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被打开, 是天大的喜事。
然而传讯兵的语调却不见狂喜,反倒微微有些哽咽:“有几个云城守城军里的虞人,从内部为我们打开了城门……”
鞑子攻打下云城后, 也吸纳了不少原本守城的虞军。
此刻打开城门的估计就是曾经被鞑子俘虏后,不得不归顺北鞑的云城守城兵们。
如今城里大多都是北鞑的人,那些虞兵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下还为同袍们打开了城门……都是真真正正的好汉!
虽说听传讯兵的语气, 怕是开城门的弟兄已凶多吉少了。
蔺南星心头微动, 立即扬声,道:“吹角, 全军进入云城,杀光鞑子!”
“是!”
号声从蔺南星的身后响起, 如滚滚浪潮四散扩开。
城门下一队又一队的虞军收到号令, 开始有序地向云城内冲杀。
蔺南星与耿统对视一眼,也策马向着城门的方向赶去。
耿统哈哈笑道:“小叔叔,我当真运气不错!城门没打几下就开了, 得来全不费工夫!”
蔺南星摇了摇头, 在这活宝的卖弄下,也露出了这些天里难得一见的微笑。
两人骑马穿过雾霭,到了云城的东门口。
城门已被彻底打开,整石制作的巨型闸门高高卷起, 门后的两扇木制城门也直直地贴着墙缘,为这座城池真正的主人们大开方便之门。
虞军的先锋队伍早已经登上了城楼,与守城兵缠斗在一起,因此蔺南星和耿统跟随中间部队通过城门时,并没有受到城楼的敌军的攻击。
进入城内,铺天盖地的白雾终于稀少了些许,视野能望到更远的地方。
坦坦大路上没有一个百姓, 只有满地的尸骸与断兵。
城池内丙声滔天,到处都是刺耳的铁器碰撞声,与呐喊声、杀伐声。
血腥味与硝烟味似乎都能把城池上环绕的云雾给染成红霞。
路过城门后时,蔺南星回首而望,只见朦胧阳光中,后方城楼的绞盘上死死卡着一个身穿北鞑军服的兵士。
那人的整具身体被卷在了绞盘之中,几乎以被拦腰折断的姿态将杠杆卡得纹丝不动。
想来若不是有他这番英勇就义的壮举,鞑子轻而易举就能将绞盘连带的闸门再次落下。
其他与这人一同打开城门的虞军不知所踪,不知是被淹没在了尸山火海里,还是有幸逃出生天。
然而这个卡死在绞盘里的兵士却如一杆旗帜一般,醒目万分。
即便肢体已经扭曲得不成人形,他的手臂依旧高高举起,呕满血污的嘴边挂着扭曲而无憾的笑容。
这是个虞人。
哪怕被困于北鞑的地界,套上北鞑的服饰,他永远都是虞人!
蔺南星向着这位兵士的尸体垂下眉眼,遥遥行礼。
耿统见此也红了眼眶,他搓了搓自己的眼睛,道:“回头我们就把这些兄弟们收殓了,好生安葬!”
蔺南星郑重道:“嗯。”
耿统道:“还得追封他们军衔,抚恤他们的家人……”他说着又有些哽咽,心头对鞑子的恨意更甚,他一下拔出自己的佩刀,拍马冲了出去,发泄似得叫道,“啊啊啊!老子杀了你们这些狗贼——!!”
蔺南星的心头也燃着熊熊的战火,他做为一个虞人,眼见同袍卧薪尝胆,舍身成仁,哪有不恨那些贼子的道理!
他“刷”一声抽出马边的爱刀,辞醉五尺长的刀身银光凛凛,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前方已杀了两个鞑子的耿统突然回头,快速地喊道:“蔺公,小心箭矢!”
