未听景裕用这么澄净的语气,叫过他“伴伴”,他心绪微微一动,应道:“嗯。”
景裕凝望他,眼里带着浓浓的不舍,道:“卿,卿可知,何谓伴伴。”
蔺南星正欲回答,景裕便继续道:“伴驾天子,犹如天子的半身,便是伴伴。伴伴若是年纪大了,便叫做天子的大伴,老了就成了老伴*……”
“蔺卿满打满算只伴了朕两年,甚至都不是日日夜夜伴着朕……可朕依然当卿是朕的伴伴……”他张了张嘴,似乎有些言语艰难,可还是哽着酸涩的喉口,继续道,“朕当你,是朕的……长辈。”
蔺南星眼中眸光摇曳,道:“陛下,臣……臣……”他心里的话不比景裕容易说出口多少,“也……”
景裕等了一会儿,却见蔺南星不说话了,他无奈地叹息,道:“伴伴,朕今日醉了,有些话过了今日,不会记得。”他强调,“我醉了。”
蔺南星的心头泛上酸楚,他酝酿了片刻,视线垂落在不知何方,道:“我在纯昭宫时,也是把你当成……”他握了握拳,“当成弟弟来照拂。”
景裕眨了眨眼,突然咧嘴一笑,牙齿都整齐地露了出来:“弟弟么……”
他笑的眼泪花不停地淌过脸颊,落进嘴里,很涩,很酸,也有点淡淡的甜。
“是弟弟么……?是了,若我有个寻常的兄长,许是就像你这样的……会为我遮风挡雨,为我梳发更衣,也会教导我,训斥我……”他紧紧握住蔺南星手臂,脑袋前倾看着地面,又像是要靠上大伴的肩膀,“可我不懂,朕不懂这些,没人教过我,我不懂……”
蔺南星轻轻拍了两下景裕的肩,撩起景裕的袖口,替这人把脸上的眼泪鼻涕都擦了,道:“陛下无需明白这些……”
景裕感受着蔺南星温柔的动作,心里却空荡荡的,像是那处生了个填不满的窟窿一样。
他也想懂很多很多,想知道什么是寻常兄弟,什么是父子亲情,怎么与人两心相知,又要如何寻到真心人,成为真心人。
可他的世界里,从来连这个选项都没有。
好一会后,景裕才止了泪水,他吸了吸鼻子,难得有些腼腆,道:“伴伴,以后,你走了以后,得常常来看朕,朕只有你这么一个兄长了。”
蔺南星方才头脑一热,与景裕说了不少心里话,现在却又有些迟疑了,不敢应下景裕的条件,生怕将来要落下口舌。
他犹豫了一瞬后,还是选择相信此刻的景裕,道:“……好。”
景裕笑了起来,有些稚气地翘起嘴角,又点了点躺在地铺上的沐九如:“到时候带上他,还有你的儿子一起来看朕。”
他认真道:“朕希望你好好的。”他伸手按了按蔺南星的肩头,“你这样很好,朕很羡慕。”
蔺南星的肩头承载了一点重量,一点情谊,他眼中星子明灭,看向他的君主,道:“好。”
之后君臣两人又聊了很多,甚至还改换了阵地,一同对坐塌上,聊起曾经,聊起时局。
蔺南星做奴婢时不显山不露水,如今脱离了过往的身份,言辞变得针砭时弊,锐气非常。
纯昭宫里共卧一床破旧被褥,朝不保夕的小奴婢与小皇子,如今已都人高马大,意气风发,举手投足便是时局震荡。
他们彻底离开了那个纯昭宫,也有什么,永远留在了他们心底的纯昭宫。
聊到半夜,后宫终于亮起了火光烛天,也响起了许多奴婢寻人的动静,景裕却还不想离开这里,把人都打发了回去,又和蔺南星继续对谈。
一直到夜色深沉,天将破晓的时候,景裕终于精神不济,再也聊不动了,脸上挂着湿漉漉的浅笑,倒头睡了过去。
蔺南星安置好景裕,给一国天子盖上被褥,也躺回了他的地铺里。
被子刚一盖上,沐九如的手便无声地缠了上来,黑暗中的绝色郎君眼里含着柔柔的笑意,带着蔺南星的脑袋靠上他芬芳温暖的胸膛,手掌一下一下地拍哄着小郎君的后背,轻柔地哄着心上人入睡。
蔺南星顺从地拱进沐九如的心口,十分眷爱地把人抱进怀里。
景裕说他现在的生活很好,蔺南星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如今什么都好。
是沐九如给了他,很好很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