不消耿统提醒,蔺南星已感觉到了远方的杀气,视线也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寒芒。
偷袭者张弓的速度极快,然而蔺南星对杀意的捕捉更是敏锐。
若非有这样的警觉性,他早在勇士营里就已经死在无休止的厮杀之中,更不可能从战况险恶的南夷战场上活着回京。
箭矢破风而来的时候,蔺南星一个侧身便避开了飞箭。
紧接着是第二箭,第三箭……
远方三箭连发,角度极其刁钻,蔺南星一连闪过两箭,被第三箭穿过了腰侧。
小腹处一阵灼痛,蔺南星无暇搭理,直接反手将辞醉插进身侧的地上,双手飞快地张弓搭箭,用比偷袭者更快的速度一箭回击。
然后是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
腰侧的鲜血还未洇出衣料,蔺南星已经七箭连射。
他几乎无需瞄准,只凭对方箭矢射来的方向,和那几点寒芒曾亮起的方位,就已推测出对方所在的方位。
直到搭起第三箭时,蔺南星的视线才刚刚捕捉到远方的那人。
云雾将城楼上那弓箭手的身形笼得有些模糊,蔺南星看见面具的冷光在那人的脸上闪烁。
远处的偷袭者能在蔺南星已经觉察到异样的时候,依然射中他,足以证明这人有两把刷子。
蔺南星的七箭射完后,那人已溜得无影无踪,只留几滴鲜血落下城楼。
“小叔叔!”
耿统眼见蔺南星和远方的偷袭者短短一瞬间就你来我往了好几回合,双方各有负伤,一颗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
他鞑子也顾不得杀,冲到蔺南星身侧,道:“你腰上伤得如何?我去找军医来!”
蔺南星放下弓箭,重新拔起插在地上的辞醉,这才捂了下腰上的伤口,皱眉道:“不必,不是大伤,乌追机敏,躲避得及时,我只破了点皮。”
蔺南星负伤的次数多,也久病成良医了。
腰上的伤虽不止是破皮这么轻,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素质,这样的程度的伤势,不消片刻就能止血。
反正要不了命。
就是会留疤。
又要掉价了。
蔺南星脸色颇为阴沉,下次若是再见到那人,他定要把那人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耿统本就话多,此刻见小叔叔受了伤,嘴巴更是叭叭得停不下来,道:“靠,那是个什么人?怎么箭法这么诡异,还专门盯着你打……小叔叔在北鞑已经这么有威名了吗?”
蔺南星抬眼望了望那个偷袭者消失的方向,抬起捂住伤口的手,甩了甩手上的血珠,冷声道:“那人应当是云城鞑子的军师,这几日我与他有过两次交手,他身手不俗,脸上一直带着个银面具,你若遇到他,交手时小心一些,莫要独自应战。”
从方才两人的交手,耿统已能看出那人箭法极佳,身法也很好,不然蔺南星的那七箭,也不是人人都能只受小伤就全身而退的。
耿统正色道:“是,我知道了。”
蔺南星的一对凤眸来回扫荡着云雾缭绕,到处都是黑影短兵相接的城楼。
耿统方才的提问倒是提醒了他,他因为白巡从中作梗的缘故,向来是巡城的时间更多,带兵与北鞑大军征战的次数甚少。
因此他在北鞑那里也说不上有太大的威名。
可那面具人却从他三日前,刚在云城城外露脸时就铆上了他。
甚至他们初次交锋的时候,他还和岳秋等女将站在一起,面具人的箭矢却穿过一众虞军将领,直直射向了他这个监军太监。
战场之上,你杀我,我杀你,本就是再正常不过事情。
可蔺南星每次只要进入面具人的射程范围内,就会遭到攻击……
他此前没有多想,被打了,反击回去便是了。
此刻却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分明有那么多人可以攻击,甚至凭借那人的身手,攻击其他人兴许可以对战局影响更大。
可那面具人偏偏只盯着他一个人打……
那人究竟是对他一见如仇,还是之前两人就有仇怨?
蔺南星回忆着那人云雾里的身形样貌,却实在想不起到底与那人是否曾经见过……
索性对方的踪迹也彻底丢失了,蔺南星只对此事留了个心眼,便不再纠结,收回视线,提起斩.马.刀道:“鼠辈只会藏头露尾偷袭,走耿统……随咱家一起杀光城里的鞑子……”
“把我们大虞的城池,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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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后,云城的战事逐渐平息。
北鞑的旗帜全部被折断烧毁,城楼上高高扬起“虞”字大旗。
负隅顽抗的鞑子已被全部歼灭,缴械投降的则再次被收编进各个将领的麾下。
偷袭蔺南星的面具人不知所踪,许是趁乱逃跑了。
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北鞑和大虞的战争还在继续,蔺南星就总有再对上那人的一天。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蔺南星和耿统还有岳秋等一众娘子军站在城楼上,南望是属于大虞的绵延山河,远处定城的烽火连天。
北望则是云霞中若隐若现的无边草原,他们敌手的老巢就在那片草原的深处,隐匿于荒漠与绿洲之间。
而近在眼前的,是被夕照镀上金黄的断壁残垣、战后城郭。
所有移居到云城的鞑子百姓已全被驱逐到了市集中,而那些沦为北鞑奴隶足有两年的大虞百姓终于不再流离失所。
虞军夺回了他们的家园,而他们也终于可以住回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宅。
大虞百姓们喜极而泣,不约而同地跪在满地疮痍之中,有人高呼“北军”,也有人高呼“岳将军”、“蔺公公”、“耿将军”等……
最后这些琐碎的呼声变得整齐划一。
“鞑虏必诛,天佑大虞!”
“鞑虏必诛,天佑大虞!”
蔺南星登楼远眺,看着云城的上空暮色四合,一团团篝火在道路上燃起……
冻人的秋风中,跪地的百姓陆续站起,围火欢庆,载歌载舞,经历多日紧张征战的兵士们也加入了进去……
对于沐九如安慰的担忧,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抚平了许多。
为官为将者,一生呕心沥血,百死不悔,想见到的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景象。
夜色低垂时,兵士们已开始分批休息,或是收拾战场。
主将们在城楼上祭祀了弟兄们的亡魂,也收殓起了打开云城东门小兵们的尸身。
云城的上空星月朦胧,只可偶见隐约的明月已越发圆满。
中秋就快到了。
征战让北军的将士们已足有两年不曾与家人团圆。
蔺南星本来也该和那些将士们一样,在中秋节茕茕孤立,对月思人,但沐九如带着家人前来雁城,却让蔺南星多赚了两年阖家圆满的佳节。
可惜今年的中秋,他怕是要错过了。
蔺韶光因有一年中秋是在牢里度过的缘故,格外得看重这个节日。
蔺南星想到乖巧聪慧的好大儿,心里一片慈父的柔软。
至少明年的中秋,他不会再与家人们分别了。
与北鞑的战争,是时候开启终章了。
今次白巡作为主将,又再次丢了大虞一城,更是置雁城数十万的百姓于险地。
还让他的家人履险蹈危,经历风雨……
是可忍孰不可忍,哪怕蔺南星还未完全掌控北军的上层,他也不再打算与白巡再多做周旋。
那草包主将多活一日,北军和大虞就要损失更多的战力与财力。
等此战结束,他与家人团聚,拿回假节钺时,便是白巡人头落地之日!
不过眼前的战事未平,如何处置白巡还是后话,当下最紧要的任务便是绕过白巡的指挥,救回雁城这个北军的后方。
云城里住着的鞑子被赶走后,已和雁城一样屋多人少,身上无任务的小兵们寻了个空屋入住,终于睡上了个安稳的好觉。
蔺南星和一众将领在云城守城军的主帐中依然未眠,而是对着北域的地图商议之后的战事。
屋内你一言我一语,慷慨激昂地推敲着之后的战局、战况,不断有传信兵进入,通报新得来的消息。
如——
“报——北军如今还余十五万大军,北鞑巴图尔所领的大军死伤也约有三万。”
“报——白将军回援雁城的退路被截断,今日清晨,白将军率领大军正面迎击巴图尔。”
“报——急报——!”
“白将军中计,被大单于巴图尔伏击身亡!”